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屋子一看就知晓是猎户住的,他背上背着箭囊和长弓,想来是浮玉山的猎户,还是个尚未娶妻也未定亲的猎户。
顾长晋将顾长宁的木撬放好,道:“这是我父亲狩猎时,用来应急的屋子。”
他提着个铜壶煮了点雪水,给萧妤泡了一杯温差,便去取药了。
少倾,男人提着药匣子在她脚边蹲下,道了声“冒犯”,便脱了萧妤左腿上的鹿皮靴。然而在看见小娘子脚上的罗袜时,忽又顿住了手。
萧妤低眸望着他,从她的角度,能看见他乌黑的眼睫和高耸的鼻骨。
他的眼睫这会正一动不动地垂着,好似在想着法子,如何在不摘下她的罗袜的情况下给她敷药。
萧妤瞥了眼他端着药膏的手,弯身摘下了自己的罗袜,道:“你动手罢,我不怕疼。”
顾长晋抬眸望她。
她是个贵女。
她身上穿的骑装是用漳缎做的,大胤唯有四品官阶以上的臣公家眷方能用漳缎。脚上穿着的罗袜绣着一朵金色的太阳花,是大胤南边的番国进贡的罗绫布。
还有她皓腕上那枚千金难求的雪玉手镯,以及发髻里簪着的出自大匠之手的木簪。
这些不起眼的物什都在彰显着她金贵的身份。
今儿他碰了她的脚,与玷污她的清白无异。
方才迟疑的一瞬,便是在想要不要让阿追去唤长宁过来给她上药,殊料这姑娘竟自个儿把罗袜脱了。
小姑娘眼睛清澈坦荡,顾长晋与她对望了片刻,很快便垂下视线,捞过一边的药罐子,面不改色地给她敷药,再用白布帛给她缠好脚腕,之后又给她将罗袜和鹿皮靴一一穿好。
男人的手是粗糙的,带着薄茧,给萧妤上药时,萧妤倒是不再觉得疼了,而是觉着痒。
他的力道其实很轻,生怕一个用力就能在她柔嫩的肌肤划拉出一个口子似的。但越是轻柔,萧妤便越是觉得痒,酥酥麻麻的。
等顾长晋给她上好药,她眼眶都要憋出泪花来了。
顾长晋起身时在她微微泛红的眼眶顿了片刻,旋即转身出去净手,再回来时,给她拿了一袋儿饴糖。
这糖是顾长宁偷偷藏在这里的。
自家小妹打小就爱吃糖,年初及笄,同倪砚定下亲事后,阿娘便不许她吃糖了,说是不能叫她把牙吃坏了,带着一嘴儿虫牙嫁给倪砚。
长宁忍了几日,实在没忍住,便在这应急屋里偷偷藏上一袋儿糖。
这些糖还是倪砚每月从济南府回来时,悄悄给长宁带的,长宁不知偷摸着吃了多少袋。
顾钧和顾长晋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
饴糖递过来时,萧妤怔了下。
她看了顾长晋一眼,想着眼前这气质清隽的男人莫不是同她一样爱吃糖?
倒是有点儿……人不可貌相呢。
第135章
第三世
萧妤那直白的眼神属实是不难猜到她在想什么。
顾长晋默了默,道:“这是我小妹的糖,她打小就爱吃糖。”
萧妤“诶”了声,撕开纸袋,拿出一颗饴糖,笑道:“我也爱吃糖,今儿借公子的手,吃了你小妹的糖,日后我请她吃我爱吃的松子糖。嗯,也请公子吃。”
她说着便将手里的饴糖放入嘴里,脸颊立时鼓出一个圆包。
她的脸小,脸颊鼓出这么个圆包,叫顾长晋想起了前两日见到的那只捧着松果吃的扫尾子。
顾长晋心神微动,轻轻挪开了目光,淡淡“嗯”了声。
方才她那样一句话,好似在说他们日后会有许多交集一般。
萧妤吃完饴糖,又细细看了一眼这屋子,目光再次落在那木撬上,道:“这也是你妹妹的木撬?”
他叫阿追把这木撬拖过来时,说的是“长宁的木撬”。
那会她还在想这“长宁”会不会是他的心上人,心里莫名发堵。
现下她自是知晓是自己想多了,这位同她一样爱吃糖的“长宁姑娘”十有八九是他的妹妹。
果然,下一瞬萧妤便听顾长晋道:“是她的,长宁从小就爱在雪里滑木撬,这木撬是我父亲给她做的,几乎是陪着她一块儿长大。”
他惯来不是多话的人,可不知为何,在这姑娘面前,他的话匣子好似失了灵,总想多同她多说些话。
顾长晋觉得奇怪,却不排斥这样的感觉。
萧妤津津有味地听着。
他说起顾长宁时,声音很温和,一听便知是与他妹妹很亲近。
“我妹妹也爱玩雪橇,可惜阿瑛跟着阿娘走商去了,若不然我还能带她来浮玉山玩雪。”
沈瑛今岁才满十岁,萧妤原是想带她来济南府好生看看眼界的,但阿娘说阿瑛若是想要接她的衣钵,现下就得跟在她身边学。女子从商可比男子要艰难,早点看清这其中的艰辛,也能早点知晓自己是不是真的要走这条路。
阿瑛二话不说便跟着阿娘去了福建,这一走就走了三个多月。
阿瑛打小就立志要成为大胤第一皇商,萧妤自是支持的。便她自己,这趟来济南府,也不是为了游山玩水,除了要来见见阿兄,也还有旁的事的。
今岁大胤水灾肆虐,皇兄亲自带着灾银去赈灾,不想收到了密信,说济南府有一批官员沆瀣一气,贪墨了不少灾银,致使不少济南府的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
皇兄来济南府就是为了调查此事,萧妤自小主意大,知晓萧烈在查案,便也跟着来了。戚皇后初时还不让她来,说她及笄了,不该像从前那般成日往外跑。
不想嘉佑帝知晓她想来济南府,竟是颔首应允了,唯一的要求便是她不管去何处,都要带上她的暗卫。
令昭公主从小就有一队只效忠于她的暗卫。
说起来,她上山到现在有两个多时辰了,她们也该寻来了。
萧妤这念头才刚起,外头立即便传来一道焦灼的声音:“小主子?”
顾长晋将药匣子放回原处,听见外头人的问话,回眸望了萧妤一眼。
萧妤从容笑道:“是我家中的护卫来了,我该走了,沈昭多谢公子的药。”
顾长晋静静望着她,须臾,他道:“沈姑娘将那饴糖带着在路上吃罢。”
她方才吃糖时眼尾是弯起来的,一看便知她喜欢吃那糖。
萧妤没同他客气,拿起那巴掌大的油纸袋,笑着道谢:“我日后一定会请你还有你妹妹吃松子糖。”
顾长晋轻颔首:“沈姑娘客气了。”
萧妤解开身上的狐裘披在阿追身上,半开玩笑道:“喏,阿追,这狐裘送你了,下回你可莫要再咬我的衣裳了。”
阿追“嗷呜”一声,快活地在狐裘上滚了一圈。
它年岁已经很大了,身上的毛掉得厉害,好多地方都斑秃了,最喜欢的就是在毛茸茸的毯子上打滚。
阿追这模样看得萧妤“噗嗤”一笑。
一抬眼见顾长晋正静静看她,萧妤心脏重重跳了下,她望着他,笑得愈发灿烂了,唇角笑靥犹如二月开得正盛的桃花。
“那我走了。”
“嗯。”
萧妤又看了他两眼,方扭头看向那木门,道:“紫衣,进来罢。”
一名身着褐色劲衣的女子推门而入。
萧妤道:“我的脚崴了,你背我出去罢。”
紫衣应“是”,上前背起萧妤,往门外行去。
萧妤伏在紫衣背上,经过顾长晋时,她偏头望向他,他也正静静望着她。
二人在无言中对望,直到紫衣出了木屋,门“吱呀”一声阖起。
萧妤下了山便回了萧烈给她安排的宅子,她本是打算脚伤一好便回去浮玉山寻顾长晋。
偏萧烈见她受了伤,非要送她回京。
萧妤自是不依,“我都还没见到阿兄呢,母后说阿兄有了位心仪的姑娘,我还想着见见那姑娘的,我连见面礼都备好了。”她说着便拿出一个精致的匣子。
萧烈道:“阿兄成亲后自会带上皇嫂回京,你届时再给她也不迟。”
“可济南府的贪墨案你还没查清,我在这也能助皇兄一臂之力。”
萧妤这话可不是一句空话,她在术数上打小便有天赋,旁人在账册里瞧不出的猫腻她都能找出来。
“我已经知晓那些密告信是出自何人之手了,那人是阿兄的至交好友,他已经应允了替我收集证据,好助我一臂之力。”萧烈不容辩驳道。
这次萧妤受伤的事委实是叫他后怕,他这妹妹自小胆儿大,什么地方都敢一个人闯,萧烈是打定了主意要送她回上京。
萧妤留在济南府的每条路都被萧烈堵死了。
她这位皇兄的脾性同父皇一样,瞧着温和,但做下的决定是轻易不能撼动。
三日后,萧妤脚伤一好,萧烈便派了两队皇城卫护送她回上京了。
萧妤甚至没来得及再去一趟浮玉山同顾长晋告别,也没来得及给他送去一袋儿松子糖。
好在她昨儿听府里的厨娘提起一事,道今岁济南府的解元名唤顾长晋,乃浮玉山一猎户人家的儿子。
萧妤一听便知这顾长晋定是她遇到的顾长晋。
既是解元,那定然会去上京参加会试,说不得金殿传胪那日,她还能在宫里遇见他。
这般一想,她也不着急了。
一个月后,萧妤回到上京。
戚皇后早就收到了萧烈的信,也晓得她左脚受伤的事。
虽萧妤一再保证说无事,戚皇后仍旧将孙院使叫来坤宁宫,听见孙院使道她这左脚没甚后遗症,方彻底放下心来。
戚皇后睨她:“我就说不能叫你跟着去胡闹,你父皇非要惯你!”
萧妤抱着戚皇后的手臂,笑着哄道:“昭昭这次去济南府,收获可大了。母后想不想听?”
戚皇后道:“你在那就待了不到十日,能有甚收获?”
“昭昭看中了一个男子。”萧妤语不惊人死不休,“我要招他做我的驸马。”
戚皇后一惊:“是哪家的儿郎?”
“现在还不能同母后说,”萧妤抿唇一笑,“等时机成熟了,昭昭自会同母后说。”
戚皇后望着越长越明媚的姑娘,心道:果真是女大不中留了。
今岁她及笄,她还同萧衍道要多留昭昭几年,莫要那么快给她选驸马。
那会萧衍意味深长道:“以昭昭的性子,若是喜欢上了谁,定会热烈地去追求。届时你便是想多留她几年都不成。”
戚甄也知她这姑娘主意大得很,只她从不曾想昭昭会这般早就有心上人。
她不肯说,她这个当娘便是拿着榔头来也撬不开她的嘴。
戚皇后斜睨她一眼,“你不同母后说,可会偷偷同你干娘说?”
萧妤笑道:“自是不会,昭昭一视同仁,母后同阿娘,我谁都不说。”
萧妤对待戚皇后与干娘沈一珍,的确是一碗水端平。
沈一珍每年上元节都会来上京。
其一是沈家的生意遍布整个大胤,其中泰半都在上京。是以沈一珍每年都要来上京压账查账,至少要住个三两月。
其二则是为了来萧妤。
说来也是奇怪,二人明明不是母女,可感情却比寻常母女要深厚,好到连惯来雍容大方的戚皇后都要吃味。
萧妤与沈一珍的缘分还得从嘉佑八年的上元节说起。
那会沈一珍得知了失踪了数年的兄长沈治竟然死在了大慈恩寺,便想着来上京查清他的死因,顺道给他收殓尸骨。
同自己一同长大的兄长惨死在异乡,沈一珍怎可能会不伤心?
上元灯节那夜,整个上京一派热闹的,火树银花照亮了这座天子之城。
独独她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行在长安街,行至半路,一个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小姑娘牵住了她的手,叫她莫要伤心。
小姑娘穿着华服,生得粉雕玉琢的,漂亮极了。
沈一珍见到她的第一眼便是觉得熟悉,心中涌出了一股十分莫名的怜爱。
她也不知这姑娘是谁家的孩子,正要领她去寻她的父母时,几名护卫蓦地出现,抱起小姑娘就走。
沈一珍不放心,怕那些人是人拐子,跟在后头走了一路,确定那孩子回到家人身边了方放下心来。
小女娃那会被一个老嬷嬷抱着,尖尖的下颌抵在那嬷嬷肩上,漂亮的桃花眼一瞬不错地望着她,看得沈一珍莫名心软又莫名心酸。
这桩插曲很快便过去了。
本以为二人不会再相遇,殊料来年在扬州府,皇帝秘密南巡,她竟然又遇上了这小姑娘。
建德三十五年的妖道之乱开始前,嘉佑帝曾悄悄去了趟江浙,与父亲沈淮见了一面。父亲感怀他会是个良君,承诺会倾举族之力助他成事。
父亲此举自然是有了回报,嘉佑帝登基后,沈家成了皇商。
父亲去世时,曾笑着同她道,他此生做得最对的事便是在那个时候坚定地选择了安王。
沈一珍对嘉佑帝是打从心底的敬重,嘉佑帝南巡时,她是头一位被邀去面圣的商贾。
知晓那小女娃是嘉佑帝眼珠子一般看待的令昭公主时,沈一珍愣了好半天。
小姑娘一眼便认出她来,从嘉佑帝的腿上下来后,便嚷着要她抱。
之后也不肯随嘉佑帝住在官员们给准备的园子,非要跟着她住在沈园。
沈一珍以为嘉佑帝再宠女儿也不会依,可出乎意料的,嘉佑帝笑望了她一眼,竟然点头了。
往后三个月,令昭公主就住在沈园里。
沈一珍带她玩遍了整个扬州府,二人明明只有过一面之缘,偏生感情好得不像话。
在旁人眼里,她沈一珍对这孩子好,大抵是因着她金尊玉贵的公主之尊。
可沈一珍明白不是如此的,她对昭昭有一种连她都道不明的感情。
皇帝南巡结束后,在沈园的最后一日,小姑娘抱着一匣子松子糖,问她:“你可以做我的干娘吗?我以后还来扬州看你。”
一句“还要来扬州看她”说得沈一珍泪盈于睫。
那一日,宫里的汪大监听了令昭公主的话,竟也由着她与令昭公主结了干亲。后来萧妤再来扬州总是笑吟吟地唤她“阿娘”,还给自己起了个“沈昭”的名字。
她每年都会来上京见萧妤,路拾义还因此笑话她,道她与昭昭指不定上辈子就是母女。
上一世母女缘分未断,这才延续到这一世来。
今岁沈一珍来上京的日子比从前都要早,离年关还有七八日,她同路拾义就已经带着沈瑛来上京了。
沈瑛去了趟福建,肚子里揣着一肚子话要同萧妤说,一路上都在嚷着要见阿姐。
嘉佑帝与戚皇后这么多年来就只有萧烈与萧妤两个孩子,萧妤想要妹妹好久了,直到沈一珍生下了沈瑛,才终于一偿宿愿。
姐妹二人虽无血脉关系,但感情十分要好。
沈一珍在上京的宅院就在鸣鹿山下,萧妤得了戚皇后的首肯,在他们抵达鸣鹿山的第二日,便去鸣鹿院歇了几日。
夜里沈瑛睡去后,萧妤披着件厚披风便去找沈一珍,同她说起了她在济南府的事。
沈一珍一听便蹙了眉,道:“究竟是何人?”
“再过两个月,阿娘就知晓是谁了。”萧妤笑眯眯道:“现下昭昭不能说,怕您和母后会吓跑他。”
沈一珍轻咳一声,抬起茶盏抿了一口茶。
她的确是想派人去探一探那人的底的,若是个良人自然是千好万好,若不是,那不管如何,她都要劝一劝昭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