也许是因为周末,这里人气颇旺。一条宽敞的步行街两边,摆满琳琅满目的小货摊,鳞次节比、五颜六色。
很多摊主都穿着或时髦、或传统的服饰,摊位上摆的手工艺品也很是精美,见所未见。而行人和游客来来往往穿梭其间,到处都是热闹又生动的烟火气。
荆夏跟着霍楚沉下了车。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一段距离,在一个叫做“周末集市”的半拱形标识下停了下来。
荆夏这时才挨过去,一边警惕着周围,一边低声问道:“交易地点在这里?”
她说完四处看了看,奇怪道:“只有我们两个会不会太冒险了点?还是你安排了维托和其他人在旁边埋伏?”
没听见霍楚沉的回答,荆夏转头看他,才发现他正以一种复杂的眼神看她——愠怒、无奈、愤懑、甚至还……有点委屈?
“怎么?”荆夏不解地挑眉。
突然,一只温暖的大手覆了过来,牵起她就往前走。
“没有角蝰,”霍楚沉闷闷地开口,顿了顿又补充道:“听说这里有一个月一次的周末集市,想带你来看看。”
“……”荆夏无语,感情霍老板这是带她来“公差逛街”了?
然而霍楚沉却不这么想。
这样的经历,早已在记忆里模糊。因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牵着一个人的手虚度时光,对他来说都变成了一种奢侈。
况且维托告诉他,谈恋爱是要约会的。
而约会,是要陪女朋友逛街的。
霍楚沉没有跟谁约过会,也从没陪谁逛过街。如今这么赶鸭子上架,看着身边一对对亲亲我我的小情侣,还有点淡淡的尴尬。
这么想着,握着荆夏的那只手又紧了紧。
霍楚沉直接打破僵局,“你要不要买东西?”
说完随便指了指旁边的小摊。
荆夏看着那一堆情趣皮质手铐愣了愣,眼皮跳了跳。
霍楚沉倒是很坦然,拿起来在自己手上比划了一下,被荆夏一把抢过,放了回去。
“不好意思,我们不要。”她笑着跟摊主致歉,拉着霍楚沉走到下一个摊位。
“这个你喜欢吗?”霍楚沉俯身,从另一个货摊上拿起一对兔耳朵,在荆夏的头上比划了一下,“好像没怎么看你买过这种毛茸茸的东西?”
“……”荆夏语塞,真不知他这么坦然地做这些事,是无心还是有意。
“我、我口渴。”
荆夏看见不远处一个果汁摊,仿佛看到了救世主。
“哦,”霍楚沉放下手里的兔耳朵,在果汁摊买了两杯甜橙汁。
早晨十点的日光正好,晒得人暖烘烘的,心情也明朗。
两人坐在摊主的矮凳上,一口一口喝着手里的橙汁,依旧是两厢沉默的状态。
荆夏这时才发现,对于霍楚沉,她好像知道的并不多。
两人之前除了算计就是利用,都忙着往对方背后捅刀子。现在这么面对面、安安静静地坐着,竟然一时……都不知道该聊些什么。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思绪被头顶一个亲切的女声打断了,荆夏抬头,看见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妈笑盈盈地看着她和霍楚沉。
“是这样的,”大妈温声道:“我看你们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所以过来问问。”
荆夏不太懂意大利语,听得一头雾水,霍楚沉转过来,自觉充当起了现场翻译。
“我们镇在举行一年一次的运动会,我们家报名参加了躲避球比赛,但是我儿子和儿媳昨晚吃坏了肚子,今天不能上场。所以你们可不可以……”
“不可以。”还没等荆夏表态,霍楚沉就冷着脸直截了当的拒绝了。
大妈脸上的笑僵在那里,场面一度尴尬。
“求你了……”身后又冒出一个清亮的声音。
荆夏这才注意到,大妈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着个小女孩,应该是她的小孙女。
女孩黑发棕眼,眼睛又圆又亮,藏在大妈身后,撇着嘴小小声地请求,不敢看霍楚沉的眼睛。
“我特别想要那个第一名的奖品……”小女孩还在争取,声音有些哽咽,强忍着没哭出来。
霍楚沉完全不受影响,放下喝空的果汁就要走,被荆夏拉住了。
她看了看略有些失望的妇人,再看看眨着眼睛,满含期待的小女孩,转头对霍楚沉道:“去玩玩吧,反正也没别的事。”
两人跟着欢天喜地的小女孩去了集市旁边的一个露天运动场。
一直到被套上红绿相间的队服,推进内场,霍楚沉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中了什么邪才会点头。
而当比赛真正开始,霍楚沉看着面前乱飞的球和人,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放逐状态。
他一边想赶快被击中退场,脱掉这身滑稽的衣服;一边看着荆夏明明听不懂意大利语,还在努力配合队友的样子,心里又漫起一股难言的情绪。
他一直以为她是个十分淡漠的人,不轻易信任别人,也不轻易交付自己的感情。
结果搞了半天,霍楚沉发现,荆夏只有对他是这样……
说不酸是假的。
“不不不……”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霍楚沉侧头,看见他正俯身凑到荆夏面前,用意大利语夹杂英语,声情并茂地给她讲解战术。
其间因为语言障碍,荆夏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的眼睛,两人的距离只剩下一只手。
“他的意思是,”霍楚沉整个人直接插进去,用身体将那男人几乎挡了大半,黑着脸解释,“他和那几个人是主攻,你和我们负责防守,在他们被击中的时候接球。”
“哦~”荆夏点头,恍然大悟。
比赛开始,对方火力全开。很快就把荆夏这一对的人淘汰得只剩下几个。
霍楚沉可能是因为常年枪林弹雨的本能,总是在要被球打中的最后一刻轻巧避开。成为场上唯一一个消极参与,但又笑到最后的存在。
“你接球啊!”
眼看自己这方不占优势,荆夏有些着急地对霍楚沉吼。然而刚一回头,眼前一花,她只见一个橙色的飞行物迎面而来,“砰”的一声砸在脑门上,让她猝不及防地踉跄了几步。
对方的人也没想到自己的失手,在对面跟荆夏挥手表示歉意。
荆夏摇头笑笑表示没事。
“唔……”
可还没等荆夏的头晃个来回,刚才那个扔球的人,就被飞出去的球直直撞在脸上。
他被惯性逼得退后两步,伸手摸了摸鼻子,看见一手的血……
荆夏愣住,转身看向自己身后那个一脸淡漠的男人,气得想踹他一脚。
“手滑。”
他懒洋洋地解释,耸耸肩走远了。
荆夏被他气得想吐血。
但接下来的比赛,这人就像是突然跟对方结了梁子,攻击、接球、躲避,一气呵成,简直把格斗围猎的那一套本事都拿了出来。
飞球像子弹一样,个个精准,打在人身上还能飞得又高又远,对方根本接不住。
一时间,球场成了霍楚沉一个人的表演……
荆夏走过去,用胳膊肘碰了碰依然脸臭的霍楚沉,刚开口说出一个“你”字,就听他点头应了句“好”。
“……”荆夏噎住,又转身看了眼另一个队员,“他……”
“我知道了。”
荆夏:“……我……”
霍楚沉:“嗯。”
“……”荆夏觉得自己跟霍楚沉说了个寂寞,耐着性子解释道:“我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是我站到前面负责主攻,你来防守,他比较薄弱可能成为对方主要突破的对象,我们都需要多顾忌一点。”
荆夏:“……”
好吧,她确实是想说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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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一歇,约个会再搞正事
企鹅
第6章
第六十章
山顶
“好!!!”
随着在场观众的欢呼,霍楚沉和荆夏干掉最后一个对手,赢得了比赛。
小女孩如愿拿到了想要的奖品。
而作为力压全场的“最佳球员”,霍楚沉还获得了主办方提供的特别奖励——一台落地式电风扇。
夜风吹拂的山顶,荆夏想起站在领奖台上,霍楚沉双手抱着电风扇的臭脸,憋笑憋得肚子疼。
“有这么好笑吗……”身旁的男人一脸阴郁,烦躁地闷了一口啤酒。
荆夏摇头,回身假装跟不远处的村民打招呼,避开霍楚沉的眼睛。
初秋的海风夹带着舒爽的凉意,驱散了下午烈日当头的燥意。
两人抱膝坐在山顶小镇的一片树荫下,月色明朗清亮,在面前广阔的海面拉出一道长影。几艘晚归的渔船亮着灯,一闪一闪,像天上的星星。
这样的环境让人觉得惬意,不知觉就卸下心防,想跟人说说话。
荆夏看了看身旁依然不怎么高兴的霍楚沉,温声道:“小时候我很喜欢海,总幻想着有一天去海的那一边看看。是不是生活就会跟现在不一样,是不是就会有疼我的爸爸妈妈。”
她顿了顿,为自己有这样天真的想法笑起来。
“后来长大了我才知道,生活更多是一种内在的状态。如果你内心觉得痛苦,那无论逃去哪里都不会快乐。”
“你没见过你父母?”霍楚沉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荆夏摇头,“没见过我爸爸,我妈妈是唐人街上的一个黑工,在我很小的时候生病去世了。我对她印象不深,所以也谈不上什么感情。”
耳边传来酒瓶晃荡的轻响,霍楚沉仿佛没听到荆夏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荆夏将侧颊靠在手臂上,转头看他,“你呢?你为什么改名字?还有你手上的伤和你的父母有关系吗?”
霍楚沉没回答,像是没有听到一样。气氛变得很压抑,仿佛连风都沉重起来。
荆夏这才担心自己的唐突,软着嗓子试探道:“这个……你不想说的话也可以。”
“霍是我妈妈的姓,”霍楚沉淡淡开口,声音散在风里,有点缥缈。
“嗯,”荆夏点头。
他放下手里的啤酒瓶,看向远处的海,好似落入了什么深远的回忆。
记忆里那个叫洛希·卢奇亚诺的男孩,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孩子。父亲是前纽约黑手党教父级别的人物,商业版图横跨南北美洲。
他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从小就展现出来非凡的音乐天赋。
家里最小的儿子,被父母捧在掌心上,霍楚沉从没想过要继承父亲的衣钵,直到十四岁那年的那个冬天。
莫斯科大剧院里,一曲《拉赫马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谢幕,同时戛然的,还有少年成为钢琴家的梦。
他是从当晚的国际新闻得知父母的死讯,一家四口,父亲和哥哥被人从阳台扔下去,母亲和姐姐被人轮暴致死。
如果人间有地狱,那一定存在于被无限拉长的时间之中。心是空的,手是抖的。
他好像被困在一个永远出不去的平行空间,一遍一遍经受凌迟。
有时候他也会想,如果说父亲作恶多端,他命该如此,那无辜的姐姐呢?
她也才十六岁呀。
莫斯科的冬天,飞雪如扯棉,落在地上,很快就是一人高。
走投无路的他被仇家找到,他才知道父亲是被自己曾经最信任的手下背叛了。
他们想要得到父亲的商业秘密,把他关起来,用尽各种折磨手段。
可是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从懂事开始,父母就希望他能脱离黑手党,过上普通人的生活。
最后这帮人终于相信,从他这里什么都得不到,把他关在笼子里,扔在郊外的密林里等死。
十根手指的指伸肌腱全都被挑断了,伤口深可见骨,又被冻得组织坏死,能保住手指不被截肢都是万幸。
那天,在莫斯科的私人医院里,他看着贝斯哀伤沉痛的眼,知道这一生,将不再受自己左右。
贝斯带来了父亲留下的市场和供货商资源,同时也带来了一则国防部的“邀请”。
所有国际军火商的背后,永远站着一个政府。
因为军火左右着战争,而战争左右着政治。
他们需要一颗棋子来满足政治的野心,更需要一条走狗,来做他们不能做的事情。
走私军火给联合国发布了军火禁售令的地区、支持政府明面上反对的势力,以拉长战争时间、甚至煽风点火鼓吹地域冲突,让政府可以介入他国政治……(注1)
上帝太忙了,要看顾世界上那么多善良的人,从来都顾不上名字是洛希·卢奇亚诺的他。
既然如此,他只能和撒旦交易。
代价是出卖灵魂。
从此以后,那个梦想成为钢琴家的小洛希死了,孤独而绝望地死在莫斯科郊外的那场大雪里。
他以霍楚沉的身份重回纽约,利用父亲留下的资源贩卖军火,甚至把版图从美洲扩展到非洲、中东……
可是心里的那个沙口却越来越空,面具戴久了,长到肉里,让他忘了自己本来的样子,直到眼前这个女人出现。
她用枪抵着他的头,说要给他卖命,说要给亲人报仇……
那一刻,时空被扭曲,他看见那个十四岁走投无路、选择跟恶魔交换灵魂的小洛希。
“很多人以为杀人是扣下扳机,眼前的人就会消失。但其实相反,他们会一直都在,只要你闭上眼,就能看到他们的脸。”
“你亲手杀了害死你父母的凶手?”荆夏问。
“不止,”霍楚沉看向她,表情平静,“我杀了他全家,包括他无辜的妻子儿女,仆人手下……全部的人。因为这个奉行达尔文法则的世界就是这样,心要狠一点,才能活下去。”
“只有活成恐惧本身,才能不再恐惧。”
荆夏静静地听完,什么都没说。
她没经历过他那样深刻的痛,没有立场对他的作为指责。
此时此刻,她全部的思绪都落在那个十四岁少年的身上。她不敢想象他曾经像流浪狗一样,被人关在笼子里虐待等死。
而她的过去虽然算不得美好,但至少她遇到了玛塔。
她给了她无忧无虑的十二年,也给了她一个孩子能从母亲那里得到的所有温暖。
可是霍楚沉呢?
除了刻骨的仇恨和一腔可笑的孤勇,他什么都没有。
她突然很想抱抱他,很想亲一亲他那双满是伤痕的手。
荆夏这么想,也就这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