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类别:游戏动漫 作者:阿加佩杰拉德 本章:第20章

    “这个么,”杰拉德神情自若地直起身体,“事关国债,就算您随便地听一听,又会有什么妨害呢?”

    不等查理一世再开口,他就自顾自地说:“我们都知道,您在竞选尊贵的帝位时,为了选举能成功,光在现金方面,就给七位选帝侯赠送了五十万弗洛林,更不用说随后要支付给他们的年金,赠予的礼物。选举期间,您将军队部署在法兰克福,这更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我可以说,您的帝位非常昂贵,而您身上的债务,绝不会低于五十万弗洛林。”

    查理一世大声道:“什么!您是怎么知道……”

    “综合各方的信息、泄露的情报,快速做出合理的计算,这只是我的一件微不足道的专长。”杰拉德漫不经心地说,“但现在,我想我们都知道了,选帝侯不关心谁才是最好的皇帝,能带领这个世界走向辉煌——不,他们不过是一群吸血的蚂蝗,只关心自己手里的选票能取得多少利益。所以,他们才尽可能地怂恿参选者加入这场激烈的竞争,好从中牟利。”

    查理一世不说话了,对方的评价一针见血,正中红心。葡萄牙大使此刻说的,也是一直以来他所想的。

    “让我们实话实说吧,”杰拉德毫不意外地看着查理一世陷入沉思,被自己的言论所吸引,“您的债务不是一笔小数字,即便有伊莎贝拉公主的嫁妆支撑,只怕也缓不过国库的元气。正因如此,您才将香料种植园视作一项重要的投资,一旦建成,种植园将为西班牙带去丰厚的利润——尽管您不久前才出言讥讽了您的园艺大师,而他恰巧有一颗善良,宽宏,金子做的心,并不在意您的蔑视。”

    查理一世气急败坏地嚷道:“什么?!”

    “而我,”杰拉德强调地加重了语气,“而我,也对西班牙的种植园特别看好,我也为它的前景……感到心动。”

    查理一世皱起眉头,他听出了对方的言外之意,身为一名政治素养出众的统治者,他立刻抛开了恼火的情绪,紧跟着问:“这就是说,您想当一个资助人了?”

    “是的,没错。”杰拉德轻声说,“五十万弗洛林,陛下,绝无半分虚假。只要您一句话,五十万弗洛林,就资助给阿加佩的种植园。”

    查理一世敏锐地注意到,他在说起阿加佩的名字时,声调有刹那的颤抖。

    “五十万弗洛林!”可是,他顾不得那么多了,当他念出这笔庞大的数目时,他的声音也在跟着发抖,“五十万弗洛林,大使先生,您不是在开玩笑!”

    “只要您的一句话。”杰拉德说。

    ——既然阿加佩现在是西班牙的荣誉国民,那么作为西班牙的主人,我只要你的一个承诺。

    查理一世呼吸急促,大脑疯狂飞转,天上的馅饼掉得太突然,一时之间,他没有别的话可以说,唯有艰难地挤出一句:“……啊,您,您要的是皇帝的一句话!这可不便宜……这可不便宜!”

    “对,所以我会向种植园支付五十万弗洛林,您知道的,斯科特的财富无须质疑。”

    “那么,假使我会听您的安排——我是说假使,您要特别注意,人间的王权终究有限,一个皇帝所有的权威,也够不到天上的云彩。倘若您向我提出的要求太过异想天开……”

    “我向陛下发誓,不会提出那种要求。”杰拉德说,“您不必现在就答应这个交易,您可以回去和您的议会,您的主教、大臣慢慢商议,我有的是耐心和时间。”

    “活见鬼!”皇帝擦着额头上的汗说,“您说这话的时候,可比世上绝大多数的国王有尊严多了!好吧,就依照您的话,我会好好考虑您的请求的,现在,大使先生,还是让我们回到各自的住所去,好忘了这疯狂的,不理智的一天!”

    黑鸦和皇帝在花园里说了什么,阿加佩还一无所知,同时,他也不知道两个人为了他所做出的惊世骇俗的交换条件。但两天后,他就收到了来自黑鸦的礼物。

    葡萄牙专属的蓝铃花、薰衣草,绝版的孤本,秘传的食谱,送给莉莉的精巧玩具、珠宝首饰,送给女管家的昂贵丝裙……全流水般地送到了阿加佩的住所。

    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这些珍贵的礼物都是跟着公主的奖赏一块送到的,隐秘且不张扬,非但不会叫阿加佩陷到了奇怪的绯闻风波里,反而使他的宫廷地位越发稳固。

    毕竟,阿加佩不仅受了主教的赏识,被皇帝寄予厚望,还获得了公主喜爱,假如他愿意,立刻就能崛起为整个宫廷不可小觑的政治力量。

    ……当然,一块送来的,还有黑鸦手写的道歉信,每封都是厚厚一沓。阿加佩看也不是,收也不是,他思来想去,只好把信跟那些礼物放到一起,束之高阁,从没有打开过一次。

    “请您帮忙,把我的话转达给他。”礼物再一次送到的时候,阿加佩叫住来自葡萄牙的年轻侍者,“您知道我这话是对谁说的,我只想告诉他,这些东西,这些花,这些书……我确实非常喜欢,但它们对我来说不是礼物,而是负担。既然我什么事都没做,又有什么资格去接受这些昂贵的馈赠呢?请给我留出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别步步紧逼,这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侍者神色惶惶,在回去复命的时候,把阿加佩的话一字不漏地转述给了他的主人。说来实在奇异,他的主人喜怒无常,严酷可怕,然而在听完这些话之后,他却陷入沉默,攥紧了发抖的手臂,长久得一言不发。

    “……下去吧。”过了很久,杰拉德才吐出这么干巴巴的几个字,侍者不敢久留,急忙一溜烟地跑远了。

    怎么办,怎么办……接下来该怎么办?

    此刻的经历,与过去黑鸦的记忆重叠在一处,那种忐忑不安的慌乱,得不到回应的失落,此刻再度卷土重来,淹没心头。他坐立难安,像一条被主人抛弃,从此无家可归的猎犬,在窗边团团乱转。

    他不要我的东西!杰拉德焦虑而狂躁地咬着自己的指甲,他不要我的礼物,他不要我!

    过度的失措,甚至令他难以自抑地红了眼眶。纵然他计谋百出,操纵巴尔达斯烧毁摩鹿加,得到葡萄牙的爵位,又操纵曼努埃尔一世,促成了两个强大帝国的联姻……可是,只要从阿加佩的嘴唇中听到一次拒绝,一次疏远的话语,杰拉德就六神无主,瞬间失去了所有镇定的能力。

    第49章

    就在杰拉德绞尽脑汁,挖空心思地想要靠近阿加佩,拉近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的时候,阿加佩正搓去手上的,指甲缝里的泥土,摘下头顶的遮阳草帽,然后直起腰板,望着暖棚里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的丁香树、胡椒藤,放松地长出一口气。

    假如心里的杂念太多,那就挖开花田,到大地间寻找宁静,只要忙起来了,也就不至于想那么多了。

    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旁边递过一张柔软的毛巾:“您累了吗?用这个擦吧。”

    “啊,谢谢。”阿加佩不好意思地接过来,“快吃饭了,你们也休息吧,不要太劳累了。”

    递毛巾的青年名叫泰尔,他的面貌十分周正英俊,头发和眼珠都像乌木一样黑,走过人群时,总能引起女仆们响个不停的笑声,不过,他的性格未免太腼腆害羞了些,从那些笑声里钻出来的时候,他往往要面红耳赤,好一阵子都说不出话。

    丁香快开花了,胡椒更是急不可耐,等待结出累累的果实,暖棚已经到了这几年最忙碌,最需要悉心关注的时刻。泰尔,还有剩下的两个园丁,都是这批招揽来的学徒。

    他们都签过保密的条约,经过重重考核,家世清白,更兼对园艺抱着赤诚的热爱,这三个学徒来了没几个月,阿加佩肩膀上的担子一下就轻了许多。

    “恕我冒昧,您这两天似乎心情不太好?”

    身边传来温和的问话声,阿加佩回头,看见黑发黑眼的青年正小心地看着他,双手掩在稍长的袖中。

    说起来,比较其他两位学徒,泰尔什么都好,他为人正直,天性聪慧,阿加佩教什么,他常常是学得最快的一个,可惜,命运总不能给人十全十美的一生——泰尔的左手和右手,各缺了一根食指和小指。

    倘若不是背负着这个缺陷,他应当是家中着重培养的继承人,怎么会甘愿来王宫里当了园丁的学徒?许多人都猜测,这是他的兄弟为争夺家产狠心谋害了他,真有闲人用这个话柄去询问他的时候,他仅是皱着眉头,并不吭声。

    这种揭人伤疤的事发生的次数多了,还是阿加佩听到风声,严词制止了那些人,围绕着泰尔的风言风语才平息下去。

    不过,在白塔的数年生活经历,既为阿加佩带去了不可磨灭的伤痛,同时也使他锻炼出了一种近乎趋利避害的本能,叫他能够凭借直觉,探查出对方隐藏在笑容下面的东西。

    这固然是一件可悲的馈赠,可面对泰尔的时候,阿加佩总觉得,眼前的温和青年远不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他身上谜团重重,犹如平静之下暗流涌动的海面。

    “是啊,谁能没有烦心事呢?”阿加佩笑了笑,随口说道,“多谢您的好意,但请别为我烦恼。”

    他把毛巾还给学徒,正要离开的时候,泰尔忽然叫住了他。

    “老师,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可以吗?不是关于园艺和香料的问题。”

    阿加佩停下脚步,疑惑地回望他。

    “是什么呢?请讲。”

    四下无人,青年问道:“在您看来,背叛和欺瞒,哪一样的罪行更加严重?”

    阿加佩不由一愣。

    这算什么问题?

    “请您不要心怀疑虑,”泰尔急忙怯怯地辩解,“这是我亲身遇到的一个困惑……因为没有更亲近的人在身旁,我只有求助自己的老师了。”

    阿加佩用柔和的笑容安抚对方,他认真地思索了一会,摇摇头。

    “我说不好,”他实诚地回答,“因为欺瞒也可以说是某种意义上的背叛。”

    泰尔笑了起来,他唇边的笑意加深了:“按照您的看法,倘若有一个人能集背叛和欺瞒于一身,那他岂不是一位罪无可赦的恶人啦?”

    “这就要看他背叛和欺瞒的人愿不愿意原谅他了,”阿加佩回答道,“如果愿意,那或许一切都还有转机。”

    青年的笑容慢慢淡化了,他凝视着阿加佩,那目光安静得像是暴风雨后的月色,可阿加佩觉得,他没有真的在看自己,而是透过自己,看着远在天边的另一个人。

    “是吗,”暖风流连,泰尔抬起食指,擦了擦眉骨上的汗珠,神情有一瞬的复杂,“这倒也不失为一种说法。”

    他沉默一瞬,又展颜露出笑容:“我明白了,谢谢您!这给了我全新的视角。”

    “不客气,能帮到您就好了。”

    到了这里,对白已经陷入了某种无话可说的僵持,阿加佩便对他微一点头,泰尔也对他做了一个请随意的手势,便笑着目送他走出暖棚。

    阿加佩匆匆回到家里,三天后,查理一世和伊莎贝拉公主的婚礼就要在塞维利亚的阿卡扎城堡举办,作为收到了请柬的宾客,他和莉莉都得出席。准备礼服,听主教叮嘱参加皇室婚礼的注意事项,再加上种植园的事……阿加佩这几日尤为忙碌,已经很久没有给莉莉做苹果馅饼吃了。

    如果今天运气好,说不定还能赶上面饼发酵的时间。

    晚餐被黄油和苹果的甜香笼罩着,莉莉高兴地在餐桌旁边蹦来蹦去,高声唱着不成调的歌,直到把苹果酱馅饼填进嘴里,她才安静地在桌边扭动起来。赫蒂太太一面笑,一面挂起她三天后要穿的裙子——由胡安·丰塞卡亲自吩咐裁缝制作,蕾丝裙摆上绣满了纯白的百合花,每朵的花蕊上都缝着一簇簇的珍珠,领口和袖口还镶嵌着一圈细小的红宝石。

    既然阿加佩喜爱朴素的衣饰,执意拒绝了那些金光璀璨的小玩意儿,那主教唯有在莉莉的衣裙上下功夫了。这条贵重繁丽的小裙子,莉莉也真的撑得起来。

    “嗯,”在看到莉莉试衣的模样后,主教若有所思,皱起了眉头,“奇怪,她的确不是一个小小乡巴佬。看上去,她倒活像是天生该穿这些衣服的人……”

    听了他的话,阿加佩不由胆战心惊,害怕主教会联想起莉莉与斯科特家族的关系,好在随后莉莉就跑过来,三两句话,把胡安·丰塞卡逗得眉开眼笑,将一切不愉快的情绪抛到了九霄云外,忘了自己先前说过什么,阿加佩才松了口气。

    吃完晚饭没多久,黑鸦的又一封信件,就送到了他们的门口,由女仆接到了手中。

    “先生,”年轻的姑娘走进来,“您的信。”

    房间安静下来,阿加佩看着封口的火漆印,就知道寄信的人是谁,莉莉悄悄问:“是黑鸦叔叔吗?”

    阿加佩亲亲她沾满苹果酱的小脸蛋,低声说:“没事,爸爸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了。”

    黑鸦沉寂不过两天,就又开始偷偷摸摸地介入他们的生活,阿加佩知道,如果不能有个了断,只怕事情就没完没了了。

    他随便披上外套,走出房门,看到黑鸦就站在不远处的门柱旁,路旁的灯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

    “您到底要干什么?”阿加佩走过去,没好气地问,“您是不能理解时间的概念,还是不能理解空间的概念?”

    闻到他身上的气息,闻到那股迎面扑来的黄油与苹果的香气,温暖、丰富、甜美……杰拉德的神情不由恍惚了片刻,他眼中绽放出强烈的,渴求的光芒,但他连忙低下头,以免被阿加佩发现。

    “我……我很抱歉,”杰拉德低声说,“我只是想把这个……亲自送到您手上。”

    阿加佩一怔,看到他从斗篷里移出一只手,手上托着一个小小的陶土花盆,里面是一朵更小的玫瑰,花瓣和叶子都呈现出畸形的萎缩,可怜地蜷在一起,但是在曚昽灯火的映照下,花瓣的颜色,居然泛出一种紫蓝交加的光泽。

    “您瞧,”杰拉德轻轻地说,“我发现它的时候,它就已经是这样了,可能是因为颜色特殊的缘故,它是个畸形儿……我想,您应当是能照顾它的。”

    如果是别的礼物,别的更昂贵,珍稀,罕有的礼物,阿加佩一定会断言拒绝,扭头就走。然而,他怎么能在这么一朵小玫瑰面前硬起心肠?他犹豫了半天,还是伸出手,在寒冷的夜风中护住了它,把它纳入怀中。

    看着他,杰拉德弯起眼睛,露出了真心实意的温柔笑容。

    他点点头,纵然不舍,还是告别道:“就这样,我就是……想来给您送它的。晚上风冷,请您早点回去,我也要走了。”

    看他当真毫不犹豫,转身就走,阿加佩盯着他的身影,忍不住叹了口气。

    “想说什么话,就说完了再走吧。假如没有别的事,希望您别来打扰我和我的家人。”

    一瞬下到地狱,一瞬又上到天堂,杰拉德大喜过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赶紧转过身去,冥思苦想,斟酌措辞,要借着这难得的机会,极力拉近他与阿加佩之间的关系。然而,这里也不仅仅只有他与阿加佩两个人。

    远处茂盛的花丛中,正侧身站着一位黑发黑眼的男人,他将方才的那一幕尽收眼底,不由低低地笑了。

    天上的星星稀疏而闪亮,花园的灯火迷蒙又摇曳,年轻的园丁站在星光和灯火之间,手中碾着一枚胡椒梗,在指腹间转来转去。

    “背叛和欺瞒,哪一项的罪行会更重呢?”

    对着晚风,他轻声发问。

    第50章

    多奇怪,阿加佩和身边这个男人并肩行走在晚风深沉的夜晚,心中居然十分平静。

    多年以来,他都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他早已习惯了命运里的颠沛流离,从白塔到海滨小城,再从不知名的小城到西班牙的宏伟宫廷,阿加佩学会了坦然地面对未知。他心中清楚,一个人在大喜大悲、歇斯底里的时候,是决计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的,冷静而无畏地直面了前路的种种风波,种种动荡,才是能让人走得更远的诀窍。

    正是出于这种冷静,他率先开口:“我注意到,在我们分别的这段日子里,您的变化很大。”

    为此,杰拉德受宠若惊——倘若他先前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情绪,他这时也跟着自己过快的心跳,急促的呼吸,还有脸颊上情不自禁泛起的潮红上体会到了。

    似乎名为“黑鸦”的那部分人格再次于体内复活,他低声说:“身份的变化不值一提,最大的变化只有我的心,它从傲慢和愚蠢中明悟过来,重新找回了它真正向往的目标。”

    阿加佩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只是笑了下:“时运无常,人心更是多变。您认为,它还会变回去吗?”

    “我认为不再会了,”杰拉德哑声说,“永远不再。”

    “以后的事,谁又能说清楚呢?”阿加佩的语调轻快,随意地转换了话题,“还是回到正题上吧,您想对我说什么?”

    他说得果真不错。

    时运无常,昔年在白塔上,阿加佩是奴隶,杰拉德是高贵的宾客,他略施小计,就将少年的心玩转于鼓掌之中,凭他搓圆捏扁,如何摆布;此刻在异国的花园,曾经的奴隶却掌控着贵客的命脉,曾经的贵客,如今也甘愿跪倒在地,听从奴隶的任何差遣,哪怕命令他跳进火堆,他也甘之如饴,无怨无悔。

    阿加佩的一个眼神,一句言语,在这时牢牢地攫着杰拉德的心神。他要他笑,他就开心地笑,他要他哭,那泪水就绝无虚假。爱情的缰绳是怎样勒着一个人的脖颈的啊!听见阿加佩的声音,那种固然温和,委婉,可又蕴含着坚定意志的声音,杰拉德头晕目眩,只是不能自拔。

    “我……”他定了定精神,勉强开口,“我想告诉您,在和您分别之后,我都做了些什么事。”

    “好的,您请说吧。”

    杰拉德知道,自己一定要把话说得巧妙且不露痕迹,他要夸耀着自己的功绩,同时激起阿加佩的敬佩与怜惜;他要模棱两可地洗脱自己的血腥罪名,同时在道德界限上模糊自己的决断,让它从一边倒的杀戮,化作不得已而为之的苦衷。如果可以的话,他也会阿谀奉承,极尽谄媚,将讨人喜欢的魔力发挥到最大限度,使他心爱的人听了惊心动魄,又飘飘然,像是单凭口舌的演绎,就目睹了一场绚烂幻术似的。

    于是,在真正开口之前,他特地邀请他的统治者坐在一个幽静小路边的长椅上,这儿的两边全是高大的花木,不仅可以遮挡着微凉的夜风,也徐徐送来一阵阵的馨香,在这里,人们抬头就能看到天空的明星正眨眼闪耀,与地面上的灯火交相辉映。

    一切都布置妥当后,他开始叙述了。杰拉德讲述着夏佐是如何暗算了他们过去的家,安排死侍埋伏在屋内,这个葡萄牙的贵族之子心中打着怎样的算盘,要用自己的人头去换取珍·斯科特的青睐;他还说了他与巴尔达斯的交易,他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不得不在仇人父亲的麾下惊险求生,因为巴尔达斯妄想借着复仇的名义毁灭摩鹿加,掠夺岛上的金银财宝,他在仓促间只中断了几条主要航线,来不及救下更多的人……

    “既然他是这样利欲熏心的人,您就可想而知,在我与珍·斯科特对峙的关键时刻,巴尔达斯带兵冲进来,他表面上是支援我,实际上却是要衡量我与珍·斯科特的价值,看两条老虎相互争斗,他能从中获取什么利益。我在当时用巨大的财富做诱饵,换取了他对我的支持。”

    “后来呢?”阿加佩问道,在对方绘声绘色,动情至深的诉说下,他不由自主地就被吸引进去了。讲句公道话,当杰拉德·斯科特使劲浑身解数,执意要打动某一个人的时候,就算圣灵就在那人的头顶看护着,他的心灵也免不了要朝魔鬼偏转过去。

    “后来,我决心不能再这样下去,受了这种人的钳制,我与他斗争起来,我杀了他。”杰拉德低声说,仿佛受了极大的煎熬,“是的,杀死一个人,是尘世间最大的罪行,但我不后悔!我将他的拥趸也一网打尽,为自己赢得了自由呼吸的权力。就这样,我被命运推着,随波逐流到了葡萄牙。说到底,我还是一个无家可回的人,我不能再忍受流离失所的生活了,因此,我选择了自己为之效忠的国家,并试图在那里找到自己的归宿。”

    阿加佩叹了口气:“那您找到了吗?”

    “……没有,”杰拉德的声音嘶哑起来,他红了眼眶,比起之前说过的所有矫饰言辞,他只有此刻的剖白是真真切切的,“离开了您,我想我再也找不到了。那些野心和利益的游戏,那些权力的纷争,为了一枚铜板,人心就能堕落到什么地步……我已经见得太多!你是高尚的人,做到了我这辈子都做不到的伟大的事。而我,我永远也忘不了你收留我的那些日子,一切都变得简单、明了,流动着阳光,我一想起它们,好像心都跟着发亮了……”

    阿加佩沉默着,草丛间虫鸣阵阵,蟋蟀和蝈蝈发出些明快活泼的哨响,仿佛组建着一支小小的乐团。

    “我不评价那位巴尔达斯将军的人品,”在那些小生物偃旗息鼓的间隙,他终于开口,“但有一点,我和他的意见是相同的:摩鹿加必须得到毁灭。”

    “必须得到毁灭。”杰拉德鹦鹉学舌,重复着他的话,“好啊,可以啊!就叫摩鹿加毁灭吧,它……”

    阿加佩打断了他,加重了自己的语气:“我所说的毁灭,是那种不能重建的毁灭!不再有垄断的产业,不再有崇高的地位,它会被时代抛弃,成为一个历史上发黄的注脚,我说的毁灭,是让它成为过去式,彻彻底底的过去式!”

    他难得用这样严厉的口吻宣告自己的意见,杰拉德不由愣住了。

    “我看得出来,您对摩鹿加怀着深深的憎恨……”

    “您不知道我为什么恨它吗?莫非您猜不出来?”阿加佩的声音又急又快,“我知道杰拉德·斯科特现在还下落不明,但我就是要毁了他的基业,毁掉他引以为豪的一切,这就是我对他的报复,正如您对珍·斯科特女士的报复,是烧毁摩鹿加的香料仓库一样!可我呢,我要做的更加彻底,我对天发誓,他当日倚仗着什么来践踏我、侮辱我的身心,我就要灭亡什么,来作为我对他的回击!”

    说实话,这与杰拉德的设想大相径庭。

    他想的是夺回摩鹿加,将他承受的一切加倍奉还给那些下手的人,背叛他的人;而阿加佩需要的,却是彻底击碎摩鹿加,将它扫进陈旧的垃圾堆。他不怀疑阿加佩的决心,以及他能否做到这事的实力,只是他话语间刻骨铭心的仇恨,使杰拉德心生寒意,对未来惴惴不安。

    ——倘若剥去黑鸦的伪装,他会原谅我吗?他还能原谅我吗?

    然而,他因惧怕而产生的犹豫,却在阿加佩那里产生了新的歧义。

    他露出苦笑,对杰拉德说:“看,您迟疑了,您说爱我,但这份爱还是抵不过您对摩鹿加的渴望。我和您注定不是一路人,在遥远的将来,我们说不准还会成为仇人。”

    这下,杰拉德心急如焚,彻底急眼了。

    “我爱你,而且这爱不掺半分虚假!我愿意把我的心展示给你看,你看看它吧!区区一个摩鹿加算得了什么,我的权力,财富,乃至生命,全都是你的!我把一切奉献在您脚下,而您却告诉我,‘我们不是一路人’,不是一路人!天啊,我求求您……我求求您了!”

    “我只知道,还有另一个人也说过您的话。”阿加佩喃喃地说,“杰拉德·斯科特也说过爱我。”

    听了这话,杰拉德面色死灰,心如刀绞,他捂住脸,绝望的情绪,从他身上滚滚而下。

    “我们不要提起那个名字了!他不是我……他不是我!”

    第51章

    他太激动,太不知所措,以至在最难以自持的时刻,亲口吐露了自己的破绽。倘若阿加佩再从容一点,理智一点,他一定能察觉出“他不是我”这句话中的端倪,然而,听了杰拉德的一番强烈的表白,阿加佩也思绪纷繁,兀自心烦意乱着。

    “是的,您不是他,可您仍然是一个斯科特人。命中注定的仇恨,使我们不能拥有真挚的关系,试想一下,我们怎么能回到过去,对彼此都一无所知的日子?”

    杰拉德咬紧牙关,不甘地说:“如果您憎恨的是斯科特的血,那莉莉……那您的女儿,不也流着斯科特的血?”

    不等阿加佩说话,他就接着说:“如果您憎恨的是斯科特的姓氏,还有它所代表的一切,那么好,我把它丢开,像丢垃圾,丢一件累赘一样丢开,又是什么难事?我不是斯科特人,不是葡萄牙的属臣、伯爵,不是国王的操纵者。权势、财富、名望……全部化为乌有,我仍然是您的仆从,忠心耿耿,跪在您脚边,从此生命中只剩下两件事:爱着您,并等待您的垂怜。而这就是我期待的最大的幸福,别无他求。”

    阿加佩张口结舌,不知怎么应对才好。

    人与人的出身、天资各不相同,这造就了他们不同的个性,不同的命运。杰拉德的出身与天资,也就早就了他风暴般的性格,他像风暴一样激烈,也像风暴一样,孜孜不倦地席卷着生命中遇到的人与事。一旦他下定决心,人间就甚少有什么外在的力量,能够否决他将要达成的事业,在人生的前二十来年,他的激情与精力燃烧着一切途径的目标,将它们化作熊熊的火光。移天换日、颠覆王朝,只要他想,就必定会做到。

    现在,他已经将这股精神,这股能量,全神贯注地转移到了阿加佩身上。被如此热烈,如此直白的爱着,阿加佩也头脑发晕,不知该如何是好。

    “……已经太晚了。”他仓促地说,“我听到了您的话,只是我们……我们不该在外面待得太久,莉莉还在家里等我……”

    他快速站起来,不让这个可怕的对手再发挥他言语间的魔力,胡乱说了声再见,就急匆匆地往家里跑去。

    在他身后,杰拉德的倾情告白固然被晾在一旁,没有得到回应,可他心里也升起了微小的希望,因为阿加佩的慌张就是一种最好的回答。倘若他依旧冷若冰霜,只是平静地微笑起来,那杰拉德才要万念俱灰,一头碰死在坚固的长椅上呢。

    之后的两日,阿加佩用新土和新花盆,移栽了那朵深紫色的,畸形的小玫瑰。他努力把黑鸦说的话抛到脑后,专心致志地准备着皇室的婚礼,莉莉创新出的那种鲜花搭配,如今深深受到伊莎贝拉公主的喜爱,并且在王廷间掀起一股全新的风潮,为此,阿加佩同时负责起了皇室夫妇的新房花饰。

    而且不知何故,公主改换主意,将原定的婚礼主花由白玫瑰全部换成了百合,查理一世则对她的要求无有不应,哪怕公主要的是天上的月亮,他都会想办法给她拿到。每一天,大量的百合花都会由马车运输到塞维利亚宫,送往阿卡扎城堡内部。莉莉在看到这些与她同名的美丽花朵时,总要兴高采烈,蹦蹦跳跳上几个小时也不嫌累。

    阿加佩选择让自己忙得脚不沾地,婚礼前夜,他还在调整婚房花束的摆放角度,摘去那些太饱满,太成熟的浆果,使它们能在第二天焕发出恰到好处的红宝石光泽。也只有这样,他才能把头脑从黑鸦带来的狂风暴雨中挣脱。

    “您这个蠢蛋,既然想要一劳永逸的遗忘,为什么不去拿个大木棒子给自己脑袋上来一下?”最后,还是主教命人将阿加佩带出来,对他进行着严厉的训斥,“明天还有你累的时候,如果因为这时候挥霍体力,导致你明天在皇室婚礼上打了瞌睡,我是不会救你,替你打了掩护的!”

    阿加佩讪讪地挠了挠头,他勉强睡了三四个小时,一睁眼,就被赫蒂太太和仆人们团团围起来,又洗又擦又揉,摆布得团团转,直到拉着莉莉的手,赶到阿卡扎城堡的时候,头还是晕的。

    这场婚事盛大又辉煌,到处装点着清香四溢的百合,婚礼弥撒结束之后,便是热闹的舞会。伊莎贝拉公主——现在是西班牙的女王了,正式接见了莉莉,她赞扬莉莉那可爱的才华,并且邀请她做了自己小小的女官。

    她说这话的时候,黑鸦就作为葡萄牙的大使,站在后位的不远处。即便在这样的场合,他仍然穿着纯黑的衣饰,帽檐低垂,将面庞遮挡在暗沉的阴影中,仅在胸前别着一朵洁白如雪的百合花。

    莉莉和他的目光对上了,她幼嫩的心脏里,顿时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犹疑与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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