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应该劝谏陛下!一旦我们倒向摩鹿加,不仅贸易局的利益会收到损害,与葡萄牙的结盟也会更加岌岌可危,盟约本就脆弱……”
源源不断的信件与密函堆在胡安·丰塞卡的桌子上,主教面色阴沉,一言不发,任由顾问们激烈发言,像一群嘈杂的鸟雀。
等到争论的声音逐渐熄灭,他摩挲着手上的纹章戒指,才慢慢地抬起头来。
“巴尔达斯雇佣的那位斯科特家族的叛逃者,有谁找出他的身份了?”
“奇怪之处正在于此,无论是巴尔达斯还是摩鹿加,都对这类消息看得很紧。”顾问急忙回答,“老实说,我们的眼线花了很大的功夫,才打探到这一张纸的内容……”
他不说话了,在他的视线里,主教铁钩般的瘦长手指,正摆弄着桌上的金质小天平,将里面的古金币一枚枚码好,整整齐齐地堆叠在一起。
“确实奇怪,”胡安的低语苍老而疲惫,带着一股寒意,“这世上竟有金钱办不到的事情,这就让我加倍觉得奇怪……”
顾问们全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
他放弃了天平,转而抓起一张墨水冷却的信笺,耐心地用火漆封好,在上面印了自己的私章。
然后,主教轻轻地吹了个呼哨,立刻就有一个身材矮小,比猴子还灵活的侍从,从桌边的暗格下敏捷地钻出来,像只忠诚的猎犬,趴在主人脚边。
“把这封信送去给我们的国王,记住,要快。”
说完,他就低下头,再没有多看他的顾问们一眼。
“下去。”
顾问们胆战心惊地离开了,但到了傍晚,主教凝视着夜色,派人叫来阿加佩,近几个月来塞维利亚宫的风云人物。
“这个名字,”他面对阿加佩,用一根手指按着纸面,朝对方推过去,“你对他知道多少?”
阿加佩不解地接过来,睫毛便不由一颤。
“……黑鸦?”
第35章
“我听说,他是你的仆人,对你忠心耿耿;我还听说,他具有无所不知的奇特能力,不仅对航线和洋流了若指掌,还会分辨天底下任意一种香料,更在种植方面十分精通。”主教说,旁人无从分辨他的喜怒,“我曾经专门派人前去找他,结果你也知道了。”
“现在回答我,年轻人,你对这位曾经的仆人,到底有多少了解?”
阿加佩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他该说什么呢?黑鸦又做了什么呢?诚然,黑鸦曾经热烈又深沉地爱着自己,可阿加佩也确实对他一无所知,那是个没有过去,没有记忆,连姓名都没有的男人。在对方恢复记忆后,出于打心底里的忌惮,直觉与本能般的恐惧,他与黑鸦就更少谈论过去的事了,他只知道,既然黑鸦以前登上过白塔,那么他的身份必定不会低微。
“他……是我以前的仆从。”阿加佩深吸一口气,还是决定如实表述,“我不会说谎,也说不来谎,当时他遭受大难,失去全部的记忆,我对他的遭遇十分不忍,就从一些水手那里为他赎了身。而他名义上是我的仆人,实际上,我把他当成朋友看待,他也十分依赖我……”
主教不予置评,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不难看出,他是个十分聪明的人,对商业和航海,当然还有香料,都非常有自己的见地,哪怕他失去了记忆,这些知识都没能被他遗忘。后来,他恢复了记忆,就……走了。”阿加佩说,“没了,我对他的了解就这么多。”
“就走了?”主教狐疑地问,“就走了是什么意思,死了吗?走了是死了的委婉说法吗?”
阿加佩:“啊?不、不啊!就是,走了,离开了,坐船走了的意思!”
主教沉默半晌,冷哼出声。
“果然,”他低声说,“刻薄寡恩,一个标准的斯科特人。”
阿加佩愣在了原地。
他好像是幻听了,又好像是大脑还在秋日清晨的寒气里打转,没有绕过弯儿来。他讷讷地问:“什么……什么斯科特人,您在说什么啊?”
主教他抬起花白浓密的眉毛,瞅了阿加佩一眼。老人的眼眸依然锐利,却没有平常惯有的不耐烦,反倒有些别的东西,一些近乎于怜悯的东西。
“我们说的黑鸦,您昔日的仆人,朋友,是斯科特人。”他耐心地重复道,“我说的话千真万确,对我而言,谎言也是不必要的伪饰,我没有必要对您撒谎。事实如此,葡萄牙的巴尔达斯已经雇佣了他,您从前的朋友似乎执意要向摩鹿加报复,他正在掀起的狂潮,我毫不夸张地说,已经震动了整个地中海和欧罗巴大陆。”
“……他是斯科特人,想要报复摩鹿加!”阿加佩脸色惨白,声音尖得像是鸣鸟。他没有知觉,也没有生气地重复着主教的话,这一刻,他几乎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只是下意识在提问,“可他为什么要报复摩鹿加呢,您有什么证据?”
“巴尔达斯已经承认了这个事实,任何关于‘千眼乌鸦’的情报,都提到了这点,即黑鸦是一名流亡在外的斯科特人。不过,这倒也有迹可循,那黑发黑眼,冷酷的个性,以及对香料的透彻了解,都不是一般人能拥有的。
“为了复仇,以及夺回自己曾经失去的地位与名誉,他视摩鹿加的现任实权者,狮心女士玛丽·珍·斯科特为死敌,而摩鹿加也正在发起反击。战争席卷了十几个国家和地区,这段时间,没有哪片公海的海域可以置身事外。”
沉默片刻,主教沉思着道:“根据已知的消息,斯科特大公在两年前死于重病,虽说杰拉德·斯科特早已在斗争中落败,被狮心女士囚|禁,但她的政权也不是十分稳固。反过来说,黑鸦很有可能是残余的旧党,是的,这是很有道理的。他的称谓,他的作风,乃至那股疯狂的劲儿,都与曾经的摩鹿加掌权人十分接近,他应当是杰拉德·斯科特的亲信……”
阿加佩的手臂已经在控制不住地发抖,实际上,他的嘴唇,他的肩膀,乃至他的全身,都在过度的震惊和茫然中颤抖,就像一个掉下冰窟的不幸者。
“您还好吗?”主教皱起眉头,“您怎么啦,难道我这里很冷吗?”
“是……是的吧,也许吧。”阿加佩轻声说,他的嘴唇也确实开始发紫了,“我……我好像是有点冷……”
“侍从!”主教立刻喊道,“扶他坐下,再端一杯热茶,动作快点,你们这些蠢货!”
阿加佩被七手八脚地搀扶到椅子上坐下,他盖了毛毯,手里也捧着杯热茶,可那寒意是不能断绝的,它不从外界传递过来,也要从心中源源不断地涌现。
“我了解您这时的心情,”主教叹了口气,“您差点就成了故事里的典范,那个农夫与蛇里的农夫,那个渔夫和金鱼里的金鱼。您的善心让您收留了一位敌对家族的仇人,并且险些害了您自己的家庭。”
“但是,让我们不要沉溺在过去的失误里,因为已经发生的事情无论如何也没法儿改变,我们应该看到当下和未来。毕竟,谁掌握了现在,谁就控制了将来,谁控制着将来,谁就能改变过去。这话我从未教导过任何人,连我的侄儿都没有,他配不上这句话的分量,但我想,您应当是能够的。”
可是,他的苦口婆心没有收到回应,主教惊愕地发现,阿加佩神色恍惚,眼中已经出现了泪水的闪光。
“您这是做什么的!”胡安·丰塞卡皱起浓眉,勃然变色,呵斥道,“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就哭哭啼啼,像根软弱的草梗,您难道是块没有主见的奶油面包吗?被风一吹就倒了,被火一烧就化了?这不是此处的精神,挺起您的脊梁!没错,人是有骨头的,可我看您倒是少了这个!”
宫廷里上上下下都说,主教声色俱厉地吼叫起来,会叫狮子也吓得脚软,可阿加佩仍然无动于衷,像是完全木了,痴了,只有悲戚的泪水在他的眼眶里转动。
难道这其中有什么我也不知道的内幕,或者说,这个黑鸦带给他的伤害要比想象中还深?
看见这样的场景,胡安也犹豫不定了起来。末了,他还是重重地坐回椅子上,沉声道:“退下吧!回您自己的地方去,悲惨地舔伤去!以后几天都不必再来了,我只希望您能记住职责,不要忘了自己的承诺与决心!”
阿加佩忘了自己是怎么出门的了,他也不在意侍从们在看到他如此失魂落魄时的讶异表情,以及在他身后立刻展开的纷纷议论。因为胡安·丰塞卡不能理解他的心情,世上再没有哪一个人,能在当下理解他的心情。
这一刻,黑鸦在恢复记忆之后对他的冷漠、鄙夷,还有那带着讥讽的神情,一下全有了解释:因为他是斯科特人,他知道自己全部的遭遇,全部的不幸与屈辱,这甚至可以说明,他同样猜出了莉莉的真正身份。
就在今天前,他还在心底有过天真不实的奢望,可能他是在别的时候见过自己,可能他没有出席那天的宴会,可能,可能……然而一切的幻想,都在今天被彻底打碎。
——“我是那座岛的客人,我见过你。”
他的笑容多么意味深长,含着多么轻蔑,多么戏谑的毒液啊!
阿加佩再也承受不住了,他身上还披着主教的毛毯,走在半路上,就已经把脸埋在掌心里,痛彻心扉地哭了起来。他没有发出声音,也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只是踉踉跄跄地前进着,就像被一把尖刀插进了心口。
事实上,他此刻遭受的疼痛,远比一把刀能带来的伤害要更多。长久以来,黑鸦的存在慰藉着他,尽管他恢复记忆,又变成了个冷漠傲慢的人,阿加佩仍然存着厚望,想着他终有一天,还能重新拾起他们之间的联系。因为在这个世上,他们有着相似的经历,相通的痛苦,他安慰他,他也守护,并且深爱着他。两个可以相互理解的人所能达成的友谊和真挚的联系,就要比其他人来得更加深刻,更加牢不可破。
时至今日,阿加佩终于明白了真相,他终于明白了黑鸦的疏远从何而来,黑鸦的鄙夷又从何而来。
——他看不起我,因为我是奴隶,是一个被当众侵犯,被当众侮辱的娼妓,他也看不起莉莉,因为她是一个奴隶的女儿,一个娼妓的女儿!
阿加佩嚎啕痛哭,他哭得浑身哆嗦,跌跌撞撞地摔进房门,绊得跪倒在地上。
“天主啊,您这是怎么啦?”听见动静,赫蒂太太急忙奔出来,惊慌失措地抱住他,“出什么事了,是不是莉莉小姐……可她刚刚才说要去花园里逛逛呢!”
“黑鸦是斯科特人……”汹涌的泪水打湿了阿加佩的面颊,他哭得连话都很难说出来了,只倒在赫蒂太太的怀里,像个重病垂死的人,“黑鸦是……他是斯科特人!”
一开始,赫蒂太太还困惑又焦急地张着嘴,皱着眉头,思索着这没头没脑的话是为了什么,下一秒,她就反应过来了,完全领悟了这其中的意思。
她哆嗦了一下,红润的脸色即刻变得苍白,痛惜又怜悯的泪花同样浮现在她的眼眶里。管家用沾着面粉的双手搂住阿加佩,哽咽着喃喃:“噢,天上的圣母啊,天上的圣母啊,这实在是……”
“他走了,他知道了莉莉的身份,知道我是……知道我曾是什么!”太多的眼泪刺痛着阿加佩的皮肤,令他的胸口也出现了尖锐的,持续的疼痛,就像有一根缝衣针插在心脏上面,以致每一次跳动,都会刺得更深更重,“他也认识杰拉德·斯科特……应该说,他就是他过去的亲信,他甚至会帮他复仇……”
“我爱他,我像爱一位最亲爱的朋友那样爱他!可他看不起我,看不起莉莉,他、他永远变不回去了,他是斯科特人,他是一个斯科特……”
似乎一切都在燃烧,一切都是灼热的,晕眩的,阿加佩拼命试图控制喉咙深处喷涌的抽泣,可是他没能成功,一次都没能成功。
又或者他永远都不会成功了。
第35章
一连四天,阿加佩红肿着眼睛,把自己蜷缩在所有柔软的毯子里,直到缩得紧紧的,像织了一个大茧。
“我知道,我不该这么孩子气的,”他瓮声瓮气地说,“但我就是……”
“您就是个孩子,事实上,”赫蒂太太同情地说,“等您到了我这个年纪,再说老气的话吧!”
他不愿下床,更少见太阳,暖棚也全权交给两位花匠打理。赫蒂太太一定要让他保持健康,于是,她变着法儿地给他喂蘸满蜜橄榄酱的面包,夹着熏火腿的煎蛋,又给他喝飘着棉花糖与肉桂粉的热羊奶。
“吃了这个,再吃这个吧,先生。”好心的管家低声说,“我向艾莉萨讨来了绝密的配方,她们都说,受了情伤的时候,就得吃这些。”
艾莉萨正是主教的私人厨娘,阿加佩有气无力地反驳:“胡说八道,我这不是情伤。”
“唉哟!您就骗您自个儿吧。”赫蒂太太叹了口气,“但凡心里头受的伤,哪有不是情伤的?黑鸦是个不识好歹,忘恩负义的坏东西,伤透了您的心,这您总不能反驳我吧?”
这是真的,她说得完全没错。阿加佩呆呆地窝在床上,嘴角还沾着一点蜜橄榄酱,他心里清楚一件事:自己此刻双眼无神,衣衫不整,头发油腻的模样,肯定邋遢得要命。
他心里还清楚另一件事:为着自己的缘故,主教这几天的脾气加倍暴躁,他吃饭的频率从一天五顿提高到一天七顿,让塞维利亚宫东角的厨房忙得连滚带爬,被他痛骂的人同样加倍变多。毕竟,计划无端被搁置了好几天,按照主教那种要把一切牢牢握在掌心里的强硬性格,这一定比杀了他还难受。
然而在更深的心底,阿加佩深知,自己没有力气了。这几天来,他哭得就像火山爆发,就像再没有明天,也看不到未来了一样。他不是要把黑鸦的行径与当日的在岛上的噩梦相比较,可事实摆在眼前——过去几年,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更好的人,杰拉德的残忍暴行同时被时间冲刷得模糊了许多,这便显得他此时遭受的痛苦格外鲜明,一下就从心灵上击垮了他。
斯科特,他咬紧牙关,觉得自己又要流泪了。
我这辈子就是跟斯科特人纠缠不清……
“敲敲,敲敲,莉莉向兔子洞传话,”莉莉站在床边,轻轻拍拍他的毛毯茧,“请问,我能进去吗?”
“兔子洞”是他们常用的暗语,如果莉莉心情不好了,她就会钻进属于她的兔子洞,一般是床上靠着墙的一角,再用毛毯造一个窝,家里人要找她说话,就要先礼貌且郑重地问候“兔子小姐”,再敲敲这个窝的外壳。当然了,家里的所有人都在她小小的童话王国里占有一席之地,阿加佩是“兔子爸爸”,女管家是“鹅太太”,黑鸦的话,自然就是“乌鸦先生”了。
看起来,眼下他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兔子洞。
阿加佩深吸一口气,他急忙打开毛毯,让女儿钻进来。
“……是的!是的,快请进吧,兔子小姐。”
莉莉咯咯笑着往里钻,她像只热乎乎的皮实小狗,一下就驱散了阿加佩身上的寒冷。
他忍不住紧紧地抱着女儿,将下巴抵在她蓬松的黑卷发上。
莉莉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压低声音,喊道:“爸爸。”
“嗯?”
“黑鸦叔叔是坏人吗?”
阿加佩哽了一下,他跟着压低声音,回答道:“是啊,甜心,我不想这么说,但他确实是一个……很不好的人。”
“为什么呢?”莉莉问,“他没有伤害我们,对我也很好。哦,不对,他要走的那个月,他对我很不好,他老是盯着我看,就像我盯着外面的小瓢虫一样。”
“不要抓小瓢虫。”阿加佩叹了口气,“是的,是的,你说得对。尽管他还没做出什么有害于我们的举动,可大人的世界就是这么复杂。他……下次他再见到我们的时候,可能会伤害我们,可能不会,但无论如何,他已经不再是我们的朋友了。”
“永远不再?”
“……可能就是永远不再。”
“我不喜欢‘可能’,”莉莉噘嘴抱怨,“它给我的感觉不好。”
沉默蔓延了片刻,莉莉悄悄地问:“这就是说,我再也看不到乌鸦先生了吗?”
阿加佩鼻子发酸,他抑制着不稳的呼吸声,点点头:“我……我很遗憾,亲爱的,我想你说得没错。”
“噢,”莉莉轻声说,“噢,好的。”
“没关系,我会保护你的,甜心,你还有我,还有赫蒂太太。”阿加佩不想让她消沉太久,再亲了亲她,“抛开那个坏蛋的‘可能’,你永远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珍贵,最重要的宝贝,这一点是绝对确定的,不是吗?我不会让任何人抢走你。”
“我也不会让任何人抢走爸爸。”莉莉嘟哝道,“谁敢这么做,我就要狠狠踹他的屁股。”
阿加佩笑了起来,这么多天,这是他第一次真心实意地露出笑脸。
“天啊,看在兔子洞的面子上,别那么野蛮吧,”末了,他用自己的额头碰碰莉莉的额头,“这样会吓坏别人的。”
是时候爬该起来了,他想,丁香很快就要移栽,人总不能一直沉浸在痛苦里,这对理想并无益处,对未来更是一点用都没有。要工作,要动起来,才能实现自己的目标,保护莉莉。
而这同样是他和主教交换的条件之一。
“好!现在让我们起床,兔子小姐。”擦着红肿的眼皮,阿加佩微笑着说,“新的一天要开始了,我不能再垂头丧气下去了。”
随着他的行动,莉莉跟着举起双手,快活地大声说道:“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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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望无际的海面,浪花泛着碎云般雪白的泡沫,数艘单桅的科格大船缓缓起伏,远远望去,就像一个个长圆的玻璃瓶,怀揣着许多不为人知的野望和梦想,漫无目的地漂泊在洋流中。
约翰抬起眼睛,昏暗的船舱中,他偷偷地望向前方,这队人里最领头的位置,正坐着一个低着头,正用小凿刀心不在焉地,一下一下刻着什么的黑发男人。
他高大得惊人,也消瘦得惊人,不知是不是狭小的船舱加深了这种反差,看到他微微佝偻着身子,阴沉不语的模样,约翰下意识地想起了许多乡野间的可怕传说,想起了那些主妇用来吓唬小孩子的恐怖故事。他就像午夜游荡的林鬼,光露出一个背影,就能把整支军队吓得仓皇逃窜,哪怕跨越狄奥多西城墙那样的天堑也在所不惜。
约翰是个细手细脚的小个子,出于男子汉的胆气,他暗暗将自己同眼前这位“千眼乌鸦”对比了一番,但最终,他只能得出一个叫人沮丧的结论:要是动起真格,他只怕还没出手,就已经害怕得跪在地上求饶了。
因此,他愤愤不平地安慰着自己,自己起码有一张完好无损的脸,即使长时间的监牢使他的肤色变得黯淡苍白,可这毕竟是一张好脸,路过集市,总不至于给吓得人晕倒过去。
不过,约翰悄悄端详黑发男人的侧面,假如没有那些沟沟壑壑的骇人伤疤,他说不定还真是个美男子,一整个君士坦丁堡的少女妇人都会为他倾倒……可惜,世上总没有这样的好事,能叫一个毁容的人再度英俊起来。
想到这里,他又沾沾自喜起来。
这时候,黑发男人忽然抬头,用他那双冰冷的,阴郁的眼睛与约翰对视。约翰浑身一颤,跟被火舌燎了一样,惊得他差点滚到一边。
“看什么,孩子?”
他的声音也如同从某种深邃的,幽暗的地方传出来的,活像恶魔的低语。
船舱里其余的人都不敢说话,沉默仿佛死水,唯有约翰在这样威胁般的询问中发起抖来,结结巴巴地想了一个最值得人同情,最合理无害的回答:“我,我……想家。”
听了他的回答,黑鸦的目光没有变化,仍然是两扇地狱的门户,他说:“家,是啊,每个人都想家。如果能回家,叫我付出一切都可以……”
说到这,他又怨毒地笑起来了。
“你知道这趟的终点是哪里,对吗?”
约翰大着胆子回答:“没错,大人,我知道,我们都知道,是摩……”
“你的舌头很多余。”男人漠然道,“我可以帮你一劳永逸地摆脱这个烦恼,假设你允许的话?”
“……什么!不、不,天主啊!请您饶恕我!”
约翰不再说话了,他低下头,实在痛恨自己过于旺盛的好奇心。
他们一行共有一百二十四个人,全都是犯了强|奸、杀人或者叛国之类死罪的犯人,重见天日的时候,就是丢掉脑袋的时候。但是,就在某一天的深夜,有道密令,或者暗旨,将他们从死牢中提出,一名魔鬼般形容可怖的男人出现在所有人面前,下令他们背熟二十四张细节地图。
“四天时间,谁能记得滚瓜烂熟,谁就能跟我走,离开这里,离开绞刑架,和你们的亲友团聚。”
一开始,提出来的犯人共有五百多个,人人都怀着死里逃生的庆幸暗自欢呼,会有人在每天的傍晚时分来检查他们背诵的进度。不久之后,约翰就发现他的同伴在一个个减少,那些记性不好的,不够随机应变的死囚,通常会在第二天清晨消失不见,徒留他们前一晚睡觉的被褥。
危机感迫使约翰拼命地默记地图,几乎在短短四天将它们磨穿。他努力表现出机灵和警敏,他知道,这是那些大人物所需要的通用品质。事实证明他成功了,他最终成为了这一百二十四个完成考验的人之一,跟着这支远征船队,前往传说中的香料天国,摩鹿加。
只可惜,他们并非去朝拜,更不是去觐见,而是怀揣着毁灭的火种,去点燃一场倾国的硝烟。
约翰想到这里,不由叹了一口气。
到了现在,他想逃走都晚了,他的家人,他年迈的老娘……
有了他作为前车之鉴,一旁却还有人不死心,想要与船队的领袖打好关系,一个曾经犯下杀人与纵火大罪的重刑犯,忽然谄媚又故作惊奇地问:“大人,您在刻什么呢?这可真是栩栩如生啊!”
黑鸦一愣,船舱的窗口透过几线零星雪亮的光,借着这光,他手上的小小木雕已经显出了雏形,显示出一对翅膀,以及圆头圆脑的形状。
重刑犯喜滋滋的,像是从侧面窥见了魔鬼挨近红尘俗世的一面,连忙再拍马屁:“这是蜜蜂哩!这种小东西,春天可到处都是……”
千眼乌鸦脸色一变,像是刚醒过来一样,手心一翻,就把这小小的,粗糙的工艺品捏了个粉碎:“不想死就闭嘴!”
这下,所有人都吓得缩紧了脖子,两股战战,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了。
杰拉德一下一下地拍掉了手上的碎木屑,神色阴晴不定。
第37章
迄今为止,公海上的香料战争已经持续了半年之久,波及到的国家和地区港口不计其数。他切断了摩鹿加的三条主要贸易通道,同时自己也遭受了大大小小的几十次刺杀、暗害。珍·斯科特曾派使者前来和谈,当巴尔达斯断然拒绝之后,他的后背上也多了一道至今未痊愈的伤口,当然,这些情况,通通如实地递交到了曼努埃尔一世的金案上,好叫这位国王知道,矛盾不会和缓,只会更加尖锐。
在这期间,曼努埃尔本人的态度始终暧昧不清。国王时而表示将军的行动可以理解,时而表示将军的做法太过激进,必须用加急信件去呵斥巴尔达斯的所作所为。
鉴于他这种摇摆不定的立场,葡萄牙的朝廷也分成了三派,反对派的势力庞大,声音散漫,那是来自部分大贵族,中小贵族和商人阶级的声音,他们的利益在这场战争中受到了严重的损害;支持派的人数寥寥无几,但那都是巴尔达斯的盟友、亲故,以及在另一部分在硝烟中嗅到了黄金气息的大贵族,因而他们的表态坚决,声音也一致清晰;还有一派随着国王的倾向而变动,他们面目模糊,语气不详,这一派可以算得上中间派,他们会随时倒戈,也会随时展现支持的决心。
杰拉德对权力是如何运作,如何制衡的游戏一清二楚,既然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一派的声音完全覆盖宫廷,成为国王的意志,那么他就能在这种微妙的平衡下继续自己的计划,不用担心来自资助国的阻力。
唯有一点,他和珍·斯科特都心照不宣去遵守的一点:杰拉德不会主动暴露自己过去的身份,珍也不会。
对他而言,让世人知道他就是曾经的杰拉德·斯科特,无疑是把自己放在火上烤,耻辱会彻底杀死他,前来寻仇的人,也会多到把他活活淹死;对珍·斯科特而言,“杰拉德”这个名字,仍有不言而喻的强大号召力,会有多少人继续跟从她的兄长,狂热地簇拥他重回香料群岛,成为摩鹿加的主人,这是她也不愿想象的。
因此,连着切断第三条通路的不久之后,杰拉德便借故休整,称自己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撑下去,他在床上躺了一周,巴尔达斯就按捺不住急躁的心情,前来与他商议。
他知道,自己的计划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我对您的身体状况深表同情,”巴尔达斯皱着眉头说,“但香料群岛事关重大,不知有多少国王,多少等着分一杯羹的鬣狗在一旁虎视眈眈,您真能现在就撤手不管,任由他们攫取我们的劳动果实吗?”
“那您想怎么样呢?”杰拉德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看看我,将军,这半年来我睡得少,吃得少,幻觉和疲劳无时无刻不在折磨我……复仇的心灵多么沉重,它已经要把我压垮啦!我必须要休息一下了,我不得不休息。”
“再走一步!”巴尔达斯厉声说,“起来再前进一步,我们的合约上的条件可不是您这样讲的,如此紧要关头,怎么能临阵松懈?这是行军的大忌,也是战场上的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