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家伙,好家伙!”医生满头大汗,“您可买回了好一条硬汉啊!不管怎么说,我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只有看他自己的意志,还有天主是否愿意怜悯他了。但瞧他这副犟驴都自愧不如的顽强样子,我觉得您大可以放心,这样的人,不到世界末日,他是绝不会白白毁灭了的!”
阿加佩也惊魂未定,他再三谢过医生的高明技术,送别了这位可敬的大夫之后,他从街上叫来一位跑腿的伙计,两人合力将黑鸦抬上干净的毛毯,又收拾了屋里的血腥残余。
就这样,黑鸦留在了阿加佩的小楼。
他的伤势果然恢复得很快,只是治疗的最佳时机到底是错过了,即便再次接好了骨头,走起路来也难免有跛腿的迹象。黑鸦不笑,也不常说话,唯有看见阿加佩和莉莉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才会闪烁出一点别样的光彩,可惜,他的脸毁得太严重,别人也很难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什么。
黑鸦很喜欢莉莉,但他从不靠近她,用他的话说,这张脸会吓坏小孩子的。阿加佩在岛上见惯了死状凄惨的奴隶,并不觉得他这张脸有多不堪入目,他每次听见黑鸦这么说自己,都会纠正他的话,让他不要这么说。
“也只有您会这么讲了,大人。”黑鸦的眼神柔软,“您是个善良的人。”
“行为的重要性,更甚于花言巧语和美丽外表。”阿加佩摇摇头,“一个人是好是坏,不看他怎样说,只看他怎样做。”
黑鸦开始与赫蒂一起照顾父女俩的饮食起居,但他把以前的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什么都不会干。于是阿加佩经常带他去港口,教他看许多食物和生活必需品的价格,熟悉城市周围的路线。
有一天,他带黑鸦出来买火梅,这种从北方运来的水果带着一股天生沁凉的甜蜜,而且极不好保存,价格也就比其他水果要更贵,寻常人家很难买得起。谁知黑鸦看了一眼,就笃定地说:“暴利。”
“……什么?”阿加佩没听明白。
黑鸦重复道:“大人,我说它,暴利。”
“你的意思是,火梅商人赚钱太多了吗?“阿加佩好奇地问,“可是,这种水果的原产地离这儿还远着呢。”
黑鸦的嘴唇扬起一个讥讽的弧度,连着脸上大大小小的伤痕,也怪异地扭曲起来。
阿加佩侧头,看到这个笑容隐含不屑,带着一股奇怪的倨傲。有时候,黑鸦无意识流露出来的表现,确实令阿加佩心惊,因为这种气质,过去他在许多人身上都见识过,那些大人物,那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王侯……但他宁愿相信这是自己的错觉,倘若一个残疾的,毁容的,被贩卖的奴仆,都拥有如此显赫的过往,那等他恢复记忆之后,又该如何看待自己呢?
想必,那一定是比死亡还要残酷的刑罚。
黑鸦说:“大人只怕不知道吧?火梅成熟的时候汁多皮薄,但未熟的时候就青涩坚硬,便于运输,保存的时间也长。只要一艘容量大、吃水深的船,一层冰,一点催熟的技巧,怕是人人都能当个哭穷卖惨的火梅贩子了。因此,我猜测,南方的火梅商人趁季节乘船去找北方的农场主,在火梅将熟未熟的时候大批采购,积压在铺了冰块的船舱里。等到了温暖宜人的南方,冰化了,火梅也在这样的气候下慢慢成熟,接着就是哄抬价格、沿港口城市叫卖……风险有,但是总得来说,还是利润更大。”
阿加佩吃惊地问:“难道你想起以前的事了吗?”
黑鸦摇摇头,朝他勉强一笑。
“大人,我要是能记起来就好了。刚才的话,只是我听船员之前说了一些,自己又观察了几天,零零碎碎拼凑起来的。”
阿加佩更惊奇了:“你这么聪明,肯定来路非凡。”
黑鸦没有说话,过了一会,他忽然用沙哑的声音,对阿加佩承诺道:“如果莉莉小姐喜欢这种水果,那我保证,她以后天天都能吃到,直至她腻烦为止。”
阿加佩抱着怀里的火梅,实在不知道回什么好。
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买来的这个奴隶,似乎有种超乎常人的天分。
第11章
黑鸦成长,或者说恢复的速度,完全超出了阿加佩的想象。
一种朦胧的直觉,犹如天性使然那样在他身上得以重现。像野兽天生懂得如何利用獠牙利爪,辨别荒野中有毒的植物,黑鸦也天生懂得航海和经商。他的心算能力准确到令人咋舌,狡猾的港口商贩为了多赚几分钱所玩的小把戏骗不过他,他看一眼傍晚云霞和天色的状况,就明白第二日是该刮风还是下雨。
最重要的是,他对香料的熟悉程度,已经到了常人无法企及的地步。
究竟是桂皮,还是加勒比树的树皮;究竟是丁香,还是熏烤搓揉过的生姜根;采摘手法不当的肉豆蔻和闭鞘姜会在航运途中产生病变,植物香与动物香的保管方法各有差别……一颗颗,一粒粒,阿加佩惊异地看着他在市井间行走,准确无误地辨认出那些对普通人来说价值不菲,然而外观大同小异的香料。
这一切都令阿加佩大开眼界。
起初,黑鸦半跪在他面前,祈求阿加佩能够准许他每天去外面转悠一圈,阿加佩自然同意。然后,这个高大的黑发仆从每天雷打不动地在太阳刚从地平线上升起,将薄薄的紫色晨光拂向大海时起床,接着就在各个港口与码头边沉默地穿梭,时不时用零钱买一点糖果,送给那些流窜嬉闹的孩子,并且躬身问他们一些问题——倘若这些孩子不怕他的毁容后的脸的话。
如此在船舶来往,整座城市人口流动量最大的地方待上一天,他才会披着匆匆的夜色与凉雾回到小楼,先向阿加佩和莉莉问过好,再沉默地帮赫蒂做完屋内剩下的重活。
“先生,我倒不是对他有什么意见,真的。”一提起黑鸦,赫蒂总是唉声叹气,“但托他的福,咱们可实实在在地成了城里的话题人物啦!您是个正派人,单身的年轻绅士独自扶养女儿,也算不得什么惊世骇俗的事,可他呢?哎哟,看在天主的分上,邻里的女士们都要被他吓坏了。”
阿加佩笑了起来,温和地说:“您就随他去吧,好太太,他是个可怜人,跟我一样。”
平日里,阿加佩的话不多,此刻听到他这么说,赫蒂也无法辩驳了。
然而过不了多久,在一天深夜,阿加佩被一阵低沉而可怖的动静惊醒,他急忙披上衣服,打开房门查看,莉莉还在她的小房间里睡得好好的,赫蒂已经起来了,她守在莉莉的门口,朝楼下比了个手势。
阿加佩顿时明白了。
他持着烛台,轻手轻脚地走下楼梯,来到黑鸦的门前。
在这里,他将那种声音听得更清楚了。沉闷绝望的哀嚎,像重伤流血的困兽,不知如何从桎梏的命运中脱身。
阿加佩打开门,看到黑鸦的身体已经扭曲成狂乱的影子,他在噩梦里激烈挣扎,向不知名的敌人发出怒吼和哀求的尖叫,那些话语含糊不清,只能依稀分辨出“求求你”和“杀了你”这两种情绪。
明悟的感觉就像闪电,这一刻,阿加佩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刚刚脱离龙潭虎穴的自己,在外人眼中究竟是什么样子。
男人魇得如此之深,以至阿加佩并不敢贸然接近他。他只能抄起一杯冰凉凉的水,瞅准机会,猛地泼打在黑鸦脸上。
“醒醒!”
冰水吞没梦境,打断痛苦的回忆,黑鸦的胸膛深深凹陷,犹如溺水之人,大口呼吸着生还的空气。
“醒一醒。”阿加佩松了口气,温柔地重复,他放下烛台,坐在床边,“您做噩梦了。”
黑鸦的喘息声濒临垂死,凌乱的黑发盖在他的脸上,透过发丝的缝隙,阿加佩看见他错乱的眼神,像极了那些因为高热而陷入谵妄的病患。
他低低地说:“我知道,这段时间会很难熬……”
“……他们折磨我,殴打我,残害我,”黑鸦艰难地抽泣着,死死盯住一个方向,他不是在说话,而是在把癫狂大脑里的思想滔滔不绝地吐出来,“我在梦里好像成了别人,我看着我自己,满身是血,没有人形,就像一团模糊的生物。他们用烙铁,用鞭子,用铜钉,用、用……”
“我不知道他们要什么!”他大声咆哮起来,歇斯底里,犹如炸裂的雷霆,“他们这么对我,可是我不知道他们要什么!我真的什么都记不住……我不知道……”
嚎叫化作哽咽,哽咽又变成又短又急促的絮语,这个外貌连魔鬼也会害怕的男人扑倒在湿冷的被褥里,就这样痛苦地恸哭着,再也不讲话。
阿加佩慢慢伸手,将掌心挨在他簌簌发抖,汗水淋漓的脊背上。
多么不可思议,两个完全不了解,不清楚对方的人,这一刻却仿佛洞悉了彼此的灵魂。他们的心灵被一种特殊的经历连结在一起,在所有人当中,唯有阿加佩能够理解他此时的感受,了解那种恨不得立即死去的耻辱与痛楚,以及对这种看不到尽头的疼痛所浸透的绝望。
“您听我说,”阿加佩的声音也哽咽了,“在这里,我情愿把您当做我的一位最亲密的朋友,请您听我说,我也是一位受过戕害的人!当然,我说这话,不是为了压抑您的感受,或者向您炫耀,我从多么严酷的风暴里存活了下来,并且要求您也像我一样做。恰恰相反,我要说的是,我完全理解您的痛苦,没有经历过的人,绝不会明白它有多可怕,多能打碎一个人的心智,从此让我们失去生存的意志和希望!”
黑鸦渐渐停住了哭声,他开始听阿加佩说话了。
“我呢,我从前爱过一个人。”寂静的深夜,阿加佩放轻声音,将自己的秘密对另一个陌生人和盘托出,“那是我一生中的初恋,也是我发誓爱过的最后一个人,这不是说他有多完美,导致我忘不了他——不,不!我要毫不犹豫地说,他是魔鬼,披着迷人的皮囊,却对我做了最残忍的恶事。我无法描述他的所作所为,因为那对我的伤害太大了……他完全打碎了我,这不是什么比喻、形容,我的朋友,这是真真切切的事实,他,打碎了我。当他把我像丢一条死狗一样丢开之后,我就跳了海,那时的我只想到死,我再也坚持不住啦……”
他鼻子发酸,实在苦涩得说不下去了,忘情地哭了一阵。黑鸦静静听着,以一种尊重的态度应对他的悲伤,并不出声。
“所以,”流着眼泪,阿加佩有点不好意思了,他擦擦脸上的湿痕,“您可想而知,在我知道有莉莉的存在之后,产生的那种茫然的解脱之情。尽管我的心绪复杂,但还是欣慰与宽怀居多,因为我感到一份礼物,那正是由命运交予我的,意在鼓励我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与魔鬼完全不同的人。”
“我明白,语言是苍白的,我的安慰也是徒劳无用的,遇上这种事,旁人又能怎么说呢?他们不能理解,更不知道其中的艰辛,但是请相信我,我的朋友,我知道一个治病的良方,一个只要坚持,就能生效的秘诀。”
黑鸦早已被他的话语吸引,听见这个,便情不自禁地问:“……那是什么?”
“时间!”阿加佩坚定地轻声说,“是时间,它会抹平一切不平的,消除一切难忘的。当我被噩梦折磨,被记忆折磨,痛苦得几乎发狂了,我就会想,‘明年的这个时候,我在做什么呢?’‘明年的这个时刻,我会不会更开心,更快乐?’啊,这些念头就是救命的稻草,我的朋友。我们确实无法从当下的泥沼里脱身,可是随着我把时间的跨度拉长,畅想起未来,我自己也仿佛得了宽恕似的。我不信任何神灵,因为我心里清楚,所有幻想里的神加起来,也产生不了解救一个可怜人的伟力,唯有时间,我们置身的这条河流,终将带走一切苦痛与磨难,我们也一定会抵达平静的彼岸。是的,我就是如此笃信着。”
黑鸦流淌着灼热的泪水,低声问:“真的会吗?”
“会的,一定会的。”阿加佩含泪微笑起来,他轻轻摸着黑鸦的头发,“现在,躺过来吧,就靠在我的腿上。在我梦魇的那些夜晚,赫蒂也是这么对我做的,她会一边哼歌,一边摸着我的额头,她就像我未能拥有的母亲一样可敬可爱啊。今天晚上,我也要对您这样做,因为我非常乐意将一个善良的举动继续传递下去。”
就这样,他倚坐在床边,黑鸦靠着他的大腿,一面听他轻轻哼唱,一面感受到手指抚过前额和太阳穴的温暖触觉。
黑夜中,他们相互依偎,用体温安慰彼此饱受摧折的身心。黑鸦慢慢睡着了,这一次,他的梦干净纯粹,没有丝毫值得哭泣,引发哀嚎的事物存在。
望着他沉沉睡去的侧脸,阿加佩露出轻柔的微笑,因为拯救着一位同他一样的受害人,他的心充实平静,满溢着救赎的幸福。
第12章
第二天一早,黑鸦如常起床。不知何时,阿加佩已经离开了,但他待过的床边,仿佛还残留着温暖的余热。
黑鸦本能般地死死抓住这种温暖,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的蛛丝,如沸的心火,逐渐在他体内燃烧。
我们是一样的人!他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将手掌欢欣地交叠在心口,我们是一样的人!
他兴高采烈地振奋起来,人们不难想象,一个失忆的奴隶,遭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酷刑的弃儿,在乍然听到昨晚那些话语时,心中究竟会升起怎样的激动与狂喜。面包和清水固然是人生存时必不可缺的事物,但有时候,心灵上的慰籍将更甚于食物的威力。
这天早上,两个曾在黑夜里交心的人保持沉默,心照不宣地不去谈论昨夜发生的事,只在偶尔的眼神交汇中,透露出一丝会意的情绪。阿加佩抱着莉莉,喂她吃水果泥,黑鸦则照常出门,去做他想要做的事。
早餐过后,阿加佩望着房门,神父今天有施洗的工作,为他放了一天假。既然空闲下来,那他一直挂念的事,也就有了实施的余地。
他忧心黑鸦的残疾,以及毁容过后的可怖样貌会给他带去麻烦。于是,按照黑鸦行进的路线,阿加佩远远跟在他身后,看他与那些阴影中的孩童交谈,从怀中掏出杂质混浊的糖块——即便是这样劣质的糖,对于乞丐、小偷和妓|女的孩子,也是难得一见的馈赠了。阿加佩仔细地瞧着,不明白他意图何为。
交谈了一会,黑鸦直起身体,几名满身脏污的瘦弱孩童也重新隐没回小巷的阴影中。他一瘸一拐地朝集市的方向走去,右小腿的骨头呈现出怪异的扭曲,因为这条被打断过的腿,他一直不能穿稍长一点的皮靴子。
他要去干什么呢?阿加佩望着他的背影,他很清楚,这段路上流窜着许多不务正业的地痞流氓,自诩正派的人士对它向来敬而远之,而像黑鸦这样的——
“嘿!瞧瞧我发现了什么!”巷子里响起嘈杂人声,阿加佩的脚步一滞。
“哪来的傻大个儿……操!操他的……你们快来看啊,看看这个人!”
黑鸦停下了,他的脊梁弓着,手臂也在微微发抖,阿加佩无法从背后看清他的表情。
“该死,真晦气!这狗娘养的到底上了多少不要钱的烂货,才能变成这个鬼样子!”
他们以为黑鸦的可怕容貌,是染了花柳病而造成的。
此刻,阿加佩也在迟疑,自打三年前的那件事后,他就再也不能与外人建立起真正亲切的联系了。他惧怕壮年的男性,即便他身上也带着他们的一部分特征,老人、女性、孩子,他只敢与这些人待在同一个房间里。
该怎么说,怎么做,才能把他带回来,免受这些人的讥笑和羞辱?
“滚吧,该死的病鬼!”
“快滚!离开这里,别把病传染给我们!”
地痞抓起地上的烂泥就往黑鸦身上扔,也不管里面是否夹杂着坚硬的碎石,有一块力道极大,猛地砸在男人头上,将他砸的一个趔趄,血水混着泥浆流淌下来,他也不说话,只是垂着头,攥紧双手,继续沉默地走着,试图穿过这片短暂而漫长的捷径。
“住……住手!”
回过神来,阿加佩发现自己已经叫出了声。
黑鸦猛地停住了脚步,他回头,看到阿加佩目光沉肃,鼓足所有的威严,昂首阔步地走过来,将他护在身后。
“他不是染病的人!“阿加佩厉声呵斥,只有他自己,以及挨着他后背的黑鸦知晓他用了多么大的力气,“他是我的仆人,奉我的命令行事,而你们居然敢在半路上袭击他!我必须把这件事告诉教士和治安官,滚吧,你们这些游手好闲的恶棍,这里不应该有你们的位置!滚吧!”
他穿着整洁挺括的衣裤,外套上别着银质的纽扣,几年的休养已令他面色红润,不复刚生产时的苍白孱弱,再加上他说到了神父的名号——海港城镇的传教士,是比当地治安官更加有威严的角色。因为能够支撑一场远航的传教士,背后往往站着更大的靠山,那象征着教廷对世俗的掌控。
地痞流氓不想和这样的茬子硬碰硬,泥块稀稀拉拉地砸在地上,他们心虚地叫骂了几句,口吐污言秽语,却又极其迅速地消失在了交错的巷道中。
听见散乱的脚步声和喃喃的骂语逐渐远去,阿加佩终于长出一口气,因为过度紧张,他的手臂还不自觉地发着抖。
“你怎么敢……!”他气冲冲地转过身,却又一时间怔住。逆着光,他看不太清黑鸦的五官和表情,可那双眼睛……他的眼睛太亮了,就像在暗夜里熊熊点燃了两簇火把。
“真的是你,大人。”他嘶哑地说。
阿加佩犹疑道:“莫非,你早就发现了我吗?”
“没有,”黑鸦凝望他的脸庞,撒了慌,“我只知道有人跟着我,却不知道是您。”
“那您为什么要来这里?“阿加佩继续发问,“您应该清楚这儿有多乱的,如果刚才我没有来,您岂不是要当了活生生的撒迦利亚,被那群流氓拿石头打死?”
黑鸦的额角破了一处,伤口还在流血,暗色的血痂和泥渍混在一起,几乎分不清那是红的还是黑的。
为什么?
因为我斗胆猜测,您会怜悯可怜的人,看见受伤害的弱者,您的脸上也会浮现出被刺中的痛楚,揪心的痛楚。
黑鸦狡猾又苦涩地说:“因为这里足够黑。“
“足够黑?足够黑是个什么……”阿加佩停住了嘴,过了好一会,他才低声道:“……您的脸。“
——我猜对了。
“是的,大人。“借着暗处的掩护,黑鸦用目光细细描摹阿加佩的脸庞,“但很显然,这里还不够黑。”
阿加佩叹了口气,他最后还是没能狠下心肠,更大声地责备黑鸦的不明智:“你要去哪里?我陪你一块去好了。”
在这一天,他们去了集市,阿加佩还是没搞清楚他在做什么,但他非常清楚地看到了黑鸦的天赋。那异于常人的才能,使他加倍得古怪和可怕,阿加佩再一次断定,他绝不是普普通通的逃奴。
为了解答疑惑,他再次上门,求教他见多识广的老师。
“也许,孩子,你知道摩鹿加吗?”
神父结束施洗,回到家中,望着这个自己十分喜爱的学生。在他眼里,阿加佩谦逊羞怯,是个彬彬有礼的好青年,无论哪个老师,都会下意识地偏爱这样的学生,因此,给他说些不为人知的秘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摩鹿加,”阿加佩脸颊发白,他喃喃地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丁香群岛,财富发源之地……“
“世人眼中,那里是乌托邦的花园,四处是天国的芬芳,“传教士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但鲜为人知的,是那里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严苛律法,酷厉峻刑……”
他压低了声音:“孩子,斯科特家族富可敌国,摩鹿加几乎控制着全世界的香料供应,或许我们说百分之九十过于夸张,但百分之八十总归恰如其分。出于政治与理念的分歧,我过去侍奉的红衣主教曾多次与斯科特大公起冲突,但是在王室的干涉下,可怜可敬的法座一次也没有赢过,啊,为他祈祷一千万次吧!按时间算算,大公应该已经老得走不动路了,可他的儿女们,各个都是魔鬼般的人物……”
没错,阿加佩咬紧牙关,极力将那痛苦摧折的回忆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没错,我已经历其中之一。
“他们为摩鹿加制定了比国王谕令还要苛刻的法条,以此来管辖那个世外之地。每年都有盛大的篝火晚会举行,为了控制价格,斯科特家族的成员们焚烧巨量的香料,据说仅一年就要烧光一百三十万磅丁香和肉豆蔻,溢出的香料油像小溪那样流淌,把人的鞋子都打湿了。旁观的奴隶受不住诱惑,沾了一指头放进嘴里,就被当场处以血淋淋的剐刑……”
神父说得绘声绘色,他以眼色示意阿加佩:“所以,按照我的想法,你那可怜的、失忆的仆人,极有可能是从摩鹿加逃出来的。“
阿加佩紧闭的嘴唇已然血色尽失,他没有想到,逃离岛上已经三年了,自己居然还能和可悲的过去扯上联系。
“相信我,除了摩鹿加,再没有其它地方会这么狠心地对待能够辨别香料的奴隶了。“老传教士唏嘘感慨,“再罪大恶极的奴仆,最后的下场也不过是死亡,可是对比摩鹿加……巨大的财富和权势异化了人的心灵,愿天父宽恕这些人吧!死亡反倒是最仁慈的结局了。”
阿加佩没有再说话,他怔怔地看着窗外,一滴水珠从他面颊的位置上滑落,很快便滚落在泥土和阴影之中。
雷声隐隐轰鸣,下雨了。
第13章
在阿加佩回家之后,他把黑鸦叫来了自己的房间。
“大人。”在这之前,黑鸦已经用冷水冲过一遍身体,此刻袒露着精壮的上半身,来到他面前单膝跪下,“您找我?”
港口的阳光使他变黑许多,而漫长的缺水和饥饿没能彻底摧毁他的身体底子,这是最让阿加佩欣慰的。这些日子里,眼前的男人起码增重了十几公斤,他的脸颊不再凹陷,曾经的嶙峋肋骨亦覆上一层厚重结实的肌肉,不过,这也把他身上遍布的疤痕撑得更加显眼了。
他执意要以这样的方式对着阿加佩,阿加佩无法劝阻他,只好在地毯上不安地挪了挪白皙的脚趾。他尝试提起话头:“您对经商,还有辨别香料,都很有自己的一套。我猜,您有意向做点别的活计,对吗?”
黑鸦抬起头,乌黑的眼珠折射着房间内的灯光,显得深邃而专注,几乎可以叫人忘记他脸上层叠狰狞的伤疤。他回答:“是的,大人。我知道有人在议论我,这让您感到为难了吗?”
“没有。“阿加佩似乎松了口气,他观察着黑鸦的神情,温声说,“我是怕您为难。”
“大人的善心令我无地自容。”黑鸦与他目光一错,便触电般转开了眼睛,像要迫切地遮掩什么一样。黑发湿漉漉地搭在他高挺的鼻梁上,这个熟悉的角度简直吓得阿加佩的心脏挛缩,砰砰狂跳。正当他想要凑近身体,仔细一观究竟时,黑鸦将头转过来,恐怖的伤疤映入眼帘,又使他心中疑虑稍减。
不,不会是那个人……他身居高位,手握常人一辈子也够不到的权力与财富,才不会是这个半跪在他面前的,遍体鳞伤的仆从。
“大人?”黑鸦疑惑地唤道,“您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阿加佩叹了口气,惊魂未定地朝他微笑:“不,我好着呢,只是想起了一点以前的事。”
“今天我去找了神父,他告诉我,你可能是从摩鹿加……出来的人。”他对黑鸦说话,语气带着安抚,烛火摇曳之下,他的眼睛就像一整片剔透的蓝海,其上泛起粼粼温暖的波光,“天高路远,我不觉得那里的人能追到这儿来,也不担心别人谈论,我只担心您心里会不好受。被通缉的滋味提心吊胆,这我是知道的。”
黑鸦定定凝望着他,他一直微拧着的眉头舒展开来,眼神中也揉进了某种柔软又炽热的东西,他突然哑声说:“大人不怕我。”
“嗯?我为什么要怕您?”阿加佩觉得意外,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这么说。这时候,睡在床边上的莉莉也醒了,发出轻轻的呼噜声。他走过去,将女儿抱在怀里,朝男人露出明朗的笑容,“你看,莉莉也不害怕。是不是,小百合花?”
莉莉睁开漆黑莹润的眼睛,朝自己年轻的爸爸咯咯直笑。
“对了,”阿加佩转过头,“您手里拿着什么?”
“啊,”黑鸦这才想起来,他轻轻摊开手掌,露出几颗圆润的种子,“您很喜欢园艺,对不对?这儿是丁香的种子,如果您愿意,我想教您怎么种它。”
“丁香?”阿加佩惊讶地张开嘴巴。毫不夸张地说,在这个时代,香料完全可以充当与黄金地位齐平的交换货币,要是有谁愿意将种植香料的秘诀倾囊相授,无异于在说“我来教你怎么点石成金”。
他因此吓了一大跳:“您是怎么弄到的?”
望着他和莉莉,黑鸦的神情专注,带着某种无法言说的渴望,祈求被认可的渴望。他的嘴唇微微翕动,最后还是露出了一个轻浅至极的笑意,连带着唇边的伤疤也弯折起来,正当他深吸一口气,想要回答的时候,他的眼神忽然定住了。
“……大人。”黑鸦盯着阿加佩衬衣上那两块小小的湿痕,喉结不住上下滑动,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但闻见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甜腥气,他便全身发热,眼神也着魔一样地凝固在上面,再难挪动分毫。
阿加佩一愣:“怎么……?”
他一低头,立即触电般地将女儿举高,想要遮住这两块洇开的尴尬湿痕,阿加佩的脸颊涨红,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看见他结结巴巴的窘态,黑鸦勉强自己移开眼睛,左腿稍一用力,从地上站起来,哑声说:“我早就不在乎自己的来历和过去,能留在这里,留在您身边,对我来说,已经像是挥霍掉了上辈子积累下来的好运。很晚了,您带着小姐好好休息吧,丁香的事,我们明天再说。”
他低着头退出房间,轻轻将房门带上:“,大人,,小姐。”
这天晚上过后,阿加佩面对黑鸦,总有点说不出来的尴尬。他想解释,又不知道该如何对那个寡言少语的男人开口,只得加倍在胸口缠紧绷带,甚至不惜拉下一张脸,恳求赫蒂去暗中打听,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把这该死的胸病治好。
但是,对于一个热爱园艺的人来说,能够偷偷冲破摩鹿加的垄断与封锁,亲手培植起一棵珍稀的丁香树,做到同一时代中还没有人能做到的壮举——这一行动的诱惑力究竟有多强,也就不言而喻了。
带着一点报复得逞的兴奋,阿加佩没犹豫多长时间,就答应了黑鸦的提议。他们在花园的一角开辟了一处隐秘的空间,掩藏在郁郁葱葱的花木间,谁也看不出什么端倪,阿加佩就用这个地方来种植丁香,他下定决心,非要把斯科特的秘密掌握在自己手里不可。
“丁香要用肉质坚硬的种子,种下去的时候,泥土的厚度不要超过一个指节,”黑鸦蹲在地上,毫不藏私,手把手地教他,“它们喜欢温暖潮湿的环境,以及肥沃的土壤,但人工浇的水也不要太多,超过一定的量,成年丁香的香气就会大大减少。”
他教得认真,阿加佩学得也认真,一丝不苟地在花畦间做着笔记。
“大概二十天之后,健康的种子就会出苗,九十天以后,它就会长出三到四片叶子。”黑鸦低声说,他的手指沾满泥土,声音和缓且温柔,“每到这个时候,总是丁香苗折损率最高的时候,因为我们得把它们移栽到准备好的苗圃里。这个过程当中,十株幼苗只能活四株。”
阿加佩感慨:“这么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