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很奇怪的,尽管他并不羡慕刚刚看到的一家三口的家庭模式,他的内心还是有被触动到,可能是因为,他父亲的所作所为,有真实地伤害过他。
其实他的妈妈、他的姥姥姥爷、他的小姨,从未在他面前说过一句关于他父亲的坏话,她们也允许他的父亲来看他。小时候,每隔几个月,他就和他父亲见面,玩上一整天,然后去吃他喜欢的麦当劳。可是后来,他无意间在邻居们的闲聊中偷听到,他父母离婚,是因为他的父亲,在他还在哺乳期的时候,出轨了。
那时他十二岁,对“出轨”这种事已经有了基本的认知。从那以后,他不愿意再和他父亲见面了,轰然一下,父亲这个形象就在他面前彻底烂掉了,给他再多的零花钱、带他吃再多的麦当劳也挽救不回来。
也因如此,他理解不了张闯、周策等人为何抢着当他爸,一个会出轨的脏男人,有什么好当的?
他这个人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像是什么都不在乎,但他的内心世界爱憎分明,不原谅就是不原谅,他现在仍然拒绝和他的父亲见面,连电话都懒得接。他认为,他给那个男人一个眼神,都是对他妈妈和他自己的背叛。
“贺游原……”李葵一犹豫了很久,还是开口了,问,“你是黄昏时出生的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啊?他还以为她终于想到怎么安慰他了呢。
贺游原饶有兴趣地反问:“为什么这么问?因为我的名字吗?”
李葵一点点头:“对啊,很容易让人想到那首诗。”
贺游原顿时想起,小学的时候,老师教《登乐游原》,班里的调皮学生就会故意背成“登贺游原”,逗得全班哄堂大笑。
“确实和那首诗有点关系,但我不是黄昏时出生的。准确地说,是我出生后,医院要办出生证明,但我爸妈还没给我取好名字。医院那边催得紧,我妈急得团团转,一转头看到窗外的日落,一拍脑袋,就决定给我取名叫贺游原了。”
李葵一没绷住,笑了一声:“很随意,但很好听。”
顿了顿,她又小心翼翼地问,“那你妈妈姓王啊?”
贺游原没跟上她的脑回路:“我妈姓贺。”
“哦,你跟你妈妈的姓。”她想了想,“那你爸爸姓王啊?”
和“姓王”过不去了是吧?
贺游原眼角眉梢都染上笑意,声音里带着点懒:“我爸为什么要姓王?”
李葵一茫茫然地转头看向他:“不是吗?那你小名怎么叫王子啊?”
贺游原:“……”
他笑意里多了几分无奈,往椅背上一靠,抬起手抹了把脸,长长地哀叹一声:“李葵一,我活了十七年,还是第一次知道王子姓王。”
也是。
李葵一觉得自己的逻辑是有点问题,抿着嘴巴不说话了,半晌,才又张唇:“那个……就算你爸妈离婚了,他们也还是你的爸妈,都是一样爱你的。”
话题转换得也太快了吧?
但贺游原终于明白过来她为什么兜这么大一圈问他名字了。原来她真的是想要安慰他的,并且企图拿出证据:你看你的两个名字,一个跟妈妈的姓,一个跟爸爸的姓,所以他们都很爱你。
李葵一,安慰得很好,下次别安慰了。
“嗯,我知道。”
贺游原强忍着笑,将话题带到她熟悉的领域:“哎,你刚刚有没有注意到,那个小女孩的妈妈在离开前,一直在鼓励我们好好学习。你说,她是不是把我们当成勤工俭学的学生了啊?”
李葵一还没从上一种情绪里出来,就调动自己的记忆回想了一下,肯定地点点头:“好像是的。你跟她说我们还是高中生后,她就决定多画两个彩绘了,大概是想帮一帮我们吧。”
看吧,贺游原一脸了然地想,她还是比较适合有理有据地进行判断。
临近中午的时候,大批游客从动物园里出来,大多是家长带着孩子,或是年轻女性,看到小画摊,蜂拥而至。贺游原手上一刻不停,一口气画了近二十个动物彩绘,李葵一则坐在旁边收钱,最后一数,竟有二百二十块钱。
贺游原见好就收,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接过钱,豪横地说要给她发工资。
他把钱分成两半,李葵一以为是她一半,他一半,结果他把其中一半放进她手里,说:“今天你帮我收钱,辛苦了,这是你的工资。”
说完,他又把另一半也放进她手里,续道,“还有,你今天充当了我的活体招牌,这是付给你的广告费。”
李葵一忍俊不禁,却昂起下巴,佯装觑他一眼:“你这人怎么做赔本买卖啊?”
“对啊,我现在一毛钱都没有了,中午你请我吃饭吧。”贺游原说着,弯下腰把他的小画摊收起,能折叠的全都折叠起来,画具也全部收回去,“帮我拿一下画具吧,我小姨的车就停在旁边的停车场,我把这些东西放她后备箱里。”
李葵一顿时有些忐忑:“啊?那会不会遇到你小姨啊?”
“她把我送过来后就去逛街了,给了我一把备用车钥匙。”
“哦。”
李葵一放下心来,帮他把摆摊的所有用具搬到了他小姨的车里,而后接过他递过来的湿巾擦了擦手上沾的颜料,看向他说,“你不是让我请你吃饭吗?那我请你吃麦当劳吧。”
“对我这么好啊?”他带着笑意,斜瞅着她。
李葵一懒得理会他的自作多情:“你不吃就算了。”
“吃啊,怎么不吃?”
到了附近的一家麦当劳门店,李葵一刚想问贺游原喜欢吃什么,就听到他对店员说:“现有的单品,我全都要一份。”
李葵一:“……”
店员姐姐似乎也有些懵:“所有单品吗?请问您这边是几个人吃啊?”
“两个人。”
“两个人的话,不建议点这么多哦。”
贺游原摇摇头:“不会浪费的,吃不完我会打包。”
这不仅仅是浪不浪费的问题,李葵一赶紧扯了扯他的衣角,小声提醒道:“我们只有两百多块钱。”
他侧过脸,垂着眼睛看她:“怎么,怕我让你吃霸王餐啊?”
“可……可是,你不是说要我请你吃饭的吗?”
“是你请我啊。”他理直气壮道,“刚刚你帮我搬画具了,我还没给你发工资吧?我现在就是在用你的工资买麦当劳。”
李葵一:“……”
算了,他疯了。
这天,李葵一在麦当劳门店里吃了两个汉堡,一份薯条,一对辣翅,半杯可乐,然后带着数不清的汉堡和炸鸡回家了——她只带了一半儿,另一半被贺游原带回去了。
她跟父母解释说,她同学家里加盟了一家麦当劳门店,送给她很多兑换券,再不用就要过期啦!
她不知道许曼华和李剑业有没有相信,她只知道接下来几天,她睡觉做梦都是被汉堡鬼压床。一星期过后,她顶着两只黑眼圈,终于开始反思,她真的要和这个会买麦当劳全部单品的疯子在一起吗?
第87章
Chap.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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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芫市入夏后,
气温像猴子爬树,蹿升得极快。教室里的吊扇又开始吱吱呀呀地转,试卷总是黏着胳膊,
上面的圆锥曲线和导数大题更是做得人心烦意乱。老师们在讲台上喋喋不休地念叨着即将到来的“一轮复习”计划,同学们在底下坐着,脑袋一点一点的,被热浪催得昏昏欲睡。
贺游原在做试卷之余数了数日子,
发现距离他去北京参加美术集训,
也就一个多月的时间了。考完学业水平测试后他就出发,等他回来,就是十二月的美术联考之后了。联考过后还有校考,等完全结束,已是来年三月,学校里的一轮复习他注定赶不上,
只能趁着这段时间多学一点。
有李葵一带着,
学习这件事变得简单许多,
但对他来说,
学习终究是没什么乐趣的一件事,他完全是在逼着自己学下去,有时学着学着就把自己给学委屈了,
想去李葵一那里找找存在感,
结果一转头,就看到她解题解嗨了,双眸炯炯,
下笔如有神助,
根本注意不到他内心的小骚动。
和你的数学题过一辈子去吧,贺游原边转着笔边想。
想完又觉得自己这个人太小气,
怎么连数学题的醋也要吃啊?
他只好也握起笔闷头学起来,丝毫不敢松懈。终于,在近期的期中考试中,他成功地……退步了三个名次。
此次期中考的历史卷很难,他的选择题部分错得有点多,而一道选择题就是4分,太容易拉开差距。这还是他自从好好学习以来第一次退步,虽说李葵一给了他五个名次的退步空间,但他仍胆战心惊,因为排在他后面的几个同学的分数和他的分数咬得很紧,但凡他再多错一个选择题,李葵一就要和他终止关系了。
他莫名感到后怕。
尽管李葵一并没有对他此次的退步提出任何疑议,他还是患得患失起来,怕一个不留神,她就不喜欢他了。于是他迫切地想要从大大小小每一件事上去判断她到底喜不喜欢他,比如,上课时他被老师提问,她和其他同学一样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便放下心来,觉得她大概是爱死他了。
唉,她那么喜欢他,他却马上要和她分离,她肯定难过死了。
贺游原想在他去集训之前多陪陪她,提出以后一起吃午饭和晚饭,并且很贴心地表示,如果她害怕被老师们撞见的话,他们俩可以去校外吃。却不想,李葵一拒绝了,说她要和周方华一起吃饭。周末,他想约她出来玩,她也没答应,有时说自己想在家看杂志,有时说自己要整理笔记。
她不爱我了,他想。
但李葵一最终答应了他一件事,那就是每周六晚上,她都送他去画室。
冤枉她了,她还是爱的,贺游原又乐了。
约不到李葵一,贺游原就去骚扰他的兄弟们,喊他们去南都商街那边打台球。张闯和周策把他骂了一顿,却还是赴约了,到了台球厅,拿起球杆痛戳他一顿,才开了球。
张闯伏下身子出了一杆,台球撞击声清脆,问道:“怎么没叫小钰子啊?”
“他不在市里。”贺游原说。
“啊?他去哪儿啦?”
“你不知道啊?他又出去打比赛了。”周策抢着回答,“去年的全国数学联赛,他不是得了省一么,他爸妈都不满意,估计是想要今年再战。”
“惨。”张闯简短地表达了同情。
周策却道:“惨什么惨啊,要是他真的考进了国家集训队,那直接保送清北好吧,不比我们苦哈哈地拼高考好多了?”
提到大学和高考,他声音顿了顿,忽然好奇,“哎,说真的,你们以后想考哪儿啊?”
他们兄弟几个虽说经常凑在一起吃吃喝喝、玩玩乐乐,但话题多局限于吹牛皮、侃大山,极少聊及梦想和未来。张闯“哧”了一声,仍是玩笑的口吻:“我还能往哪儿考啊?我和郭妍说好了,咱们就安安心心当个学渣,到时候一起考个本省的大学就完事儿了。”
“我去北京。”贺游原倚靠着台球桌旁边的墙壁,擦了擦杆头。
“我也想去北京。”周策附和道,“但是吧,考清北我肯定没戏,正常发挥的话,估计就是个中流985吧。”说着,他用胳膊捣了捣贺游原,“你想考的那个学校叫啥来着,要是咱们真的都去北京了,我去找你玩儿啊。”
“央美。”
“哦对,中央美院。北京是不是还有个清华美院啊?杭州那边好像也有个美院,对吧?我就只知道这几个美院。”
贺游原道:“杭州的那个是国美。”
“国美?”周策呆滞,“国美不是卖电器的吗?”
贺游原:“……卖你大爷。”
“你大爷!”周策不满起来,扑上去用胳膊锁住贺游原的喉咙。张闯却忽然插嘴道:“那你为啥不考清华美院啊?清华和北大离得多近啊,不更方便你和那谁约会吗?”
周策耳朵一支,警觉道:“谁?和谁约会?”
“你觉得呢?”张闯悠悠斜他一眼。
周策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思索道:“你刚刚说什么来着?清华和北大?谁要考北大啊?文科班的吗?”说着,他突然倒吸一口凉气,“我天哪,不会是那个谁吧?”
张闯翻眼白他:“您老的眼神儿真是够钝的。”
周策已经震惊得上蹿下跳了,抓着贺游原的肩,使劲晃他:“真的假的?你和李葵一在一起了?我天!她那种人居然会谈恋爱?!”
贺游原把他甩开,淡淡道:“没谈。”
“还在暧昧,是吧?我懂!”周策拍拍胸脯,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但细想一下,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话是这么说,但和李葵一暧昧就还挺……那什么的。”
贺游原睨他:“和李葵一暧昧怎么了?”
周策凑近他,质疑道:“你真的能hold住她?”
“我为什么要能hold住她?”贺游原懒洋洋地从墙壁上直起身来,反问了一句。
周策觉得他好像没明白,解释起来:“我的意思就是,你能接受她比你厉害啊?而且她的性格应该也很强势吧?哎,你没谈过恋爱你不懂,我跟你说,男女关系想要稳定的话,女生呢,要对男生有点崇拜感,男生呢,要对女生有点宠溺感——这可不是我乱说的啊,是网上的情感专家说的,你要不信可以去查。那你们俩这样……她会对你有崇拜感吗?”
贺游原没接话,沉默了一小会儿。
是这样的么?
可是,他想和她在一起,又不是为了从她身上找优越感,他要她崇拜他做什么?
“没有。”贺游原对周策说,想了想,又补充道,“但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而且,她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行吧。”周策耸耸肩,“但我觉得,总被自己女朋友压一头,时间久了,心里不会不平衡么?以前夏乐怡喜欢你,你没和她在一起,我就以为是因为你接受不了比你厉害的女孩子呢,哈哈……哎,对了,你们知道吗?夏乐怡好像要转学。”
张闯听到这话,打出的杆一斜,诧异道:“啊?转学?都要高三了转什么学啊?”
“不知道,她的户口好像不是本省的,只是父母长期在这边工作,要回原籍高考的,她说那边高考比我们这边容易一点。但她说她也不确定,也许她会直接出国,不参加国内高考了。”
“啥?不用高考了?这么爽?”张闯瞪大眼睛,瞬间咬牙切齿,“周策你个龟儿子,这种事为什么要让我知道啊?你爹我快酸死了。”
“你们迟早会知道啊。而且你以为她参加信息竞赛和各种活动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好申请学校啊。”
张闯骂了一声,把球杆一丢:“不打了,没意思,还以为大家都得累死累活拼高考呢。”
周策嘟囔:“肯定不一样啊,不说远的,你就看我们几个,有人打竞赛,有人出国,有人艺考,有人高考,都不一样啊……”
贺游原把张闯的杆子拿起放到一边,低下身子,张开骨骼分明的手,将桌上的球一个一个地清进洞里。
不知道为什么,周策刚刚说的话还印留在他脑海中。
或许是关于未来的话题太令人忧伤,张闯哀叹一声后,灌了两口矿泉水,鼓了鼓腮,打算从周策那里打听点八卦疏解一下心情:“哎,你跟你女朋友怎么样了?发展到哪一步了?”
“还能发展到哪一步啊?哥,我们还是高中生好吧。”
“嘁,我也没指望能从你那听到什么劲爆答案啊,我只是怕你第一次谈恋爱,怂得连手都不敢牵。”
周策轻蔑地哼笑道:“看不起谁啊。”
“就是看不起某些人啊。”张闯也讥笑了一声,话头对着周策,眼神却撇向贺游原,“被人家吊着,手也牵不上,嘴也亲不上,怎一个惨字了得!”
贺游原:“……”
周策大惊:“真的假的,李葵一吊着这狗东西啊?她手段这么厉害?”
“服了,她没吊着我好吗,我们就是没打算在高中谈恋爱。”
“哦,知道了。”张闯一本正经地点头,“你不想牵她,也不想亲她,你都是自愿的。”
贺游原:“……”
从台球厅回来后,贺游原窝在自己房间的懒人沙发上,不声不响地思考了半天,忽然站起身,锁上了卧室门,若无其事地在房间里四处转转,而后站定,掏出手机,打开百度,输入:“怎么牵喜欢的女孩子的手?”
哦哦,先这样,再那样。
看完后,他心虚得不行,快速删除了浏览记录,拿起杯子去接水,喝了两口,压住自己紊乱的心跳。
晚自习放学后,李葵一照例帮他补习。
“上次那个错题我是不是还没给你讲完?你拿过来,我接着讲。”
贺游原把错题本找出来,递给李葵一。
“这道题看上去很复杂,其实就是三角函数的变体,它的母题就是上次我们讲过的那道。”李葵一把错题本往前翻了翻,用手指着,“你看……”
贺游原看着她白净瘦长的手指在错题本上缓缓移动,喉咙不禁动了动,深呼吸了一下,将小心思强按下去,认真听她讲题。
直到补课结束,她将要带回家的书本和试卷都装进书包时,他才紧张地抿了抿唇,看向她忙碌的手,磕磕巴巴地开口:“你的手……好小啊。”
李葵一果然停了下来,举起手掌在眼前翻看了下:“有吗?”
“有啊。”贺游原脸上微微发烫,不动声色地举起自己的手,作出想要比划一下的动作,“你看我的手,应该比你的大不少。”
李葵一看了看他的手,果真清瘦修长,却没有将她的手贴上去,只笑了:“你比我高啊,手当然也会大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