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夏佐,神色平静地说道:“我想知道他的来历,是因为一个人不能没有过去的活着。黑鸦应当有家人,也有朋友,如果他能找回这一切,那么我也会为他高兴,但以此为交换的筹码,一定要他亲自点头同意才行。”
夏佐依旧在微笑,可他的眼神中已然蒙上了一层阴云。
“看起来,您好像一点都不担心摩鹿加会发现您和您的朋友。”
“我和那里隔了一整个大洋,“阿加佩说,“巨大的香料帝国,又何必为一颗小小的图钉费心?”
夏佐轻轻地冷笑了起来:“我天真的朋友,我可爱的朋友啊!越是庞大的帝国,它的威严和权势就越是不可进犯,也不容许丝毫的反叛。我万里迢迢从葡萄牙赶来,在途中便听说了千眼乌鸦的名头,鉴别香料、决断优劣,更加致命的是,还有人传说,他懂得十几种香料的种植方法……”
“那是不可能的,”阿加佩尽可能无动于衷地笑了笑,“大家都知道,种植方法一直为摩鹿加垄断,这是斯科特家族的不传之秘。”
“不错,不错。”夏佐慢慢地说,“摩鹿加永远产出最优质的肉豆蔻,每一颗都用石灰水腌制过的肉豆蔻,绝不会有人能用它们种出活的植株,丁香和其它香也是如此。但此时,有一个据说是从摩鹿加逃出去的奴隶——”
他加重了语气,讥笑道:“那摩鹿加有什么理由,不来找您的麻烦呢?”
阿加佩脸色微变。
图穷匕见,夏佐微笑的模样活像一头露出獠牙的狼:“我并不是在威胁您啊,我只能说是在和您分析利弊,具体怎么做,当然由您决定。”
阿加佩感到一种被胁迫的冒犯,他索性挑明了说:“恕我直言,您也不是什么身份普通的商人!摩鹿加需要注意,可您……”
夏佐脸上呈现出意外的神色,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房门便打开了,黑鸦站在那里,他扫了一眼屋内隐现出对峙的局面,便将眼神转向屋中的陌生来客。
用“扭曲“来形容黑鸦的容貌,无疑是十分贴切的。伤疤席卷了他的脸庞,似乎也同时席卷了他的心灵。他一动不动,高大的身躯堵住了门口的光线,他没有说一句话,一个字,但他的目光燃烧着阴暗熊熊的恶火——他看上去活像是从深渊中攀爬上人间复仇的亡魂。
夏佐已经不笑了,三个一直扮演石头人的随从豁然站起,替主人挡住了这令人周身发寒的注视。
“你是谁?”黑鸦轻声问,他的面容被毁得太严重,人们早就不能从最细微的表情上看出他心中所想,不过此刻他的情绪无需再做多余的遮掩,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他正处于怒不可遏的情绪中。
一个陌生人……陌生男人!居然在饭点过了之后还滞留在家中,这可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情!不管他是来做什么的,他一定早就得到了房屋主人的拒绝,那他到底说了什么花言巧语,又用了什么手段,才能恬不知耻地赖在这里……试想他占据了多少阿加佩的注意力!
黑鸦咬紧牙关,尽力让自己因独占欲而燃起的妒火平息下去,这有力地保证了他不会一下把这个陌生男人拖到海里活活淹死。
“咳……黑鸦?”阿加佩感到气氛需要有人出来调和,“这位先生是来找你的,他说,他或许知道你的来历。”
“条件呢?“黑鸦眨也不眨地盯着夏佐的向,快速扫过仆从身上的衣饰,“我知道地中海的商人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夏佐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叫他的仆人兼打手们站到身后去。
“我要鉴定一批香料,“他说,“虽然您拒绝了我的邀请和礼物,但如您所见,我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牛脾气。”
“丁香、闭鞘姜和甘松香,原来是那是您送的。”黑鸦不客气地说,“好啊,关于您的委托,我会酌情考虑的。”
他顿了顿,冰冷地一笑:“酌情。”
他恶意地咀嚼着那个词语,满意地看见夏佐沉下去的脸色。
“您是个大忙人,我就不在这里浪费您的时间了。”夏佐很好地维持住了他的表情,“不过,我还是要请您再慎重地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他颇具深意地看向阿加佩:“您知道我在说什么,告辞。“
还对上暗号了!
黑鸦深深呼吸,气得垂在身侧的手指不住抽动。
“大人,“他自以为冷静地叫道,“这个无赖都跟您说了什么?”
阿加佩听见他几乎要爆炸的语气,不由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其实并没有什么,”阿加佩说,“但他说的事情确实值得警惕。你对摩鹿加还有残留的印象吗?”
黑鸦被他的问题吸引了注意,将满腔妒恨暂时从拜占庭商人身上移开,“我觉得……提起这个地名,我就很不舒服,大人。”
“很不舒服?”阿加佩思忖着,“那位夏佐先生对我说,现在有人散播你能够种植香料的传闻,即便你不是摩鹿加的逃奴,那里也会派人来找你……你没有透露你会种丁香的秘密吧?你学会的那些知识,会跟摩鹿加有关吗……”
黑鸦很少对阿加佩说谎,但不知为何,在他的潜意识里,要与阿加佩一同生活,就有许多可疑的细节需要向他隐瞒。
看着阿加佩的眼睛,他同样下意识地掩盖了真实答案,只是避重就轻地说:“不,大人,我从未跟任何人展示过类似的能力。我相信,它们和摩鹿加完全无关。”
阿加佩松了口气,喃喃地说:“好的,好的。那么接下来只需要证明你不是摩鹿加的逃奴就好……该怎么做呢,伪造身份和来历?这方面你比我懂得多,你有什么头绪吗?”
黑鸦低声道:“他只是在以一个无中生有的把柄拿捏您,大人。”
“可有一点他总说的没错,“阿加佩摇头,“摩鹿加以高压控制香料的产出和流通,如果他们知道你,知道有人说你会他们的不传之秘,我们一定会面临很大的危险。”
他在屋内焦虑地转悠了起来,忽然问:“或许,你打听过珍夫人这个人吗?她的行事作风怎么样?我是说,无论如何,她好歹是一位女士……”
——一位女士,比起杰拉德·斯科特的狠毒心肠,总要好上不少吧?
黑鸦的面颊抽搐了一下,这个名字从阿加佩的嘴唇中吐出来,立刻令他产生了一种被火舌舔舐的疼痛。那一瞬间,他的嗓音充满暴戾和怨毒的仇恨,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嘶声厉斥:“毒妇!”
阿加佩吓了一跳:“什么?”
黑鸦回过神来,有些头疼地捂住额角。他看起来同样惊讶非常,为方才身不由己的狂怒。
“种种迹象已经表明,我跟她以前是有渊源的,大人。”黑鸦慢慢地说,“我太多次在他人口中听见她的名字了,只因她乃是摩鹿加这些年崛起的又一股统治力量,地位足以与斯科特家族的顺位继承人并肩。许多传闻轶事都描述过她的做派,他们叫她狮心女士。”
“狮心……”阿加佩不由陷入沉思。
——那杰拉德·斯科特呢?他的名字,你又可曾听说过?
他很想开口询问,只是无论如何,他都攒不起吐出这个名字的勇气。
“据说,她很久以前有过一位未婚夫,但在一次航行时,那个年轻人遭遇了海盗,双方交战时,船舱里的火药不知怎的没有包好,就那样送他上了西天。自此她一直披着黑纱,再也没穿过其它颜色的衣服。”
阿加佩有些感慨:“哦,痴情人。”
黑鸦不客气地说:“这很大概率只是她的伪装,大人。她绝不是什么良善的好人,指望摩鹿加的统治者网开一面,不如将自己吊在桅杆上,赌一赌鲨鱼的仁慈。”
看主人依然忧虑的模样,黑鸦合起双手,带着恳请和安抚的意味,轻声说:“既然您如此担心,就让我去跟那个无赖交涉一下,好吗?只要还能开出条件,那就证明这事还有回圆的余地。”
“好,”阿加佩懊悔地叹气,“或许我不该见他的。”
黑鸦笑了笑:“这不是您的过错,责任应该在我身上。假如我不对外人说起您的名字,那么今天他就再也不能踏进这间房子。”
一连数日,阴霾悄无声息地笼罩在小楼上空,好在生活总以它自己的方式均衡着万物,一件坏事过后,往往有好事如影随形。
——船只来往,老艾登的信和礼物也跟着航线抵达,他曾说要将阿加佩当做自己的教子看待,他确实做到了。
“大人,是谁的信?”黑鸦皱着眉问,他盯着阿加佩含笑的嘴角,那里正旋出一个小小的,迷人的笑涡。
“是老艾登的!”阿加佩笑着回答,“那可真是闲不下来的人啊。”
黑鸦望着信封,眼神中闪过阴暗的火光。他大可以恬不知耻地承认,除了莉莉,他视一切能够夺取阿加佩注意力的东西为眼中钉。
“大人,您是怎么跟这位船长认识的?”黑鸦装出不经意的样子发问。他一直很想探究阿加佩的过去,渴望了解他的一切,只是,有某种东西……某种令他心悸的,不妙的预感始终阻挠着他,压抑着他的好奇和贪欲。
包括黑发黑眼的莉莉,他能感觉到,这个孩子与他仿佛有一线奇妙的联系,好像他和她之间全无芥蒂。他自然而然地承担了一部分教导莉莉的职责,他深知在这世间,女孩要加倍狡诈,极其自我才能活得更好,可这是她善良的父亲不能教会她的事情。
在此之前,黑鸦憎恨过莉莉的生母,即便阿加佩告诉他那个女人在生下莉莉不久后便去世了。然而,这个值得怜悯的说辞只引来了男人加倍怨毒的妒火,因为死亡是比分离还要可怖的滤网,连最凶恶的罪人也能被滤出一点纯善的好处来,何况是莉莉的母亲?
但那天晚上,当黑鸦走出阿加佩的房间,他第一次怀疑起了阿加佩的话,怀疑起了自己的判断。莉莉的生母,真的已经故去了吗?
阿加佩嘴角的笑容微收,他轻声说:“很久之前,他救了我。”
“救了您,”黑鸦抬眼看他,“我明白了,是您和我说过的那件事。”
“是的……那个狠毒的魔鬼啊。”他脸上的神情愈发惨淡,“要是没有老艾登,我早就死啦。”
黑鸦却不说话了,阿加佩许久没有等到他的下文,抬头一看,发现他已经陷入深深的沉思,不由打起精神笑道:“怎么不说话,想什么呢?”
“在想为您复仇的事,大人。实际上,很久之前就在想了。”男人说。
阿加佩吓了一跳:“快些打消你的念头!他位高权重,是绝非一般人能够打倒的庞然大物。而那时的我也太过天真,太容易轻信他人……”
他见黑鸦不言不语,就知道这个忠心耿耿的人还没有放弃这个想法,于是急忙转移话题:“更何况,你就算见到他,又能把他怎么样呢?省下来的功夫,还不如来料理今天送到的新鲜牡蛎……”
“我想,我应该会毁掉他的身份,“黑鸦不理会他勉强打趣的言语,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双手,那灼烧的疤痕坑坑洼洼,连指纹和掌纹都光秃秃的,“毁掉他的容貌,再夺走他引以为豪的一切。他的下场,也只配和出逃的奴隶一个样。”
阿加佩的心头冷意飕飕,黑鸦轻柔的语气未能给他带去一丝一毫的慰藉。男人看了他一眼,忽然温和地笑了:“但您不想这样做,不是吗?我听您的。晚餐的牡蛎已经配好了柠檬汁,海港也送来了上好的细盐,不如试试看?”
第17章
阿加佩没有再说话。
他望着黑鸦起身去厨房忙碌的背影,心中的纠结和矛盾无时无刻不在在累积,丝毫不曾削减。
原因无他,就是黑鸦那越来越炽热,越来越露骨,也越来越难以掩饰的感情。
他确实不怕黑鸦毁容后叫人难以直视的样貌,不怕他满身的伤痕,走起路来稍微有些跛脚的姿态,而且也承认他身上那些出类拔萃的优点——这是实话,黑鸦又聪明又有手段,如果不是容貌成为他路上最大的绊脚石,他应该是个绝顶成功的人才对。
可是,这并不代表他愿意接受一段新的感情。
他人相爱、结婚、产子,一生仅此一次的旅行,途中遍布圆满或者缺憾。唯有他,刚刚懵懂地踏出第一步,就遇上了天底下最甜美梦幻的开端,也坠进了天底下最惨烈痛苦的结局。
杰拉德……他是装饰着宝石金鞘的弯刀,刀锋染尽鲜血,自己却昏头转向,只顾为刀鞘炫目的光彩所沉迷赞叹。直到这把刀整个劈开了他的身体,劈碎了他的血肉与骨头,劈断了他所有接受爱意的本能和勇气,他才明白后悔是什么滋味——只是后悔也已经太迟了。
一千多个夜晚,数不清有多少次,他在尖叫和哭喊中惊醒,幻痛充斥全身,活像被人毫不留情地折断过。黑鸦愿意不求任何回报地祈求他的爱,这很好,很暖和,但他早就失去了回应的资格,现在没有,以后更不会有。
可能是睡前思绪混杂的缘故,当天夜里,时隔许久,阿加佩再次梦到了过去的事。正当他冷汗涔涔,睡梦中竭力挣扎的时候,一个声音摇醒了他,小心翼翼,关切而温暖。
“大人,醒醒!”
阿加佩喘着粗气,朦胧中,看到黑鸦蹲在床边,紧紧盯着自己。
“你……你怎么来了?”
黑鸦拿着湿毛巾,轻轻放在阿加佩的前额。
“我睡不着,又听见楼上有动静。”黑鸦解释道,“大人也做噩梦了吗?”
毛巾温热,贴在遍布冷汗的皮肤上,让人没来由得惬意。阿加佩松了口气,低声说:“是啊。你也是?”
黑鸦点点头,像只过于忠诚的大狗,蹲坐在床边。
“算了,老毛病了……”阿加佩疲惫地说,“你呢,最近有没有好一点?”
黑鸦微微笑了下,两个人就像同病相怜的病友,当真交流起了病情:“好多了,大人。人只要动起来,不叫心里有那么多事藏着,一直累到没空想过去的事,就总能好起来的。”
“而且,”他补充说,“您对我说过的方法,确实很有效果。我想,世上终究是没有任何一种情况,可以叫我失去全部的力量的。就算我要花上十年、二十年的时间,我也会学着适应不幸带来的病痛,不会向生活屈服。”
阿加佩也笑了,他把脸埋在毛巾里,因此没有看到对方向他倾注而来的贪婪目光。
“行啦,行啦,”他亲切地讥笑道,“我明白了,您是生活中的参孙,厄运里的赫拉克勒斯。凡是怯懦优柔的人,都要向您学习,以免跌进自怨自艾的深渊,对不对?”
“正是如此,”黑鸦严肃地颔首,“为了世人的开蒙,使大家都成为有勇气的人,他们最好这样做。”
说完这话,两个人便不约而同地轻声笑起来。夜谈的氛围懵懂动人,像深夜里的昏黄烛火,恬静地逸出些光与热。
这样不是很好吗?睡意上涌,阿加佩模糊地想,就这样相互依靠,让心与心做出交流,不谈情,不说爱,这样不好吗?
他实在不愿为了不切实际的爱情,从此放弃这样一个可靠的朋友。要知道,他们能够理解彼此的灵魂,成为某种意义上的同类,知己,这在世上多么难得!
他说话的音量慢慢减小,阿加佩的眼皮越来越沉,他睡着了。
凝视他的面庞,黑鸦温柔地拉上毛毯,盖好他的身体。
“,大人。”
·
数天后的日落时分,赫蒂在房间照顾莉莉,黑鸦则走进阿加佩的房间,准备向他叙述汇报这一天的工作。
他们的丁香存活了三株,已经开始长成郁郁葱葱的小树,除了在花圃,这就是他一天最快乐,同时也是最难耐的时光了。
但是房里灯火通明,却没有人。
男人皱起眉头,看见通往小卧房的门紧闭,他刚要伸手去敲,它就一下打开了。阿加佩穿着浴衣,很明显是刚洗完澡的样子,发梢还在湿漉漉地往下滴水,馥郁的气息如海潮,瞬间将黑鸦淹没在一片意乱情迷的香气里。
豆蔻与桂皮,樟脑和檀木……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妄称天国的芬芳。
阿加佩一抬头,顿时被他吓了一跳。
“黑鸦?怎么啦,有什么事?”
黑鸦的目光难以从对面抽离,他盯着阿加佩的脸颊,一连数月,他和自己在花圃中培育丁香,接受日光的照晒,那红扑扑的颜色几乎渗透进了白皙的皮肤,像一面朦胧的朝霞,摄人心魂地笼罩在他的面颊上。
黑鸦因此结结巴巴,小声地道:“大人,我来找您说……说……”
接下去,他的眼神已经完全不受控制地落在了阿加佩线条优美的脖颈上,因为一滴水珠正从发丝上颤颤跌落,顺着滑进衣领与白润肌肤组成的阴影中,于是,他的思绪也跟着滑到了不见天日的无底洞里,再也想不起来自己要说什么了。
阿加佩哭笑不得,急忙拢了拢衣领,对他笑道:“我不是让赫蒂告诉你了吗,以后可以不用来找我汇报这些啦,它们毕竟是你的工作和事业。”
黑鸦一惊,刚才的绮思登时被这一句话吓到了九霄云外去,他慌忙叫道:“大人!”
阿加佩叹了口气,下定决心,觉得自己有必要跟他谈谈了。
“来,进来说吧。”
他关上门,就靠在桌边,抬头直视黑鸦的双眼,同时也直视他眼眸中如火燃烧的那些情愫,低声问道:“黑鸦,你……您喜欢我,是吗?”
黑鸦向来处变不惊,如今却为这话呆愣了。
阿加佩接着说:“您喜欢我,我既觉得荣幸,又觉得惶恐。因为除去失忆,被人加害的经历,您实际上是一个非常有能力的人,可我呢?”
“不,大人,您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我发誓!”仿佛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黑鸦连忙语无伦次地接口,“我的话句句属实,要是有一个字虚伪,就叫我……”
“我是什么人,我心里可再清楚不过啦。“阿加佩温柔而悲伤地看着他,“我告诉您我是一个什么人:我是一个身体有缺陷的怪胎,一个不能回应他人感情的可怜虫,一个只敢龟缩在这里度日,只想得过且过,连报复都不敢的弱者。”
他难过地笑了一下:“所以,我很感激您能喜欢我,但我却没有那个能力去回报您。”
“您……您这是什么意思?”窗户开着,凉爽的夜风徐徐吹进,消解着白日的酷热,黑鸦却仿佛置身于寒流之中,体会着一场冷到足以将人冻死的痛苦,“您想……”
他眼前发昏,像是吐字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我想,您累积的财富已经足够你离开这里,去寻找那些遗失的记忆了。”阿加佩朝他苦涩地一笑,“欢迎随时回这里来看看,您将永远是我的朋友。”
“可是,可是您在这里势单力孤……”黑鸦绞尽脑汁,竭尽所能地调动他那根银舌头,平日里的伶俐言语,如簧巧舌,此刻尽化作泥塑木雕,在双唇间无力地挪动,“我会帮您,我可以支援您……”
阿加佩苦笑着摇头:“在您来之前的那么长时间,我们不也这么过来了?”
“我可以给您带来财富,用不着十年后,等到明年,我赚来的金子就多得足以淹没您的小楼!我什么都会做,什么都能做,您要全世界的任意一样东西,只消开口,我便可以给您带来。莉莉呢,小姐呢?她会接受世上最好的教育,我能给她最丰厚稀罕的嫁妆,让大洋对岸的国王也倾心求娶!大人,大人我求您……”
阿加佩的笑容更加黯淡:“唉,您!您是知道的,我并不看重物质财富,我自己也有一支船队的股份。何况莉莉要不要嫁人,全看她自己的意愿,说句心里话,我是不愿让她走入险恶婚姻里的。”
“那就让她成为一位高贵的女主人!成为一位领主,一个统治者!”黑鸦快要绝望了,“发发慈悲吧,大人!我用我的心,我的灵魂,我的一切哀求您啊!”
天可怜见,不能不说造化是何等弄人。就在一周前,他还大言不惭,信誓旦旦地对阿加佩说,“世上终究是没有任何一种情况,可以叫我失去全部的力量”,然而这一刻,阿加佩的一个眼神,几句轻轻的话语,就令他丢盔弃甲,溃不成军,连站直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们的丁香,才刚长成幼嫩的小树,才刚刚长成……
黑鸦嘶哑地问:“这么说,您心意已决?”
“……是的,我心意已决。”
黑鸦呆呆地注视着他,幽幽跳动的灯光下,他的脸色惨白得像一个死人。
“不,不!您休想赶我走,我绝不会离开您,绝不!”这头恶犬绝望地叫嚷起来,冲动之下,他一把拽住阿加佩的手腕,以不可抗拒的姿态,将一个凶猛的吻惊慌失措地印在了他的唇上。
阿加佩大惊失色,他想躲避,但黑鸦的力气太大,怀抱太紧,两人肌肤相触的温度也太炽热。这简直像烧起了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直烧得他手脚发软,挣扎不得。
黑鸦生涩而笨拙地吮吸着他的嘴唇,张开的牙齿甚至将他碰得刺痛。烛台火光摇曳,在男人紧得发疼的怀抱里,阿加佩仿佛又一次看见了白塔刺目晃眼的阳光。
他流着泪水,喉间咯咯作响,直到黑鸦在慌乱中摸到了他脸上冰冷的水渍,这才一下被浇灭心火,慌忙放开了他。
“对不起、对不起,大人,我……”他嗫嚅着,身体怕得打抖,从腰侧猝然拔出一把雪亮匕首,塞进阿加佩手里,“你杀了我,你用它,你……”
阿加佩浑身发颤,他的手指无力一松,那把刀便从半空中滑落,悄然跌在脚下的地毯上。
“你走吧。”他哑声说。
第85章
“不,大人,不要,”黑鸦面无人色,浑身上下的热量,都随着这气音般的恳求吹出了体外,逸散在寒凉的黑夜里,“我求求您,我求求您原谅我的愚蠢冒犯,请原谅……别赶我走……”
他感到恐惧,感到无法言说的寒冷顺着骨髓蔓延,似乎立即就会把他冻成一具行尸走肉。
海上的千眼乌鸦也会害怕吗?想必任何见过他的人都要否决这个提问。人们将他视作海渊里游荡的魔鬼,取信于黑鸦曾经行走于地狱的传闻。他沉默寡言,一种对活物的厌恶闭紧了他的唇舌;他阴郁傲慢,俯瞰着一切站在他面前的人,不管那人是国王还是乞丐,有恶火在他眼里燃烧。
只有阿加佩是唯一的例外。
世间的一切都是可以交易的,没错,确实如此,一个商人的灵魂便该笃定地虔信这一法则。既然他从阿加佩那里获得了令人发疯的怜惜和温柔,那么作为代价,他毫不犹豫地在交易天秤的另一边,押上了自己所有的情感,以及全部的灵魂。
“求求您,别……别赶我走……”发颤的呜咽使他的声音含糊不清,黑鸦无意识地流着泪,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发现自己正懦弱地悲泣,他只是盯着自己的主人,从他身上显露出哪怕一点犹豫的仁慈,都能救下他的性命。
“要我躲到您看不见的地方也好,要我从此在您的眼中消失也罢……我愿意为您做一切,只要……只要让我看着您……我什么都可以做……”
别赶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