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语言习惯。
李葵一劝说自己接受了这个逻辑,没再多想。
到了四月,临近高考。高二年级实验班的老师们为了能在暑假到来之际顺利地展开一轮复习,狂赶进度,课上得很快。对学生们来讲,学业上要顾及的东西冗杂繁多,
像渐渐热起来的天气一样令人烦闷。不仅如此,
班主任还带来了一个重磅消息——他正式宣布,
从2015年起,
本省高考将启用全国卷,也就是说,今年的高考将会是本省最后一次进行自主命题了。
大家长长地“啊”了一声,
顿时议论纷纷。
有鬼哭狼嚎的:“为什么要用全国卷啊?自主命题才能更好地贴合我们省的教育情况吧?”
有掐指预测的:“最后一年自主命题啊,
那出题老师肯定会想,好聚好散嘛,所以今年高考卷肯定特别简单。”
有话题扯远的:“我听说以后就不分文理科了,
想选啥就选啥。哎!可惜我们赶不上喽,
真是生不逢时。”
蒋建宾用书脊敲了敲讲台桌,示意安静,
“啧”过一声后就开始输出一些大道理:“我看啊,那些害怕的同学,都是平时不好好学习的。换张试卷而已,有什么好担心的?万变不离其宗,只要你把知识点掌握扎实、掌握透彻,就算天王老子来出试卷,也难不倒你……”
同学们懒得听他说这些啰里八嗦的东西,熄了声,埋头做自己的作业。
晚自习
第一节课是历史课,但历史老师有个课研会要开,没办法上课。她赶到教室,递给历史课代表一个U盘,说里面下载了《大国崛起》纪录片,可以播放给同学们看。叮嘱完,历史老太太得意地跟同学们邀功:“还是我对你们好吧?知道你们最近学习忙,特意让你们放松一下。”
同学们的确高兴疯了,做出一副感动得痛哭流涕的样子:“老师您真好,真是我们亲老师……”不过也有同学像应激了似的,大声问:“老师,看完后不用写观后感吧?”
历史老师假装把脸一板:“别人都不用写,你得写。”
教室里笑倒一片。
历史老师离开后,灯一关,窗帘一拉,看电影的氛围感瞬间上来了。要在平时,也没多少同学会特意去找历史纪录片来看,但大家伙儿凑在一起看,就显得格外有趣味。
《大国崛起》
第一集刚好有45分钟,下课铃敲响后,纪录片也就结束了。不过大家舍不得关掉教室里的电脑,撺掇历史课代表放两首歌听听,反正是下课时间,被班主任捉住也没事儿。
历史课代表就是何琳,上次给班里同学发喜糖的女生。她耳根子软,在同学们的鼓动下,果然点开了电脑上仅有的一个音乐APP,移动着鼠标在金曲榜单上翻来翻去。
听什么歌儿呢?众口不一,很难调和。
她索性在受众范围较广的儿歌里做选择,最后选出了一首《快乐女孩》——动画片《甜心格格》的主题曲,然后羞涩地抿着笑,跑下了讲台。
班里的女生们哄然大笑,前奏一响起,她们似乎就回到了童年。
这首歌无论是歌词还是曲调,都轻快明朗,大家起初还不好意思,后来都忍不住跟着唱起来,惹得邻班的学生都跑过来看,其中一班的同学居多,边看还要边跟同伴抱怨:“同样是实验班,你看人家日子过得多快活。”
一首歌还没唱完,男生们就不乐意了,孟然大喊了一声:“能不能放点大老爷们儿能听的歌啊?”
这句话说得带着点玩笑意味,再次引得全班大笑,包括男生,包括女生。
李葵一本也正笑着,听到这句话,反而笑意一凝,手上正转着的笔也顿住。
那种早已被她抛之脑后的感觉再次袭来。
“能不能放点大老爷们儿能听的歌啊”——这真的只是句玩笑话吗?她为什么从中感受到了一丝高高在上的感觉啊?
这种“高高在上”并不罕见,从小到大,男生们似乎总是理所当然地看不起女生们喜欢的东西,比如,很老生常谈的:看韩剧是无脑的,追星也是无脑的。
当然,李葵一相信,孟然说这句应该也没有恶意,只是想逗个乐子而已。但,这种无意识的“凌驾”行为,不是更有问题吗?
而且,李葵一注意到一点,当孟然指代自己的性别时,他用的是“大老爷们儿”这个词。再向外延伸一下,男生们在日常生活确实习惯于这种表达——我一个大男生大男人大老爷们儿……
但女生不会。几乎不会有女生说,我一个大女生大女人大老娘们儿……更常见的情况是:小女生小女人……
为什么呢?
女性和男性在语言表达方面竟有如此大的差异。
一首歌结束,赵石磊走上讲台,播放了另一首,是《奇迹再现》,黑板屏幕上开始播放迪迦奥特曼的画面。
有女生大呼小叫:“啊啊啊迪迦好帅!大古也好帅!”
“好肤浅啊你们。”赵石磊笑着从讲台上走下来,“就只会看脸是吧?”
看吧,习惯性贬低,李葵一心道。
那女生也不甘示弱:“要不是周围的男生都长得没法看,我至于对着奥特曼犯花痴么?”
赵石磊似乎不怎么高兴了,短促地“切”一声,回到后排去了。
“但贺游原还是能看的。”女生冲着后桌狡黠一笑,“甚至可以说是赏心悦目。”
听到她们提起贺游原,李葵一收回了视线,垂下眼睛。她忽然担忧,贺游原也是男的,他会说这种话吗?虽说与他相处的过程中,她没有察觉到过这方面的不对劲,但万一有一天,他突然说出类似的话,怎么办?
这时李葵一才发现,她真的是个心理洁癖很严重的人,她接受不了自己喜欢的人说这样的话——换言之,她接受不了自己喜欢的人,没把她放在平等的位置上。
她回头向后看了一眼,贺游原去画室了,不在,他的位子上是空的。
李葵一暗暗咬了唇。
算了,若是贺游原也会说这种话,她就不跟他继续相处了,就像他的那座小游园,若她在里面看到了难以接受的脏污,她觉得恶心,那就没有再逛下去的必要了。
晚自习结束后,贺游原照常从画室里过来补课。李葵一很想和他聊一些什么,但又不知怎样开口,直接问他如何看待两性议题吗?好像太突兀了,况且,她自己也弄得不是很明白。
她没说话,他反而懒洋洋地杵在她身前,率先发问了:“这周末,要不要一起去摆摊儿?”
“摆摊儿?”李葵一怔了下,“摆什么摊儿?”
他挑挑眉:“画画啊,让你见识见识我们美术生就业范围有多广。”
李葵一还是不敢相信。她也不是觉得摆摊儿这件事太奇怪,只是觉得——“你的画作水平已经可以达到可以售卖的地步了?”
“谁说我要卖画儿啊?”贺游原好笑地瞅着她,“咱们去动物园门口,给小朋友脸上画动物彩绘,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生意?”
这个主意倒是还不错。
应该有生意的吧?李葵一想象了一下,要是她去动物园玩儿,遇上这个小画摊儿,是会想要尝试一下的。
但……为什么又是动物园啊?他不会是故意的吧?
李葵一掀起眼皮,看了眼贺游原,发现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嘴角浅浅扬起,好像真的憋了坏劲儿。
太小气了这人。
动物园就动物园吧,她要是不愿意去动物园,他还以为她心里有鬼呢。
星期天上午十点,李葵一如约到了动物园门口。贺游原已经把小摊儿摆起来了,折叠桌上摆放着颜料盒、笔刷桶,洗笔桶在他脚边,一旁还竖了块小招牌,上面用卡通字体写着:
动物彩绘妆
10元人
无害颜料,水洗即掉
有模有样的嘛。
已经有顾客在尝试了。贺游原正在一个小男孩的脸上画恐龙,男孩妈妈在一边拍照,笑滋滋的。
李葵一以为画一个动物彩绘需要很长时间,但贺游原画得很快,造型也很准,不一会儿,一只绿色的卡通恐龙就出现在小男孩脸上,十分可爱。
男孩妈妈付了钱,牵着小男孩喜气洋洋地进了动物园。贺游原捏着那张十块钱纸币,用手指弹了弹,扬起下巴炫耀道:“厉害吧?”
四月的阳光不冷也不热,温和清透,把他衬得皮肤极白,好像发着光。
“嗯。”李葵一点点头,短暂地表扬了他一下,在他身边的折叠小凳子上坐下,“我能帮你什么吗?”
贺游原把那张十块钱的纸币塞进李葵一口袋里:“帮我数钱吧。”
这话说得,有点“财大气粗”的意味——明明只赚了十块钱而已,被他说得像是赚了十万。虽然听起来不是很靠谱,李葵一还是答应了:“行。”
“正好现在没人,我给你也画一个吧。”
“画什么?”
“你想画什么?”
李葵一想了想:“老虎吧。”
贺游原用笔刷蘸取几种颜料,在调色盘里调出需要的颜色。李葵一看着,觉得神奇,他好厉害啊,为什么一下子就能知道用哪几种颜色可以调出老虎皮毛的颜色啊?而且每种颜色的取量也很准。
还真是术业有专攻。
她正想着,贺游原就张开手,托住了她的下巴。
李葵一:“……”
“别动啊。”他轻声说。
李葵一干脆闭上眼睛,不看眼前的他。她只能感受到笔刷在她脸上作画的温柔触感,像有丝绸划过,很舒服,又痒痒的。他温热的手掌紧贴着她的肌肤,手上的力道时轻时重,有时又托住她的脸,轻轻扭转。
她闭着眼睛,而他,却在看着她。
她没来由地觉得紧张,不由自主地捏紧了垂在身侧的手,眼珠在薄薄的眼皮儿底下动了动,睫毛微颤。
画着画着,贺游原忽然停下了手中的画笔。
她不明所以,试探性地屏住了呼吸,他还是迟迟没有动作。
李葵一忍受不了这种处于黑暗中一无所知的茫然和无措,想要问他怎么了,结果还未来得及睁开眼睛,就听到他微哑着声音开了口。
“你脸红了。”
第85章
Chap.85
·
你脸红了——
这四个字真是令人难为情。李葵一以为自己把紧张和羞赧掩饰得很好呢,
没想到早就被他看穿了。看穿了就看穿了,他还要赤裸裸地将其揭露出来,真是过分!他们面对着面,
距离那么近,她根本无处逃遁,蓦地睁开眼睛后,只撞上他深深凝望过来的目光,
于是脸上烫意更加汹涌,
却无可奈何,只好撇过脑袋,报复性地用脚悄悄踢了一下他的鞋子。
她忍不住埋怨了一声:“你下次再乱说话的话,我就不和你一块儿出来玩儿了。”
贺游原盯着她,听她说这话,忽地笑了,
微低下头,
用笔刷有一下没一下地在调色盘里蘸取颜料:“行,
不说了。”
若在平时,
他肯定是要追着她脸红这一点不放,多揶揄她两句的,但他现在有几分心虚。只有他知道,
刚刚她闭上眼睛面对着他时,
他心里起了什么样的念头。
这对他来说真是一种折磨。他知道自己喜欢她,也知道她喜欢自己,如果他们已经是大人的话,
他早就牵她的手,
把她揽在怀里,俯下身亲她了。虽说也没有法律规定青少年不许做这些事,
但李葵一给他规定了——
“约法三章”第七条:非必要不进行肢体接触(举例说明:我坐你的自行车时,抓一下你的衣服,这就是有必要的肢体接触,除此之外,都是非必要的。)
什么叫“除此之外,都是非必要的”啊?亲亲、抱抱等肢体接触对增进感情来说明明就很有必要啊……贺游原越想越觉得困惑,既然李葵一也喜欢他,她为什么能忍住不亲近他啊?他一个活色生香的大帅哥站在她面前,难道她就没点想法?
思索了半天,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学霸的自制力还是太彪悍了。
贺游原微叹了口气,从颜料盒里狠狠挖起一坨白颜料,将其放在调色盘里和其它颜色一起搅匀,边用力地搅边想:李葵一,你等着吧,哥的自制力可没你那么强,等高考结束的那一天,哥就得牵你的手,丝毫不会给你缓冲的机会。到那时,你肯定没有理由拒绝了吧?反正哥想什么时候牵就什么时候牵,想怎么牵就怎么牵,走路时要牵,看电影时要牵,无论去哪儿都得牵……
天哪,这是什么好日子啊!
想着想着,贺游原情不自禁地闷笑了一声。
笑音极短,转瞬即逝,他很快意识到了自己在幻想什么,迅速敛起嘴角。可李葵一还是听到了,以为他在笑她脸红这件事,气冲冲地回过头瞪他,却发现,他的脸连带着耳根子一起红了。
虽然不知道他在脸红什么,但……也算扯平了。
两人别开脸,各自平复了一会儿,才仿若无事发生一般,强装镇定,再次对上视线。但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已经尽力绷着脸、抿着嘴巴去克制了,看到对方的眼睛时,笑意还是忍不住浮上了苹果肌。
贺游原憋笑憋得颤抖,稳了稳手臂,才蘸取一点颜料,在李葵一脸上轻轻勾出几根虎须。
“好了。”他一本正经地清了清嗓子。
“可算画好了。”李葵一立刻从折叠小板凳上站起身来,撇撇嘴道,“终于不用再看着你了,看得我眼睛疼。”
贺游原坏心眼地想要问她,到底是看得眼睛疼还是笑得脸颊疼,但话还没问出口,小画摊前就来了一对夫妻,带着一个小女孩,看上去是一家三口。小女孩看到李葵一脸上的老虎彩绘,嚷嚷着要画一个一模一样的。
“好啊。”小女孩的母亲温和地笑了,“刚好我们宝宝是属老虎的。”
贺游原让小女孩站到他身前,笑着附和了一声:“好巧啊,我们也是。”
“哦!”小女孩的母亲惊异,“怪不得你们看上去年纪很小呢,那你们还是学生咯?”
“对,高中生。”
闻言,小女孩母亲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怜悯,沉思了一会儿,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这样吧,我们一家三口,每人画一个。”说着看向旁边的孩子父亲,“行吧,爸爸?”
父亲面容和顺,说“行”。
小女孩高兴得蹦跳起来:“耶!妈妈和爸爸陪我一起画!”
贺游原给一家三口的脸上都画了老虎彩绘,妈妈和爸爸脸上的老虎威风凛凛,小女孩脸上的老虎宝宝憨态可掬。一家人满意极了,女孩母亲当下掏出手机,递给李葵一,请她帮忙在动物园门前拍一张全家福。
李葵一接过手机,透过屏幕,看到他们每个人都笑得很明亮。她手指顿了顿,按下快门,将画面定格。
付完钱,小女孩的母亲又说了许多道谢的话,并且再三鼓励他们两个好好学习,说完后,才和女孩父亲一起,各牵起小女孩的一只手,步伐轻快地进了动物园。
李葵一扭头望着他们远去,看到小女孩淘气地扭来扭去,她母亲手里拎着她的花花小包,她父亲背上背着她可爱的小水壶。这么稀松平常的画面,为什么看起来很难得呢?
直愣愣地看了许久,直到一家三口的背影消失在动物园里,李葵一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回过头来,生怕被贺游原瞧出什么端倪。可她一扭头,看到贺游原也正侧眸看着他们,神色似有动容。
过了一会儿,他垂了垂眼睛,把画笔放在洗笔桶里涮了涮,缤纷颜色从笔尖流出,晕染开,水马上变得浑浊。察觉到她在看他,他抬起头,黑漆漆的双眸直直地盯向她,沉默片刻后,忽然冲她笑了笑:“我还没跟你说过吧,我爸妈离婚了。”
李葵一没想到他如此直接地把这种事告诉她了,不由得心神一僵,紧张得眨巴眨巴眼,尽量不让自己流露出震惊的表情。她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怕一不小心,她的话会伤害到他。
“那……你现在是和你妈妈一起生活?”她仔细考虑了一下,措辞小心。
“对,我跟我妈。”贺游原道,“但我妈在省城工作,我跟我姥姥姥爷,还有小姨一起住。”
“这样啊……”李葵一缓缓点了点头。她现在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要安慰他吗?可是单亲家庭又不是低人一等,如果她强行安慰他的话,会不会起到反作用啊?但不安慰他的话,会不会显得她很冷血啊?万一他以为她不喜欢他怎么办啊……
贺游原看着她脸上不断闪过纠结和为难的神情,觉得好笑极了,果然,安慰人这种事对李葵一来说还是太困难了。
他不觉得他需要安慰,跟她说这件事,也只是觉得她有知情的必要。
尽管他的家庭模式和大多数人的不一样,他也不认为自己缺少什么。简单来说,有爱、有钱,他从他的家庭里得到的,已经能够让他超越这世上百分之九十的人了。
父亲这个角色在他的家庭里长期缺位,更是让他意识到,爱就是爱,只要爱意充沛,谁给的都一样。更何况,据他观察,在那些所谓“完整的家庭”里,父亲的角色似乎也不在家庭教育里起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