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类别:游戏动漫 作者:阿加佩杰拉德 本章:第14章

    正因如此,虽然阿加佩还没有被引荐进入查理一世的宫廷圈子,可他在整个西班牙最负权势的一些人那里,已经有了不小的名声。由于他经常出入主教的会客室,一些不了解内情的中小贵族撞见了衣着朴素,有时手上还沾泥巴的阿加佩,往往要惊讶地讽刺两句,说些自以为幽默的俏皮话,每到这种时候,侍从就会知道,他们应该是从主教手上抠不下一分钱了。

    拿着许可书,阿加佩回到他们在塞维利亚王宫的居所,莉莉咯咯笑着,一头撞进阿加佩的怀里。

    她长高了,结实了,也瘦了些,黑了些,莉莉就像命名了她的花朵一样,尽情吸取着阳光的养分。

    “爸爸!”她大声说,“你给我的书我都看完了,我有没有奖励?”

    阿加佩煞有其事地皱着眉毛:“真的吗?那可是本很厚的书,既然你全看完了,那我可要考考你咯?”

    莉莉转着乌黑的眼珠:“可以奖励我吃苹果酱馅饼吗?”

    “没问题,但你要是没回答上来,惩罚是什么呢?”

    “那……可以惩罚我吃苹果酱馅饼吗?”

    阿加佩大笑起来,他抱起莉莉,亲了亲她汗津津的额头,问:“今天有没有恶作剧别人,有没有欺负小动物,捉弄蜜蜂和蝴蝶?”

    “没有了!”莉莉抗议道,“我早就不这么做了。”

    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抠着自己的手指头,低声嘟囔道:“自从黑鸦叔叔说过之后,就再也没这么做了。”

    听见这个名字,阿加佩的笑容也黯淡了下去,他轻声叹气,没有让莉莉听见。

    黑鸦恢复记忆了,他便注定和他们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而且出于某种本能般的感应,黑鸦身上有很多特质,都使他止不住的心底发寒,甚至可以说,他让阿加佩久违地想到了那个魔鬼,杰拉德·斯科特。

    如果我们还能再见面……

    他忍不住想,黑鸦还能记起我,记起莉莉吗?他还能回忆起小楼里的时光,记起花园里我们一起种下的丁香树吗?

    好在大自然不给阿加佩想东想西的机会,很快的,树苗的育种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他按照黑鸦教给他的办法,一丝不苟地制作丁香的基肥:堆积干草和干树枝,再点燃花泥,把土烧完之后,将花泥摊开冷却,放到露天晾晒,等到被雨水浸透三四次,掺上糠壳和发酵过的果皮,就算完成了。

    这只能暗中隐秘地进行,在丁香树再次完好无损地成长起来之前,这些秘密的培育方法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以免节外生枝。

    他干得那么专心,将全部的精力都投注在对树苗的照顾上,这些小树凝结了他的所有指望,以及对复仇的期许,也确实争气,生长得十分旺盛。阿加佩检查最细小的虫洞,将结块的土壤重新打碎,挑出坚硬的碎石,再故技重施,拉起铁丝网,防止夜间的小动物,那些旅鼠、家鼠、睡鼠,受了本能的诱惑,在松软的花畦间钻洞。

    在他的悉心照料下,丁香的树苗如此繁茂,尝试种植的胡椒也发了芽,连主教都屈尊前来查看了一番。他狐疑地盯着那些幼苗,好半天过去,才哼了一声。

    “继续保持,”他说,“我会派人盯着你的。”

    说是派人盯着,实际上,主教调来了两个沉默寡言的花匠,来辅助阿加佩打理他的香料园。他们话不多,提的问题更少,踏实肯干,一下就让他肩头的重担卸了大半。

    这一天,他如常来给主教汇报进度,却看见几名顾问围绕在主教身边,正急促地说着什么。

    “……葡萄牙终究抢先一步行动了,巴尔达斯的船队已经派遣到了塞得港。显而易见,他的目标也是摩鹿加……”

    “他聘请了新船长,传言那是来自斯科特家族的叛变者,如此,他就对摩鹿加有了十足十的把握……”

    阿加佩一愣,不由站在原地。

    看见他,顾问们当即闭口不言,主教并没有勒令他立刻走开,而是疲惫地捏着鼻梁,闭目沉思了片刻。

    “坐一会儿吧,年轻人,就坐在这儿。”主教指了指一旁的位置,接着就挥挥手,让顾问们退下了。

    “你听见了?”胡安按着自己的太阳穴,“不光是我们的国王,葡萄牙也对摩鹿加垂涎欲滴……香料天国,凡人的躯壳,还是无法控制对它的渴望啊。”

    阿加佩依言坐在主教所指的位置上,看他倦怠的面容,耷拉下去的嘴角,以及不复白日锐利的眼神。这一刻,神父的话再度涌上心头,胡安·丰塞卡确实老了,他的体力已经不能长久地支撑他伏案办公,而就在数月前,他的一个孩子还在海难中丧生。

    “所以,这会让国王陛下产生危机感,从而更加迫切地追逐他的目标吗?”阿加佩猜测道,“我们的计划……会不会有危险?”

    主教哼了一声:“你很敏锐,我的孩子。不过在这点上,你大可放一百个心,我们之间的盟约依然有效,我有准备,并且绝不会允许斯科特人插手贸易局的事务,他们已经够嚣张了。”

    阿加佩松了口气,不过,出于好奇,他的眼神还是在主教脸上悄悄张望了一下。

    “在看什么?”胡安严厉地开口,“有问题就问,有话就直说。”

    阿加佩猝不及防地被点中,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地说:“呃,抱歉,我只是突然想到了您的侄儿,他……他还那么年轻。”

    胡安捏揉鼻梁的动作停下了,他抬起眼皮,看向阿加佩。

    “他跟你差不多大。”主教缓缓地道,语气沙哑,“到十五岁那年,他才离开他的生母,赶来西班牙见我。我们从不亲近,比起父子,更像是陌生人。他怕我,因为我待人严苛,是布尔戈斯的主教;我同样看不起他,因为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还有滥赌的毛病,如果可以,他能把圣摩西的手杖也押在赌桌上。我对他的耐心已经快到了极限,他也看出这一点,才主动请缨,提出要为我找到你的仆人,传闻中的千眼乌鸦。”

    “他死了,我没什么好说的,我死了,想必他也会高兴得忘乎所以。丢掉父子情深的包袱吧,我和他的关系没有你想得那么美好。”

    阿加佩沉默了一阵,主教忽然说:“我记得,你也有一个女儿。”

    “是的,她叫莉莉,”阿加佩微笑起来,“她是我灵魂上最珍贵的宝石,我爱她,愿意为她付出一切。”

    主教的神情隐隐带上一丝怅然,又很快被他掩盖下去。

    “只要你的胡椒和丁香长势喜人,你的女儿迟早可以继承你的财富,成为一个有权势的人。”主教不冷不热地道,“说起来,这些事都是谁告诉你的?啊,我差点忘了,你也是被一位曾经侍奉过红衣主教的人举荐过来的,不是吗?”

    “您说我的老师么?”阿加佩笑了起来,“是的,那可真是个顶好顶好的老人,离开了这么久,我实在很想念他。”

    主教面色一冷,那固执的嘴唇向下一撇,斜起眼睛瞪他:“您就是个小软蛋,什么人在您那都是好的,善良的!好了,快下去吧,和您的对话,已经开始让我觉得厌烦了。”

    不知道自己又戳中了这位孤僻老人的哪根筋,阿加佩挠了挠头,不明所以地站起来,好在他早就摸清了主教的脾气,知道他就是这样一阵一阵的人。

    “那我回去啦,您也早点休息,”他习惯性地叮嘱道,“临睡前喝杯热奶,洒些肉桂粉,会对睡眠很有帮助的。”

    胡安·丰塞卡盯着年轻人的背影,出于某种不甘心的生气情绪,他闷闷不乐地呼唤着侍从,即便是塞满了丁香粒的天鹅绒软枕,绣着金线的貂绒被褥,也不能令他的心情更好一点。

    “要洒点肉桂粉,愚蠢的白痴!”主教大声呵斥可怜的侍从,“没听见他的话吗,你不懂什么是‘一点’吗?唉,我迟早会被你们的暴行给气死!”

    第33章

    杰拉德已经陷入了一种疯魔的境地。

    人一旦进到了某种妄想里,将脑海里的虚幻视作现实,那么这个人有可能是诗人或哲人,也有可能是贫瘠的疯子,他有可能狂野不堪地痛苦,也可能像猪一样幸福。无论如何,一个人被幻觉困扰,不能专心致志地投身到现实生活中,这确实算不上是健康的人生态度,何况杰拉德遇到的情形是如此复杂——他的幻觉并不完全出自想象,而是昔日真实发生过的记忆,此刻全都一股脑地冲上来反噬他了。

    阿加佩。

    他将这个名字衔在双唇间,咬紧牙关,用力咀嚼、思索它的魔力,他再怎么不情愿,也必须承认它带来的安慰感,还有解脱感。待在阿加佩的房间里,与他一起生活的时候,他还没有太大的体会,可是一旦离开他身边,杰拉德必须意识到,阿加佩代表的气味,是如此奇特,如此令人……觉得安全。

    他从小在摩鹿加长大,闻遍了世上所有名贵的香料,复杂稀奇的香水,但从没有哪一种,能够与阿加佩相比较。他的味道是黄油,甜苹果与肉桂粉的味道,混合着若有若无的奶香,清淡的洗衣粉香,以及袖口涩鼻的墨水气,是家的象征,代表了安全、温暖与放松的概念。

    “气味可以传达很多种信息,”他的母亲轻声说,经由漫长的时光磨损,杰拉德早已记不起她早亡的面容,唯有话语,清晰得还像发生在昨日,“它们能代表一个人的阶级、身份、生活环境。要知道,人不光被外表定义,也被气味定义。”

    是的,他一直如此坚信,一个人身上的气息决定了他们生活的等级。但是……但是天主啊,在一场噩梦过后,在一次惊厥的血腥闪回过后,他只想蜷缩在甜苹果、黄油和墨水气的香味里呻|吟打滚,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他知道这种念头又愚蠢,又可悲,然而他根本不在乎,他早就疯了,他疯了吗?是的,他真的疯了,杰拉德·斯科特疯了。

    他正逐渐记起一切,实际上,他永远不会忘记,在他的容貌被毁之后,珍·斯科特,还有选择站在她那边的斯科特人,曾经来看过他一次。

    “杰拉德·斯科特?”她站在他面前,用象牙的折扇掩住口鼻,黄金的鞋尖没有沾染一丝血腥污秽,“你说这是杰拉德·斯科特,我们曾经的大兄,家族的第一继承人吗?”

    她的声音因为惊讶而变尖,她身后也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难掩震惊地观察着他,这个被铁链捆住,浑身没有一块好肉,半跪在地下的男人。

    “是的,”他听见典狱长谄媚的声音,“向您致敬,伟大的女士,能见证您的美丽,鄙人三生有幸。回答您的问题!毫无疑问,这个胆大包天的逆徒,就是杰拉德·斯科特,您的……兄长。”

    漫长的错愕和沉默,再开口时,珍·斯科特的狂笑几乎掀翻了监狱的天顶。

    她疯狂的笑声传遍了高楼上下,她身后的斯科特人也开始笑,窃笑、嗤笑、大笑,犹如一群围堵的食腐鬣狗。

    “不敢相信!”珍·斯科特高声说,透过被鲜血浸透的双眼,杰拉德正死死盯着她,“我们的兄长,失去了最完美的容貌,最高贵的身份,这真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啊!圣灵在上,为了这件好事,我真要赦免一批奴隶,不拿他们去喂狮子了!不过从这点上看,亲爱的兄弟,瞧瞧你现在的样子,连最低贱的奴隶都不如了,就算滚到街上去做乞丐,都不会有人正眼瞧你。告诉我,哥哥,你感觉如何?”

    她身后的人群也发出起哄的讥笑声,一潮盖过一嘲,一浪高过一浪。

    那时的杰拉德不能说话,口枷限制了他咆哮的声音;逃出来的黑鸦不愿说话,他陷在阿加佩的怀中低声抽泣;现在的杰拉德无须说话,他陷在梦魇里,心里所想的,居然只有一件事。

    ——你想错了,你们都想错了!即便我容貌尽毁,成了奴隶,成了乞丐,成了最下贱、最卑微不过的人,仍然有人收留我,毫无芥蒂的称我为最亲爱的朋友!

    这个事实就是他的救命稻草,令他有了防身的盔甲,护身的武器,以此去回击毁容的痛苦,被剥夺一切的愤懑,还有昔日珍·斯科特对他的疯狂嘲笑。太多夜不能寐,食不知味的日子,他攥着一颗苹果,不停闻它的香气,一如那两位被赶出伊甸园的可怜人,在手里攥着自己唯一残余的慰籍。

    那么,另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又挂在了他眼前。

    既然他已经在最癫狂的时刻,将阿加佩视作一个避风港,贪恋他的气息,心脏也因为这种强烈的渴望而抽搐,那么他曾经对阿加佩犯下的罪行,开过的那个残忍玩笑,又算什么?

    “这个,我建议您去找一位神父,大人。”忠诚的大副不敢看他,事到如今,现在还有谁敢于直视黑鸦深陷的眼眶?那里潜藏着地狱的大门,还有大门后全部的魔鬼,所有人都对这个说法深信不疑。

    “如果您心里真的有这种困扰,以及对赎罪的渴求……”

    “赎罪,”杰拉德的嘴唇动了动,他摩挲着手中的苹果,吸进它的香气,“什么赎罪?”

    天可怜见,大副的魂儿都要吓掉了。他小心翼翼地回答:“您有疑惑,不是吗?因为您以前做了些有争议的事……”

    “你的意思是告解。”杰拉德定定地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下。

    “好啊,那我就去告解吧。”

    很快的,他就在城镇里找到了一间颇负盛名的教堂,并要求使用那里的告解室。

    “是您要求忏悔的吗,我的儿子?”坐在室内,杰拉德无法看清神父的面容,自然,神父也不能看清他的,只有一只苍老的手伸出来,允许他在告解前轻触。

    “是的……我的父亲。”杰拉德慢慢地说。

    “您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和我这样的人面对面吗?”

    杰拉德可有可无地笑了下:“您是希望我说真话,还是假话?”

    “按照天主的旨意,您当然应该不掺半点虚言地回答我,我的儿子。”

    他低下头,想了想。

    “那么,大约在九年前,我曾向红衣主教希梅内斯·德·西斯内罗斯提出过请求,法座也慷慨地同意了,因此我并不是第一次向陌生人忏悔。这么说可以吗?”

    对面寂静了片刻,神父遮掩着自己失态的呼吸声,清了清喉咙。

    “啊,我明白了,您继续吧,假如我微弱的光辉能够指引您,给予您启示的话。”

    “我是个有罪的人,”杰拉德直截了当地说,“我这一生犯过尤其多的罪,但与那些孱弱的人,意志不坚定的人恰恰相反,我不会在临终前懊恼地倾诉,我是多么罪大恶极,导致死后要下到炼狱——不!我从不后悔做出过那些决定,我的手上沾满鲜血,也许我的心也是一片漆黑。无论如何,与我作对的人,只有服从和毁灭这两种下场。”

    神父默不作声地听着,仅是在胸前不停画着十字。

    “但是,”杰拉德低声说,“但是……只有一件事,我不能,我想不通,它超出了我的大脑,我没有任何头绪,我不能……”

    “那是什么事呢,我的儿子?”

    杰拉德的呼吸声开始颤抖,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镇定下来,梦呓般开口道:“我有过一段关系。”

    他点点头:“一段关系,是的,一段关系。那时候我享有权势,几乎是全天下最富裕的人,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就在那时候,我遇到了他,他是个低微的奴隶,我为了找乐子,诱哄了他,欺骗了他的感情,让他误以为我爱上了他,而他也真的毫无保留地爱上了我。”

    说到这里,他奇怪地打了个寒颤,神父耐心地等候着,没有催促他。

    “……既然已经骗取到了他的信任和感情,我也就没必要再装下去了,我当众揭穿了他最大的耻辱和秘密,同时……同时侵犯了他。”杰拉德说,“当时的我只是享受打碎某种东西的感觉,觉得这样很有趣,就像我小时候砸碎家里的宝石花瓶,现在砸碎的是一个爱我的人一样。”

    神父闭上眼睛,喃喃地说:“愿天主保佑……”

    “谁也没想到,几年后,我们之间的情势完全颠倒了。”杰拉德笑了笑,“很奇怪,对不对?但再次遇到他的时候,我已经成了分文不值的奴隶,倍受酷刑,失去了全部的记忆,他则成了一位受人爱戴的体面人。我的容貌完全毁了,所以他没有认出我来。他为我赎身,收留我,给了我一个家,看?他就是这么一个不长记性的滥好人,被我毁了一次还不够,又救了我第二次。”

    神父沉默着,他知道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总之,我们之间发生了很多事,但后来我恢复了记忆,没有多少犹豫,就决定要离开他。”杰拉德说,不知为什么,此刻他的四肢正在抖索,牙齿也在打战,似乎已经冷得无法言说,“我……啊,滑稽的是,我无法忽视那些被残害,被毁容的经历,我时刻沉浸于狂怒、仇恨和羞耻当中,我恨我的仇敌,更恨我自己,恨得几乎要死去了。但在一切的地狱里,我发现,只要念起他的名字,我就会得到一些微不足道的温暖和安慰。我……我贪恋他的气息,更甚于赖以生存的水和空气。

    “我该怎么办呢,父亲?我不能专心复仇,更不能就这么转头回去找他,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我连自己是怎么想的都理不清了,我好像是疯了,哈哈!我应该是真的疯了。作为旁观者,如果你已经有了答案,就请你告诉我吧!我用一个疯子的全部理智来恳求你啦。”

    好半天过去,神父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的孩子,”他审慎地斟酌着措辞,“听了你的告解,我相信天主会原谅您的。至于那位……仁慈的先生,我也相信,取得他的原谅,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只有您自己,我的儿子,只有您自己不能原谅您自己。”

    “我?”杰拉德冷漠地笑了起来,“我从不……”

    “请听我说,儿子,”神父摇了摇头,“您亏欠他,您心中也知道这一点,他什么都没有对您做,而您却如此残忍地伤害了他,直到您和他的身份调换——我相信直到这时,您仍然在等待一件事,您在等待他的伤害,指望他像您一样,在一个奴隶身上‘找乐子’。然而他却没有这么做,他宽容地善待了您,把您当成自己的家人。这超出了您的认知,所以,您就困惑得要疯了。”

    “……我从不后悔。”

    “是的,是的,您没有后悔。”神父耐心地说,“但或许有一些可能,在您的内心深处,您要的不止是对方的原谅,您还渴望一类更深刻、更亲密的关系,只是,您也知道,前往这种关系的道路,已经被您自己截断了,您因此迷茫,因此痛苦。”

    杰拉德怔怔地望着细密的窗格,他的双眼完全发昏了,以至一个字都不能吐出。

    “他是否终结了您认定的循环?那个‘强者会迫害弱者,奴隶主会砸碎奴隶’的循环?啊,显而易见,您爱他,不是吗?要知道,人总是会爱上自己不甚理解的事物,不甚理解的另一个灵魂……哪怕您不能明白什么是爱,更不明白如何正确地爱一个人。

    “圣灵保佑啊,哪怕是您这样的忏悔者,心灵终究还是肉长的,也能滋生出人类的柔软情感。”

    杰拉德张了张嘴,他想要反驳,但他的心绪激荡,心脏也剧烈跳动,母亲冰冷的,若有所思的话语,犹如雷鼓,再度响彻他的耳畔。

    “您是个迟钝的人,杰拉德。别误会,我所说的迟钝,并不是指你蠢笨愚鲁,在智力上有所缺陷,这种迟钝恰恰指的是感情上的迟钝。你做起事来凶猛又无情,不像一个人,倒像一股自然的灾害力量,一场飓风,一场洪水,就仿佛当下有种超然的精神支配着你的身心,使你做出种种疯狂的冷血之举,做出只有古代君王才能达到的狂妄成就。直到超然的精神退去,人类的精神回归,你才能醒悟到自己践踏了什么,牺牲了什么,而到了这时,你才会感到姗姗来迟的懊悔——但事态实在已经到了无法弥补的程度了。”

    “我希望您能克服这种迟钝,起码也得学着抛弃‘后悔’这种情感。否则,您这一生都注定被它毫不留情地毁灭,正如您毫不留情地毁灭您的敌人一样。”

    他忘了他是如何回到自己的房间的。

    开悟来得确实太迟太迟,以致虚假的爱已经落幕了许多年,真正的爱才刚刚开始。他的真心摔在在一地燃烧的灰烬上,因而痛得无以复加。

    不过,这是他亲手点起来的火,所以他无处申冤,只有承受。

    第35章

    我不应当去告解。

    杰拉德如此心想,我不应当去,这是一个错误的决策,绝对错误的……

    他咬紧牙关,泪水仍然止不住地流淌出来。杰拉德哽咽着,纷杂的幻觉又在他眼前显现了:时而是自己昔日无限风光的模样,时而是拿着刑具的摩鹿加狱卒,时而是阿加佩——双眼蓝如大海,牛乳般的肌肤上,覆盖着浅浅的雀斑,他微笑,手指带着黄油与苹果的香气。

    看见过去的他,杰拉德便心中痛苦;看见狱卒,杰拉德便恨不得将他们生吞活剥;看见阿加佩,一切纷乱的嘈杂又都从心底驱散走了,在恍惚的放松里,他的思绪和身体都轻飘飘的,仿佛能一下飞到云端。

    三种情绪来回变换,相互交错,太激烈,太颠覆,也太混乱,他的心脏同样时而砰砰狂跳,时而松缓得像一团棉花。杰拉德再也受不了这样一会儿在天堂,一会儿下地狱的折磨了,他再也受不了了!

    他挣扎着坐起来,浑身抽搐,用力在床的坚固扶手上一下一下地撞着头,指望外力的冲击,能够驱散此刻的幻象。剧烈的眩晕中,他似乎听到了黑乌鸦的笑声,粗粝喑哑,他讥讽,并且享受着他此刻经受的磨难。

    哈,我感觉不到那痛苦了,哈哈哈!

    杰拉德得意地笑了起来,他一直撞到前额青紫,旧的伤疤破裂,磕出新的血肉模糊的伤痕,直到他的大副和下属都冲进来,在惊骇与战栗中大喊大叫,拼命拉住他,抓着他的四肢才结束。但即便是几个成年男人,也不能在这时候完全地按住他,于是外面又冲进来几个孔武有力的水手,这才勉强控制了主人的行为。

    这件事闹得太大,毕竟,在一个人人都说主将疯了的环境里,做什么事都是不能成功的。这导致巴尔达斯又专门来了一趟,他要看看这事的来龙去脉到底是什么。

    眼前的景象,令他打心底里吃惊。

    在来之前,他想过很多种可能,譬如看到一位被责任和仇恨心逼疯了的统帅,一个被压垮的狂人,或者这一切纯粹是夸大了的谣言,毕竟迷信的水手就是容易一惊一乍……可他唯独没想过,千眼乌鸦已经成了这副模样。

    原本的杰拉德已经非常高大,但因为长期梦魇,夜惊和厌食的影响,他现在消瘦得骇人,连眼眶都深陷了下去,扭曲的伤疤遍布在苍白的皮肤上,再加上黑得没有一丝光彩的眉发,黑得几乎能淬出火光的双眸,张嘴时露出的森白牙齿——天父庇佑,他简直就是活生生的魔鬼,一个行走在人间的噩梦实体。

    巴尔达斯亲眼所见,黑鸦不仅没有疯癫,反而十足冷静、镇定,一心一意地扑在船队事务上,策划着摩鹿加的颠覆与破灭。他不停地写呀,算呀,同各方交流来往的信件堆满了长桌;航海的地图,各色各异的印章,用于交易的砝码也淤到了地上。他的前额缠着染血的纱布,脸色也因为失血而黯淡,可他眼中那专注的恶火,足以阴燃着烧死所有人。

    不难看出,一具病态的肉|体,正被杰拉德超人般的意志力无情拖拽着,在名为复仇的深渊中竭力攀爬,令所有看到他的人,都要深刻地醒悟到这一点:他绝不会白白地死去,绝不会白白地屈服。

    这种扭曲的,不自然的生命力,已然令多年浴血的老将都毛骨悚然,感到一股流遍全身的寒意。巴尔达斯确信,并且深深质疑起了自己的决定——毫无疑问,他是与一个非人的生物做了交易。

    即便他想要保障家族未来几十年的繁盛,再为儿子的死报仇,可这仍然太过了,与魔鬼交易的人,真能得到好的下场吗?

    “黑鸦先生。”巴尔达斯皱起眉头,尽量平静地与他交流,“您看起来没怎么吃饭,更没怎么睡过觉。您上次休息是什么时候?”

    杰拉德顿了一下,慢慢抬起头,一个眼神,已经令巴尔达斯难以直视地往后仰去。

    “我不记得了。”杰拉德说,“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实际上,我认为健康才是第一位的,”巴尔达斯缓缓开口,“没有健康的身体,您能支撑起一次远征吗?”

    “我可以,而且我不会说它很困难。”杰拉德直起身体,冰冷的笑容出现在唇边,“请不要怀疑我的能力和决心,无论如何,我总是能够达成自己的目的。您认为我走在自毁的道路上,以为仇恨会把我的心智压垮,哈!我不会说这是短浅之见,因为所有人都是这么心想的。不过,我要告诉您的是,我专心致志地扑在这一件事上,正是要把我全部的思维和灵魂从另一件事上转移开,让我少受它的煎熬……您不用想那是什么事!您只需要知道一点,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这就够了。”

    巴尔达斯哑口无言了片刻,面对这番强硬果决的说辞,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词穷了。

    “那么,”他叹了口气,“您的计划进行得如何?”

    “看这里,”杰拉德抽出一张航海地图,上面用红墨水画了十几条长短不一的线,“摩鹿加的香料流通路线,基本在这里汇聚。其中最主要的几条,一条通往勃艮第,一条通往那不勒斯,一条通往米兰公国,一条通往塞维利亚,余下的我不必再多赘述,相信您能看出它们的重要之处。”

    “这些运输通道漫长而险峻,沿途遍布流寇海盗、暗礁风暴,运输的船队平均花费四个月到一年多的时间,才能抵达目的地的港口。为了确保这些道路的平安通畅,摩鹿加必须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去维护宝贵的航线。不算外交赠礼、派遣人手、物资消耗,光是一年的纯资金开支,就要不下一百万弗洛林。”

    巴尔达斯听得入了神,他连连颔首,眼见黑鸦对摩鹿加的机密事务如此信手拈来,这令他不由暗自咋舌,怀疑的揣测,更在心中升起。

    “但正如世上的一切秩序,都是破坏容易,建设难。要切断这些路线,”杰拉德抓过一些棋子,不慌不忙地陈列在地图上,“只需要一些海盗,一些贪婪的行政长官、地方总督,一些心有不满的导航员、等待哗变的大副,还有被香料贸易压榨着的当地人……然后,咔嚓!”

    他盯着巴尔达斯的眼睛,面无表情地吐出一个拟声词。

    “不过,唯一的问题就是,我们的时间不多。”杰拉德又低下头,“摩鹿加不是任人宰割的幼兽,恰恰相反,它拥有的能量,完全能调动起任意一个强大的帝国为它发言。一旦开始行动,比雪片还多的外交辞令、指责抗议,还有制裁政策就会飞到您的国王的桌子上,到时候,您要如何应对呢?”

    巴尔达斯没有犹豫,就给出了他的回答:“我死了一个年少有为的儿子,国王曾看着他长大,王后也将他抱上过自己的裙摆,难道这份代价还不足以支撑我的行动?”

    “很好,”杰拉德的笑容没有丝毫温度,“能让您的家族再度繁荣昌盛,我想,您的儿子要是泉下有知,一定也会觉得欣慰。”

    他拿起一颗棋子,缓慢放置在地图的一处角落。

    “就让我们开始吧。”

    ·

    “毫无疑问,辛特拉宫正在采取行动!摩鹿加两处的主要贸易路线遭到破坏,我们还在探查其中的原因……”

    “各国大使现在都在问责这件事,他们代表自己的国王和女王,质问辛特拉宫为何要打破香料贸易的平衡,我想这是否说明战争即将开启?”

    “我们的国王陛下已经开始急躁了,这不是一件小事……阁下,在这事的选择上,斐迪南大公的态度比陛下还要激进,而首相的态度却不好预测,议会每天都在为此争论不休。我恐怕陛下会很快倾向于支援摩鹿加,以此讨好那只母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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