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类别:游戏动漫 作者:阿加佩杰拉德 本章:第4章

    阿加佩睁开眼,目光朦胧,瞧着这位船长。

    “别垂头丧气的了,开始新生活吧,合伙人!“老艾登哈哈大笑起来,“因为我也要开始新生活了!”

    第8章

    露天的广场上,阳光冰冷刺眼,人声鼎沸,喧哗熙攘。

    他打开双臂,袒露胸膛,未着寸缕,好像刚出生那天一样脆弱,暴露在所有批判、嘲笑、惊奇玩味的眼神下。他们捆住他的手腕和脚踝,迫使他抬起头,直面眼前的一切。

    阿加佩闭上眼睛,颤抖地啜泣。

    “下贱的娼妓……”

    他听见数不尽的窃窃私语。

    “……配得上他的结局!”

    “真是个有趣的好游戏。”

    “痴心妄想过头的人,就会有这样的下场!”

    他无力反抗,因为他的身体和心灵都彻底崩溃了。撕裂的剧痛犹如闪电,再一次劈中大脑的时刻,他凄厉地尖叫起来。

    “……先生!”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先生、先生!醒醒!”

    他猛地睁开双眼,突然间,十字木架消失了,议论消失了,人群消失了,唯有幻痛的余韵在脑海中残留。女管家牢牢按着他,以免他在挣扎中咬住自己的舌头。

    ……他安全了,早已经安全了。只是,他时常在梦中,在走神时忘记这一点。

    这是一栋独属于阿加佩的房产,也是老船长所承诺的赠礼。住进来的第一天夜晚,他就用激烈的尖叫声吵醒了女管家,并且用不自然的痉挛吓坏了她。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他只有失眠,反正他也没什么睡意。如果不是因为孩子,他一定会被无处可躲的耻辱和痛苦逼上绝路,投向烈酒的怀抱,藉由酒精来麻痹自己的思绪。

    ——是的,孩子。

    船队来了又去,海滨的繁华城市没有冬天,它永远都是四季如春的样子。第一年过去,第二年的初夏,阿加佩在这里产下一个女儿。

    多么讽刺啊,当了那么多年的皮肉奴隶,他秘密又邪恶的身体却唯独给他孕育了一个孩子,杰拉德的孩子。老艾登从邻海的城市花重金雇佣来一位医生,自登船的那一刻起,他就蒙住他的眼睛,让可怜的医生尽情享受了数天的黑暗时光,直到下船。船员在夜里打起火把,老艾登就用一根绳子牵着蒙住眼睛的医生,把他带进阿加佩的房屋。

    “看在金子的份上,您最好对这个秘密严防死守。”老艾登低声威胁。

    医生浑身颤抖:“看在天父的份上,我可不会为您缝补死尸啊!”

    “那您就想多了,我可是正派人。”老艾登嘀咕着,“我不是阿里巴巴那该死的侍女,你眼前也不会是喜欢芝麻的石门。”

    医生的蒙眼布被取下,透过房间内昏暗的灯火,他看见他的面前站着一位双眼蔚蓝,小腹微微凸出的年轻男子。

    “请您告诉我,我是否怀有身孕?”少年的脸颊削瘦苍白,他如此问道。

    年轻的医生沉默片刻,他用尽余生所有的理智与聪慧,选择了什么都不问。他只是结结巴巴地说:“倘若您、倘若您坚持怀疑,那么请您给我您的……您的尿液。”

    经过时间漫长的检验,从狐疑到不可置信的症状问询,医生终于下定决心:“如果您是女人,那您一定是怀孕无疑,可您、您明明是……”

    “这一点吗?”少年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带着深深悲哀的不安,“那您大可放心,我同样是女人。”

    医生脸色微变,在他说出下一句话之前,老艾登就从后面将他一把拽走,出门前,让几块金币叮铃当啷地落在医生的口袋里,沉声道:“与其有时间问东问西,还不如用您文化人的脑袋好好想想该怎么保密,放聪明点。”

    医生离开了,艾登船长与阿加佩站在室内,阿加佩苦笑道:“您不用为我大费周折。”

    “胡说,小子,”老艾登大摇大摆地坐在椅子上,如今的他非比寻常,衣领挺括,就连脚下踩的靴子,都是闪亮无比的水牛皮,“船长有恩必报,这是海上的规矩。”

    在将阿加佩送来这里后,他就把蓝宝石戒指做了抵押。港口城镇的小银行,没有哪个能完全支付得起买下这枚戒指所需的金子,他因此得以将戒指赎进赎出,依靠抵押来的钱财买入大批紧俏货物,在海上做起了倒卖生意。海面风平浪静,他的大船破开风浪,行驶在数个海峡之间,眼下还不到一年,就在手里握住了大宗的进项,更添了两条小一点的帆船。

    听见他这么说,阿加佩也只有低下头:“那么,我只能感谢您了。”

    令他自己也感到意外的是,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孩子,没有想过要对它怎么样。确诊有孕的那天傍晚,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失声痛哭,一直哭到再也说不了话,哭到跪倒在地,一直哭到蜷缩着,紧紧抱住自己的肩膀。

    阿加佩指天发誓,他永远、永远不会重走父母的老路,他要成为自己过去深切期望拥有的那种家长,倾其所有,用性命去爱护这个孩子。

    他只当这是魔鬼留给自己的另一个补偿。

    第二年的初夏,老艾登用同样的方法请来一位产婆。他不顾海上的传统,将她在船舱里秘密藏了两天,而后在夜晚带进阿加佩居住的小楼。三天后的黄昏时分,阿加佩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孩子。

    那是个女婴,阿加佩执意为她取名为莉莉,因为他自疼痛中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床头摆放的一束颀长百合。

    即便如此,噩梦仍然在持续性地折磨他,让他一觉醒来满身是汗,满脸是泪。每当他闭住眼睛,似乎还能看见岛屿上屹立不倒的白塔,惨烈到极致的阳光,听见人群的哄笑与欢呼,感觉到身体撕裂的剧痛,那个魔鬼对他的凌|辱——他从悬崖跳入大海,又自大海回到人间,可他始终无法释怀。

    数不清有多少次,他凄厉地呼喊梦话,一句又一句地质问“为什么”。直到管家赫蒂将他叫醒时,他仍然控制不住地发疯大喊,因为他不懂,他真的不懂!他不明白杰拉德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他绞尽脑汁,想要找到一个原因,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如此残忍的对待。

    就因为我是奴隶?就因为杰拉德买下了我?可是为什么呢?他为什么恨我,为什么践踏我的心,为什么要折磨我,把我抬上天空,再摔得粉身碎骨?

    我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杰拉德?我对你做什么了?我哪里得罪了你,冒犯了你,才让你想出,并且执行了这种暴虐残酷的玩笑?你的演技炉火纯青……你装得多么像啊!做到这一步,究竟有什么必要?我也是个人啊,我会哭,会笑,我有过理想,还有过奢望……难道我跟你呼吸的不是同一片空气,难道我跟你没有同样的思想和灵魂?

    人受到烫伤,就知道这是因为摸了火焰;人受到割伤,就会知道这是因为锋利的刀子。可我呢?我变得破碎不堪,留下的伤痕可能一辈子都无法痊愈。我是因为什么?

    他越是冥思苦想,越得不到答案,越是内耗,就越是痛苦。这种内在的燃烧完全到达了一种可怕的地步,即他每次外出,每次因为温和内敛的举止,赢得一句“好先生”“您真是个好人”的夸赞,阿加佩都要在心里滚起酸涩的苦水——是啊,大家都说我是好人,可谁也回答不出,命运为什么要对我做出这样的事。

    好在,值得所有不幸之人欢呼庆幸的是,时间,这个永恒永权之共主,它能冲淡一切深刻的,模糊一切清晰的。在时间的疗愈,船长的安慰,以及莉莉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剂良药的情况下,阿加佩总算还能走出来。

    渐渐的,他的噩梦变少了,心灵里的平静更多了,精神的舒缓反映在身体上,就是他的脸上开始有了微笑,身上也长了些肉,不再那么瘦骨嶙峋的。管家赫蒂——愿圣母保佑这个善良的女人——一直帮助着阿加佩,直到他度过那段最煎熬的时间。

    “除了小姐,您也要拥有自己的生活才好,”赫蒂劝解道,“人毕竟不能总是沉浸在痛苦里,在这世上,能够转移注意力的活计还多着呐,先生。”

    出于挣扎向上的本能,还有对这位好管家的敬意,阿加佩听从了她的建议。他鼓起勇气,敲开了附近传道士的大门,他恳求那里的神父,自己可以不要报酬,只求他教会自己读书念字。

    俗话说得不赖,人靠衣装马靠鞍,一个粗野的屠夫,洗干净那双油手,穿上金线的衣裳,也会拥有类似武官的气质;一位贫困的洗衣妇,倘若拥有了公爵夫人的行头,旁人又怎么敢对她说三道四?外表对人的影响力,究竟是十足巨大的:阿加佩的面庞苍白秀丽,气质忧郁,棕褐色的柔软卷发下,垂着一双悲伤的蓝眼睛,所有特征加起来,都是那么贴合对于当下漂亮青年的审美,更不用说他的衣着得体,姿态谦逊。望着这样一位前来投奔的年轻人,神父不说心花怒放,也要欢喜上好一阵子了。

    运用一点狡猾的小谎话,阿加佩五分真,五分假地编纂了自己的身世,难免令神父将多愁善感的眼泪流个不住。激动之下,神父慷慨地应允了他的请求,象征性地收取了一点束脩,便收他做了自己的学徒。

    就这样,阿加佩拥有了第一份正式意义上的工作。

    第一年的夏天,他学会了简单的拼写;第二年的秋天与冬天,他分别爱上了烹饪和园艺。

    小楼的花园里慢慢长起一排排毛茸茸的花茎,窗户外面,时不时飘荡起发酵的面包甜香,像笼罩着屋檐的松软云朵。

    第三年的春天,阿加佩在这座愈发繁荣的海滨城镇中漫步。

    他不会忘记莉莉,他头发乌黑,眼珠也乌黑的小公主,最喜欢吃从更南方的国度运来的火梅,此刻正在家中用期盼的眼神等着他。

    海港永远有最新鲜的鱼肉和各地运输来的特产水果,富有经验的船商会用重盐与桂皮油、百里香混酿的香料酒腌制羊肉和鸡肉,当然,这样的食品并非人人都吃得起。漫长的愈合过程中,阿加佩不得不远离这些珍贵的芬芳的造物,哪怕闻到一点,都会令他产生不适的呕吐感。他永远不会忘记它们大部分来自哪里——摩鹿加,香料群岛,魔鬼的属地。

    因祸得福,他锻炼出一手很好的厨艺。他擅长用鱼肉和粟米烹调一种很香滑的浓汤,利用蜂蜜、松仁和干果,也能烤出馨甜的小麦粉馅饼,当然,他做的最出色的,当属流淌着甜美糖浆的苹果酱馅饼。这些足够将莉莉养成一个健壮,爱笑的孩子。

    阿加佩加快了步伐,拘谨而羞涩地应对邻居的招呼,多年在岛上的经历,让他现在都无法完全融入正常人的社交生活。当他低头路过热闹的集市时,忽然听见了鞭稍清脆击打空气的声音,以及人群的哄笑和欢闹。

    这声音唤醒了他某部分深埋心底的回忆,令他不由浑身一颤,下意识往喧哗处中望去。

    “请问,这里出什么事了?”他叫住过往的年轻船员。

    他今年已经有二十一岁,身材高挑且细瘦,穿着整洁的衣物。阿加佩的棕发温柔,皮肤白皙,双目如大海般湛蓝澄净。他亲自育有一个孩子——这难以启齿的身份,同时为他带来了难以启齿的秘密,导致他出门时不得不用绷带勒住胸部,防止它们会突然打湿自己的衬衣。

    不知为何,脏兮兮的年轻船员竟有些脸红。

    “回答您的问题,好先生,这不过是个该死的丑鬼罢了!”他磕磕绊绊地大声嚷道,“我们好心的船长在海上把他捞起来,简直比捞一头死猪还要沉。可这个家伙发了狂犬病,在海上打伤了好几个兄弟。船长不想杀人,只好把他拉到这里贱卖哩!”

    阿加佩的心中不由一动,这经历相仿的陌生人,仿佛令他看见了过去的自己。

    “如果你们要赶他走,”他问,“可以带我去看看吗?”

    第9章

    第一眼看见那个男人的时候,阿加佩着实吃了一惊。

    他的身材应当十分高大——倘若他还能恢复的话。男人不仅枯瘦,身上也遍布拷打烙印的伤痕,那些创伤并未受过处理养护,以致结痂掉落之后,疤痕疙瘩就像一群凸起虬结的蛇,狂乱地在皮肤上扭动。

    他的小腹同样深深凹陷进去,仅靠一层薄薄的皮肉支撑起他的骨架。阿加佩看得出来,那是长时间的饥饿与缺水造成的结果,他曾经在岛上看见奴隶主用这一招对付不听话的奴隶。

    “那是你们打出来的伤吗?”他不忍地问年轻船员。

    年轻船员急忙洗刷自己的清白:“哪能哩,我的好先生!我们把他捞上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是这副样子啦!没怎么给他吃饭倒是真的,可他这么大的个头,在海上也养不起啊!”

    “你们在海上待了多久?”阿加佩又问。

    对方回答:“三个月,先生,这还算短的航程了!”

    三个月,阿加佩不禁心生恻隐。如果这个人没有强壮的身体做依靠,恐怕现在早成一具干尸了。

    他忍住不适,细细观察面前的“货物”。只见男人的脖子上捆着破旧的皮项圈,后颈拴着一根铁链,叫卖的船员劈手一拽,他便被迫恍惚地抬起脸。

    这下,阿加佩更是震惊。男人的整张脸都布满了扭曲的刀痕与不知名的锐器划伤,其中最长的一道,甚至从他左脸的太阳穴一直劈开到右脸的唇角,这彻底摧毁了他的容貌。当他无光的漆黑双眼,穿过同样湿漉脏污的黑发看向前方时,那模样,简直像极了透过深渊凝视人间的魔鬼。

    那个瞬间,阿加佩心中生出了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这个可怜人,不会也是从岛上逃出来的奴隶吧?

    栓住他的船员还在滔滔不绝地向过往的行人吹嘘他的货物,一会说这个男人是遥远东方放逐来此的异域王子,一会说这是斗兽场上潜逃的常胜勇士……围观的人嘘声不断,阿加佩打断了他的话,询问道:“如果我要买下他,需要多少钱?”

    “最好是拿东西换,先生,”带他来的船员急忙说,“您知道的,船舶居无定所——”

    他用了一个稍显文绉绉的词,急忙咳了两声:“本地货币,在别的地方可能不太管用哩。”

    阿加佩还在犹豫,他看见男人混浊的瞳孔,正浑浑噩噩地扫过热哄哄的人群。

    这个人就快要死了,或许在明天,或许在今晚。如果没有人买下一个低贱的,毁容的奴隶,那么他很快就会被抛弃。一块重石头,连着这具伤痕累累的骸骨一起,无边的大海便是他最后的坟墓。

    他下定了决心。

    “……这个人我买了,给他喝点水,我去拿赎金。”

    阿加佩再赶回来的时候,手里只提了一个小小的麻布包。

    “这是什么,先生?”水手们好奇地围拢上来,好奇心压过了对无关紧要的奴隶的在意,他们只想知道,眼前的人愿意用什么东西做交换。

    “虽然不是产自……摩鹿加,”阿加佩吸了一口气,含混地掠过了这个名字,“但也是巴拉马尔最负盛名的黑胡椒,重约七盎司。我知道有奴隶用胡椒自赎的先例,这个够了吗?”

    长久且震惊的沉默,船员们面面相觑,无声的交流正通过眼神传递,片刻后,才有一名领头的水手郑重点头:“这就足够了,并且大大超过我们应得的回报。”

    “多谢您仁慈的好心肠,先生!”先前那名船员喊道,“愿天主保佑您!”

    阿加佩手中牵着一条细铁链,他低头看着那个男人,男人也睁着混茫的黑色瞳孔回看他,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好像给自己找了个麻烦事。

    老艾登带给他的香料已经被他趁机脱手了,留下的,就是这个浑身血污的男人。

    现在该怎么办,把他带回家吗?

    阿加佩试探着询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虚弱地张了张皲裂灰白的嘴唇,透过他露出来的口腔,阿加佩骇然发现,因为长时间的缺水,他的舌头已经完全肿胀了起来,甚至堵住了喉咙。

    他倒吸一口气,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急忙请求年轻船员帮他把这个男人扛到家里。等到船员将他放在门厅前时,这个男人已经全身高热,完全不会动弹了,绕是如此,他依旧勉力睁开眼睛,透过肿成一条缝的眼皮固执地瞪视外界。

    “恕我直言,好先生。”水手操着口音严重的方言说,“我们船长说过,这大个子实在很不一般,如果他伤好了,说不定会变成混世魔王一样的人物哩,您的小楼干净得就像教堂,还是不要让这样的人糟蹋比较好。”

    “谢谢您。“阿加佩摇摇头,“我自有打算。”

    他快步走到屋里,在赫蒂的臂弯里,莉莉正眨巴着期盼的大眼睛望着他。

    “早上好,我的小百合花……”他忍不住亲了亲莉莉的鼻子,却不忍心告诉她事实。

    要怎么说呢,你心软的父亲没能给你买回甜美多汁的火梅,反而给你带回来了一个又残又可怕的毁容男人?

    他示意赫蒂将莉莉带到楼上,随后端着水杯出门,先喂那个男人喝水。

    清水似乎唤回了对方的神志,他迫不及待地啜饮吞咽着杯子里的液体,但这点水好像滴在火炉上的雨点,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他喝了一杯,又喝一杯,阿加佩不能再让他喝下去了,在海港城市生活的这几年,他听过许多海上航行的事迹,其中不乏人在流落荒岛,渴到极点后遇上能够饮用的溪水,活活把自己的肚皮撑破这种事。

    他告诉赫蒂,这是自己从船员手上救下来的奴隶。管家虽然不是很赞成主人的做法,但还是快手快脚的准备了一桶用来洗漱的温水。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坐在木桶里,奴隶就开始糊里糊涂地喝洗澡水,等到阿加佩发现的时候,水线已经下去了一小截,这让他不得不用绷带把奴隶的嘴巴暂时缠起来。

    他们耗费了大量的肥皂和橘皮,第一桶混着红与黑的混浊脏水,由他和赫蒂一同倒了出去,第二桶一样不能幸免,等到第三桶洗完,他们合力将男人抬到浴巾里裹着,再撂到赫蒂临时收拾好的地铺上。

    做完这一切,两人都累出了满身的汗。

    赫蒂上楼去照顾莉莉了,阿加佩就坐在沙发旁边,他终于看清了这个男人的样貌。

    不知道是谁下此狠手,他的前胸后背都遍布烙印、割伤,还有鞭痕——那不是普通的皮鞭,阿加佩能够辨别。这种皮肉撕裂,甚至连疤痕都狰狞可怕的伤口,一定是用数枝细藤拧成,不去棘刺,在热油与冷水中过了无数次的残酷刑具造成的。他脸上的伤痕更是蜷曲不堪,边缘被海水长时间泡得发白,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痊愈的机会。

    除了身上的伤,他的双手也带着灼烧的痕迹,像是他被迫抓了满把赤红的碳一样,别说掌纹,连指纹都烧光了。

    阿加佩不由怜悯地叹了口气。

    抛开这些来看,男人的嘴唇削薄,鼻梁也足够高挺,如果没有毁容,一定是个英俊的人。虽然一开始,他的发色与瞳色令阿加佩心悸不已……可那个魔鬼占据着人间权力和财富的巅峰,又怎么会沦落到如此下场?

    男人的身体蓦然弹动了一下,阿加佩急忙问:“你醒了?”

    他勉强睁开眼睛,茫然地望着他。

    “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男人的嘴唇不住张合,恍惚了很久很久,最终还是用嘶哑如砂石的声音回答他:“我……我不记得了。”

    第10章

    阿加佩收留了这个奴隶。

    他能从赫蒂的眼神中看出不赞成,也能明白把一个陌生的成年男性留在这里有多危险,但他还是坚持这么做了。又过了一天,为奴隶擦拭身体的时候,他又发现了新的毛病。

    男人的右腿有点不对劲。

    这就像他的腿曾经被谁打断过,又叫人用蛮劲硬生生接到了一块——也不管接的对不对,总之,它就这么错误地长上了。

    “先生,这可能要找医生来看看了。”赫蒂一脸为难,“唉,我可从没见过有谁受了这样的伤,还能好好活下去的。”

    医生……他也很想找医生,可是这种伤,医生能治好吗?

    “大人。”奴隶轻声开口,嗓音依旧带着肿胀的嘶哑,他喝了太多海水,声线只怕这辈子都难以恢复如初,“我的腿治不好了,是不是?”

    他的声音又轻又沉,乌木般的眼珠子定定望着他,宁静而阴郁,仿佛他早已接受了自己的宿命。

    这不是奴隶会有的眼神,阿加佩心想。

    “我们找医生试一试,好吗?”阿加佩回望他,报以鼓励的微笑,“别丧失信心。”

    “可是我的好先生,”赫蒂不赞成地摇摇头,“这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啊。”

    钱不是什么问题,阿加佩心中有数。他们三人的生活开销不算大,他还拥有船队的股份,老船长临走前也为他们留下了很多东西,吃的,穿的,他的妻子为莉莉做的成套小衣服,他们一家都是顶好顶好的人。更别提到现在还有沿途的船舶为他捎来老人的嘱托与各地的特产——不过,这确实是一趟时间漫长的航行,没有两三年,他恐怕是见不着老艾登了。

    他只忧心一件事,奴隶已经长好的断腿,不见得能被这里的医生治愈。

    他这么想着,眉毛忍不住就皱了起来,奴隶误会了他的意思,低低地说:“大人,您不用为我的腿费心,它不值请医生的那么多钱,您救了我,我就已经很感激了。”

    阿加佩回过神来,立即打消他的误会:“不用担心,钱是足够的,而且您不把腿治好,以后要怎么走路呢?光是遇上阴雨天,您就要疼死了。”

    “我会努力赚钱,来报答大人的恩情,”奴隶说,“我这条腿……我知道它成了什么样,大人就不要为它白费力气了。”

    “别胡说啦,我既然救了您,就该对您负责到底才对。”阿加佩责怪他,他想了想,又问道:“您还记得是被谁打伤的吗?”

    “不记得了。“奴隶缓缓摇头,“但他们都说,应该是我的主人打的,我是个逃奴。”

    阿加佩挠了挠蓬松柔软的卷发,他问道:“那我该怎么称呼您呢?您什么都不记得了。”

    “叫我黑鸦吧,大人。“奴隶低下头颅,“船上的人都这么叫。他们说,我浮在水面上的样子,就像一只黑发黑眼的乌鸦。”

    当天晚上,阿加佩就动身去了神父家里。

    他向导师诉说了黑鸦的事,并且恳求神父的人脉帮助,因为“天主对祂的子民全是平等的,无论国王还是乞丐”。为了佐证自己话语的正确性,他将艾登寄给他的一本封面上绣着银线的僧侣手抄经书转送给了神父。不得不说,在这个年代,这份礼物可真是够体面的。神父大加赞赏他的“纯洁与无私”,又给他推荐了一位住在十五里开外的外科大夫,据说,对方曾经在教皇的私人医生手下研习过。

    实际上,阿加佩并不信神,至少在他投身大海的那天起,他就不再相信了。但是,出于对实用主义的运用,一点无伤大雅的谎言,加上一份他并不需要的礼物,就能使神父这样的教士兴高采烈,声称自己是虔诚的信教者,又有何不可呢?

    回到家中,他倒出全部积蓄的三分之一,按照神父的指引,连夜动身,去到那位大夫家里。他风尘仆仆、夤夜抵达,怀中又携带重金,医生也大为惊诧。待医生知晓了前因后果,他不禁感慨:“就是最好心的慈善家,也没有您这样的啊!”

    午夜时分,阿加佩沉默不语地接受了他的赞美,然而在内心深处,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如此大费周折,不惜代价地救治一位陌生逃奴,究竟是为了什么。

    医生同意了他的请求,第二天早上,他跟着阿加佩回到家中,查看了黑鸦的伤势。

    “想要这腿恢复如初,您不该来找我,应该去请求天主的怜悯,”医生一面说,一面摇头,“不过,如果要治疗到可以走路,不依靠拐杖的程度,我还是可以做到的。”

    这个过程中,黑鸦始终默不作声,低下头,任由医生摆布。

    “请您务必这样做,”阿加佩急忙说,“能改善多少是多少。”

    “让您的病人再养几天,”医生说,“届时,我会把这条腿再弄断,还得刮去上面的骨痂,然后再接好,这样才算治完了。一个病怏怏的人,是断然没法儿承受这种手术的。”

    阿加佩听着都捏了把汗,他犹豫起来,不知道这样凶险的治疗,会不会断送黑鸦好不容易捡回来的性命。他一迟疑,黑鸦已经抬起头来,嘶哑地说:“我愿意接受手术,大人。”

    于是,等到了约定的日子,医生带着器材按时前来。那医治的过程果真无比残酷,赫蒂早早地抱着莉莉出门,小楼里除了粗重的喘息和牙缝里挤出的呻|吟,就是搅动血肉的淋漓水声。阿加佩脸色惨白,一语不发地为医生递上各种器械,看在圣母的分上,说这些是刑具也不为过了。

    他亲眼看着医生敲断长歪的腿骨,割开肌肉,再用刮刀割去厚实的骨痂,这个时候,黑鸦的汗水已经冲湿了毛毯。烈酒的麻醉全无作用,等到医生重新接好骨头,开始缝合伤口时,他仍然半个音也不曾出过,浑身的筋肉条条绽起,整个人早已处于昏死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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