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类别:游戏动漫 作者:阿加佩杰拉德 本章:第21章

    从她记事起,黑鸦就是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许旁人都畏惧他被毁坏的容貌,还有那双过于阴鸷的眼睛,她却一点都不怕。

    她能感觉到,她和黑鸦之间拥有一种特殊的联系。她可以骑在黑鸦的肩膀上,大笑尖叫着冲刺过整个花园,爸爸不许她做的一些小小坏事——譬如偷吃馅饼,俘虏蝴蝶,困住瓢虫,捉着蜘蛛和小蛇,将它们放进一个特别讨厌,老盯着她瞧的男人的提包……黑鸦都纵容她做了。

    他从不说“不许这个,不许那个”,恰恰相反,他的口袋里总有冒不完的金银币和精巧新奇的小玩意。他时常蹲下来,一边向她展示了黄金的万能,以及无能之处,一边告诫她:一定不要做了金钱与利益的崇拜者,而是要做了它们的主人,毫不客气地投掷它们,利用它们。

    后来,他就走了。

    火灾过后,她的乌鸦先生突然变得冷漠,疏远,像换了个人。他不再对着她露出小小的微笑,也不再抱着她,对她说许多的话,他开始避开她,用毫无感情的,打量的眼神注视她。

    莉莉的心空荡荡的,又满溢出无法形容的疼痛。她只好扑进最爱的人的怀抱里寻求安慰,抬头时,却看到爸爸含泪的眼睛,他疲惫不堪,像要掩盖什么似的弓起腰,用双臂紧紧环抱着她。

    于是她知道了,爸爸的心里,一定比她还要疼得多。

    再见,乌鸦先生,她对自己说,如果你要走,那就快点走吧!既然你已经不属于我,也不属于这个家。

    再后来,莉莉抵达了异国的王宫。

    王宫是个非常有趣的地方,这儿有很好的人,也有很坏的人。对于那些好人,莉莉往往表现出无休止的快乐与闹腾,让他们又是头疼,又是喜爱;对于那些坏人,她往往先在暗处观察着对方,思索对方会不会对她珍视的家人不利,答案是否定的,她也就随对方去了,倘若答案是肯定的,可怕的兴奋就要从她心中升腾起来。

    毕竟,她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也是个天然美丽的孩子,这样的金童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莉莉只消略施小计,跺跺脚,流流泪,说些模棱两可的胡话,然后把头颅胆怯地垂下去,她的目标瞬间就有了洗脱不清的坏名声。她再动动手指,利用宫廷里瞬息万变的流言,巧妙地抛出些只有她听到、知道的隐秘消息——恐怕等到坏人被逐出王宫的时候,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哩!

    就这样,莉莉在王宫里如鱼得水,她仿佛生来就该在这种环境里生活。她结识了疼爱她的主教,在宫廷侍从间建立了自己的名声,厨娘们无休止地溺爱她,女仆们把她抱在自己的裙子上,一下接一下地亲吻她的脸蛋……更别说赫蒂太太很高兴,她最爱的爸爸也很高兴,他们都在这儿找到了自己的归属。

    直到葡萄牙公主即将到来的消息传出,直到黑鸦重新来到塞维利亚的王宫,再次与她和她的家人产生交集。

    他还是那个好黑鸦吗?他还会让爸爸哭泣,再一次伤透他的心吗?

    此时此刻,莉莉与他四目相视。隔着嘈杂的人群,两双同样乌黑的眼眸对上了,其中一双复杂、沉默,充斥着无法言喻的感情,另外一双探究、迷惑,满是反复斟酌的思索。

    伊莎贝拉误解了他们的对视,她笑着为她喜欢的小淑女,引荐她父亲的宠臣:“这是葡萄牙的大使,而这是宫廷园艺师,阿加佩先生的小女儿。说起来,这位小小女士的名字就叫莉莉呢,大使先生,您难道是因为这个,才着重推荐我在婚礼上使用百合花的吗?”

    “毋庸置疑,”杰拉德低声说,“这就是我唯一的理由了。”

    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他们全以为他在开玩笑。

    杰拉德走过去,蹲下来,他面对莉莉,温柔地从胸前摘下那朵百合花,就像他们从前还在小楼里,玩着“猜惊喜”的小游戏一样,示意莉莉抬起手来。

    莉莉迟疑了一会儿,在他面前慢慢摊开自己的小手。杰拉德的指尖稍稍倾斜,百合的花瓣就颤颤地抖动起来,花萼中蓦然滚出一颗晶莹夺目的钻石,宛如晨露,亦如一枚璀璨似星子的豌豆,正好掉落进莉莉的掌心。

    只不过,这一定是天底下最价值连城的晨露,最剔透的豌豆

    “在这个特别的日子,”杰拉德轻声说,“也应当给我心目中的公主送一份礼物。”

    第52章

    说句公道话,这颗钻石的确没有查理一世戴在手上的那颗熠熠生辉,也没有教宗镶嵌在三重冕上的那颗硕大灿烂,可对于见面礼——尤其是送给一位小姑娘的见面礼——而言,它委实太过分了些。在场的宫廷贵妇,朝堂重臣,无不是这类昂贵珠宝的忠实朋友,他们一眼就看得出来,这颗钻石的价值,起码高达十万弗洛林不止。

    伊莎贝拉愕然地用折扇抵在自己的鼻子下面,低声惊叹道:“大使先生……!”

    一瞬之间,阿加佩父女就成了在场的瞩目焦点。阿加佩睁大眼睛,惊愕地盯着这个一身黑衣的男人,他将一只手轻轻放在莉莉的后背上,给他的女儿支持的勇气。

    此地诡异地寂静着,西班牙的朝臣和贵妇人们都不了解这位巨富的葡萄牙大使,因此也都面面相觑,只交换着各异的眼神,并不好开口。

    他们只知道,黑鸦深受曼努埃尔一世的信任,除了国王和教廷之外,恐怕是欧洲大陆最富有的人。他无名无姓,深居简出,除了守卫在伊莎贝拉身边,从不接受任何来自西班牙的邀请,别人常常无法探清他出没在何处,以致想结交他都没有门路。

    莉莉抿着嘴唇,她看了看钻石,又看了看黑鸦的眼睛。

    伊莎贝拉率先开口,带着解围的神气说:“大使先生,大使先生!您叫这位小淑女为难了,很显然,她年纪还小,天性纯洁,不知道要怎么去支配这样一笔财富。她正是花苞一样的年龄,我在她这么大的时候,脑袋里只有那些会引着我哈哈大笑的事物,能和我的兄弟姐妹在花园里打闹一个下午,就是我能想过的最快乐的事。我要说,您的礼物太沉重了,只会让这朵小百合花为难……阿加佩先生,您怎么说?”

    阿加佩含着怒气,朝黑鸦凶狠地瞪了一眼。正是这一眼。叫杰拉德心荡神驰,几乎控制不住澎湃的心潮,眼睫都颤抖了起来。

    “您能为莉莉做这么周到的考虑,实在太好了,我感谢您的仁慈,陛下。”他先谢过伊莎贝拉的帮助,接着又说,“只是,也请您理解,我们这样的人家,没法儿对子女进行面面俱到的教育。您可以说,我已经把莉莉惯坏了,让她成了一个无法无天的野孩子……但我仍然尊重着她自己的想法,因为我知道,她聪明、敏锐,对人对物,都有自己的一套见解。对于尊贵的大使先生的这个冒昧的礼物……”

    说到这,他再瞪了黑鸦一眼,杰拉德偏过头去,遮掩着喉咙发痒,神魂颠倒的苗头。

    “我想,就由莉莉自己决定。是收下,是拒绝,还是把这颗钻石当成漂亮的弹子儿,随便地打到什么地方去。”

    女王被他逗笑了,她饶有兴趣,满怀期待地看向莉莉,想看她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所有心思各异的人中,莉莉皱起乌黑的眉毛,显示出与年龄不符的严肃表情,她盯着黑鸦,肃穆地说:“对于金钱和利益,我们要做了它们的主人……”

    “而不是它们的崇拜者。”杰拉德轻声说。

    “嗯,”莉莉说,“但是,金钱和利益也绝不会流向软弱的人……”

    “凡是无缘无故得到的资产,最终也会无缘无故地失去。”

    “所以,我是无缘无故得到了这颗钻石的吗?”莉莉直截了当地问,“如果是,我现在就会把它还给您,因为我不想无缘无故地失去它;如果不是,那又是为了什么缘故?您会用它的人情,来向我讨要什么回报呢?”

    女王吃惊地挑起眉毛,她身边的众人也为莉莉提出的问题,她所说的话感到骇然:不是亲耳听见,他们一定不会相信,这是一个小女孩能说出口的。

    寂静中,杰拉德静静地注视她,嘴角逐渐露出了一个真切的,不可思议的微笑。

    你确实是我的女儿,带着令人惊讶的喜爱,他如此想道,你确实是一个……一个斯科特家的小怪物。

    “您看穿了我的计策,而我是个大人物,要知道,大人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做出的承诺,送出的礼物,都是不好收回的。”杰拉德收敛笑容,同样严肃地说,“既然我的计策已经不起作用,我送出的礼物也不好收回……我想,您只好毫无负担地收下它了。”

    “嗯,”莉莉庄严地颔首,“而您的提议,也是我心里所想的。”

    说完这句话,她就攥起小拳头,干脆地把那颗钻石丢进了自己的口袋。望见这一幕,听他们的对话,女王笑得前仰后合,快活得像是又和查理一世结了一遍婚似的。

    “她威严得简直像是另一个小小的女王啊!”

    接着,伊莎贝拉勒令掌令女官走过去,把莉莉抱在自己的裙子上,冲她亲昵地咕咕直叫,迫不及待地用糖果逗她,想从她那听到各种各样的不同回答。她身边的贵妇也立即围拢过去,见缝插针地捕捉每一个献殷勤的机会。

    阿加佩瞧着这一幕,惊魂未定,恶狠狠地转向黑鸦:“您!您这个……”

    “我道歉,”杰拉德用梦幻的神情凝望他,温柔地低语,他看着阿加佩的模样,就像是太阳、月亮和星星同时挂在了天上,“并且我现在就向您坦白:我送给莉莉小姐那颗钻石的本意,只是想和您在这里跳一支舞。”

    阿加佩心里的怒意还没全消,他仰起头,没好气地瞥了黑鸦一眼。

    “天是绿的吗?银子是金色的吗?狮子会吃草吗?哑巴会唱歌吗?”他发出一连串的提问,“这些问题的谜底,就是我对您的回答!大使先生。”

    说完,他就径直离开了这位可怕,阴鸷,睚眦必报的葡萄牙权臣,叫人意想不到的事,他离开了好一会儿之后,这位权臣还站在原地,兀自凝视着他的背影,像傻瓜一样地笑着。

    ·

    丁香的花期临近,胡椒的结果日期更是近在眼前。阿加佩越发忙碌,他的内心分外忐忑不安,这已经是他在西班牙扎根的第四年,时间紧迫,人生又有多少个四年可以挥霍?他为种植园的建立付出了大量心血,说这是他的第二个孩子也不为过。

    他废寝忘食,仔细盯着胡椒藤上叶子的每一根脉络,他检查胡椒花的状态,对近来变换不定的气温大惊小怪,每发现一个最细小的问题,都要使他吃不下,睡不香,整晚忧心忡忡地联想着未来可能发生的连锁反应……

    阿加佩这么殚精竭虑地过着日子,赫蒂太太劝不住他,主教的斥责也很难消去他的紧张。好在还有泰尔,可爱,可敬的泰尔,每天都跟在他的老师身边。每当阿加佩发现了什么不足为虑的问题,泰尔就先是表现出和他一样的担心,忧愁,接着又佯装自己查阅了书籍和笔记,发现了这种问题的解决方法,兴致勃勃地跑来跟阿加佩一同分享。

    如此一来,他很快就能打消阿加佩的烦扰之情。如果没有他,只怕在这段时间,阿加佩还要更消瘦一些。

    管家太太很快就称呼他为“英俊的好小伙”,胡安·丰塞卡也常对阿加佩说,“你要跟你那个学生多待一会”,至于莉莉,有了黑鸦的前车之鉴,她对一切想要加入他们这个小家庭的成员都抱有戒备之情,就目前为止,她还在观察泰尔的一举一动,审慎地保留着自己的意见。

    初夏的五月,成型的胡椒就像一座座丰硕的小宝塔,青色和逐渐开始发黄的胡椒粒,正从叶片下探出头来,空气中充满了胡椒叶的独特味道。

    阿加佩掰着手指,一天天的数着日子,此刻,他急切的事业心占据了一切,什么黑鸦啊,斯科特啊的,全被他抛到脑后,置之不理,只一心一意地等待着胡椒丰收的那一刻。胡安·丰塞卡已经下达了主教的命令:第一批收获的胡椒,除了宫廷中的两位至高统治者,就是他抢先品尝。

    这一天,阿加佩正查看着胡椒的状态,同时向他的几个学徒讲课,泰尔拿着纸和笔,一面点头称是,一面认真地记着笔记。而在同一时间,那个被阿加佩遗忘许久的人,那个幽怨十足,不甘自己受了如此冷待的人,直直地闯入了阿加佩的胡椒园。

    为了不打扰心上人的工作,杰拉德命令沿途的侍从不许通报,发出些扰人心神的声音。

    就这样,他安安静静地找到了阿加佩一行人,五月的阳光旺盛火热,同时叫他一眼瞧见了阿加佩,还有站在他身边的年轻男人。

    这一刻,杰拉德面色如死,白得没有一丝活气。

    他睁大双眼,嘴唇失去血色,他看起来像是怕极了,又像是恨极了,怨毒极了。他的双眼燃烧着地狱的火光,比任何一头魔鬼都要狰狞、暴虐,然而他的眼前只剩下模糊的图像,耳边也只听见血液在沸腾。

    他呆立得太久了,他的气场,他的声势也太骇人了。纵然相隔甚远,人们还是像发现白纸上的一滴浓墨,午夜旷野上的一团火光一样,发现了杰拉德·斯科特存在的迹象。渐渐的,阿加佩的学徒们都不说话了,他们熄灭声音,用胆怯的,困惑的目光,看向那个男人所站的位置。

    “怎么啦?”阿加佩觉得莫名其妙,他跟着学徒们的眼光,也转过身,望向他们所看的地方,“出什么事啦?”

    “不,我觉得什么事都没有。”所有人中,唯独泰尔腼腆地笑了起来。他直起身体,面对杰拉德·斯科特,他无声地做出了一个口型。

    ——“堂兄。”

    第53章

    阿加佩意外地问:“你?您怎么来了,这里是……”

    他说话的时候,黑鸦面色古怪,呼吸急促,已经大步流星地朝他的方向走来。一边走,他的右手便再自然不过地按在了腰间。

    泰尔轻巧地往阿加佩身后一躲,像是出于害羞,藏在了他身后。

    “瞧这位大人怒气冲冲的样子,”泰尔稀奇地说,音量已经大到能使杰拉德听见,“这里也没有人得罪了他呀!看起来,他确实像要冲谁兴师问罪哩!”

    他说得不无道理,阿加佩心里也觉得纳闷。盯住舍曼·斯科特的脸,杰拉德的大脑仿佛在烈火里燃烧,只能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他的前额沁出大颗汗珠,如果单纯靠目光就能杀人,相信舍曼·斯科特早已当场死了几百次!

    但是,他真的要当着阿加佩的面杀人行凶,撕开自己所有的伪装吗?

    是的,没错,人死万事消,一个死人是说不了话,开不了口,无法替自己做出任何辩解的。人死后,哪怕是遗嘱也可以随意更改,尽忠职守的话事人,也可以用各种条件收买。不管舍曼·斯科特是只多狡猾的狐狸,只要一支匕首,一个眨眼的瞬间,他就能身首异处,失去一切捣鬼的机会。

    可问题同时出在这里——只要一张嘴唇,一个眨眼的瞬间,舍曼·斯科特同样能喊出他的名字,他真正的名字,那个他避之如蛇蝎的名字。

    哪怕死到临头,这只狐狸也不会放弃折磨他的机会。他只消眉开眼笑,上下嘴唇轻轻一碰,将“杰拉德”脱口而出,自己的人生便会分崩离析,彻底破灭,再也找不到重建的机会。因为杰拉德留下的破绽实在太大了,捅破了这层窗户纸,阿加佩仅需稍稍一想,就能理清“黑鸦”与“杰拉德”之间的联系。

    到了那时,自己又该怎么办?

    理智终究压倒了狂怒的杀意,杰拉德缓缓放下了右手。

    虽然他再三告诫自己要冷静,要思考,可人到了濒临毁灭的关头,如何才能冷静得下去?已经落在地狱里的人,为了求生,紧紧攥着那根摇摇欲坠的纤弱蛛丝,那人难道可以不害怕,不胆战心惊吗?只能说,多亏了超人般的凶狠意志,强行压着剧烈搏动的心脏,杰拉德才勉强能保持住若无其事的表象,不至于叫人看出他内在的崩溃。

    “老师,您认识这位凶恶的大人吗?”泰尔——或者说舍曼·斯科特——又开口说话了。他笑嘻嘻的,眼神里充满了天真的神色,不过,转眼间,他又变得愁眉苦脸了,他凑到阿加佩耳朵旁,用一种看似耳语,实则在场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我听说,这位大人出身于斯科特家族,原来就是由他们掌控着香料种植的技术。看这些快要丰收的胡椒,也许,他是来为自己伸张权力,向我们发难的?”

    杰拉德还没来得及开口,舍曼已经轻而易举地完成了两次挑唆。看见阿加佩欲言又止的神情,杰拉德脸色发白,嗓音低沉得像铜钟似的:“我不伸张自己的权力,我倒看出您是个无赖,是个惯于挑拨离间的小人!”

    “我!”舍曼叫嚷起来,他瞧着又委屈,又震惊,只管对着阿加佩猛吹耳边风,“我做了什么啦?您来评评理,老师,我的推测合情合理,而这位大人呢?就像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了似的,对我提出了多么严重的指控啊!”

    “合情合理这个词,跟您沾不上一点边!”杰拉德声色俱厉地说,“厚颜无耻的骗子……”

    “好了!”他们的争吵很快就变得剑拔弩张,充满硝烟味,以致阿加佩不得不站出来制止,“泰尔,请别再说话了,他……他是我的旧相识,我知道他找来是有别的事;而您,大人,对于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您的批评未免也太过分了!”

    他说到“旧相识”这个词的时候,舍曼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他盯着杰拉德,慢慢地,意味深长地说:“真的呢!我看得出来,您和他确实是一位‘旧相识’。”

    杰拉德恨不得立刻活活扯出他的舌头,再将他千刀万剐。

    “您去照看一下那边的胡椒田,”阿加佩转向舍曼,轻声吩咐道,“别在这里久留,事态会对您不利的。”

    舍曼微微一笑,他瞥了眼杰拉德那张快要吃人的脸,又俯身下去,在阿加佩耳边悄悄地低语:“这时候,我就不得再昧着自己的良心,我必须告诉您一件事……”

    “我看你敢!”杰拉德厉声大喊,他的声势真像雷霆一样,在场的学徒全被他吓得身颤腿软,唯有舍曼,他惊讶地直起身体,做出惶恐的模样,辩解道:“我给老师说的都是胡椒的问题,又碍着您什么事啦?您如此不理智,我确实不敢在这里多待了!”

    说完,他就像害怕身后有野兽追逐一样,急匆匆地跑远了。一直到了众人看不见的地方,舍曼才展露出嘲弄的容色,尽管无声无息,他却笑得肩膀都在发颤。

    “您,”阿加佩叫自己的学徒都离开以后,转头就严厉地说道,“您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问题,要跑到这里来发火?您之前从没见过泰尔,也不清楚他的为人。是,我承认,他是个害羞的青年,可能有时候出于胆小的天性,会把事情想的格外复杂一些,但您也用不着骂他,诋毁他的品格啊!您用不着到我面前来散发您国王重臣的好脾气,我也不会由着您这么做的!”

    什么叫有口难言,杰拉德可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他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也说不出,他现在就想一吐为快,告诉阿加佩,那不是什么好青年泰尔,那是隐姓埋名的舍曼·斯科特,他潜伏在你身边,就是为了对种植园不利,也对我不利的。他是一条毒蛇,一只狡诈的狐狸,你如果相信他,那才是真正的灾祸临头。

    可是,他怎么才能在揭露舍曼身份的同时,不暴露了自己?他完全被动,对方却占尽先机,舍曼不会没有后手,杰拉德清楚这位堂弟的为人,在斯科特人里,舍曼不算特别嗜杀,也不算十分疯狂,但是,他总会给自己的邪恶计划留好层出不穷的后路。

    杰拉德完全有理由相信,但凡他在今天下了杀手,不到明天清早,一份内容翔实、证据确凿,说明黑鸦就是杰拉德·斯科特的文件,就会准时送达阿加佩手边,关于这件事的流言蜚语,也会瞬间传遍整个王宫,防是一定防不住的!

    毫无疑问,舍曼·斯科特已经牢牢攫住了他的命脉,假使他找不出破局的方法,从今往后,是死是活,就全要靠舍曼·斯科特,以及他身后的珍·斯科特的怜悯了。

    “……我也有理由相信,他是个黑心肠子的混账。”杰拉德苦涩地压低声音,“好叫您知道,我看到那熟悉的黑发黑眼,还以为是斯科特人来到这里,要伤害了您。请原谅我的多疑吧!您知道的,要是您出了什么事,可比死了还叫我难受。但是接下来呢?他每句话都在鼓唇弄舌,想在您心里离间了我。”

    阿加佩皱起眉头,他也在思索。

    “而这就是我的逆鳞,我的禁区了!”杰拉德激动地说,声音又急又快,“他应当庆幸有您在这儿,否则我一定会让他知道,这么做会得到什么凄惨的下场!”

    阿加佩叹了口气,他无奈地说:“您是不是太多疑了?这些学生,他们每个人的家世背景,都经过胡安主教的审核,清清白白,绝对没有差错。而您……我希望您不是被妒火蒙蔽了双眼,因为我现在全心全意地扑在胡椒身上,任何人和事都没法儿动摇我的感情,不管泰尔是不是黑发黑眼,不管他是不是个……英俊端正的小伙子。”

    这下好了,此时此刻,除了愤怒和杀人的欲望之外,多余的妒火又姗姗来迟,开始煎熬杰拉德的心胸。

    舍曼·斯科特英俊吗?是的,他只能极不情愿地承认这一点。斯科特人凶残、狡狯、势利、纵欲,但他们全拥有着命运赠送给他们的好皮囊,他们既是不折不扣的疯子,也是不折不扣的美人。除去斯科特人拥有的财富与权势,这同样是一份天生的特权,只不过,正是由于舍曼等人的筹算和谋逆,使杰拉德失去了这种特权。

    “他、他不是,我是说,外貌能当饭吃吗?他长得端正,就能让他免受我的怒气吗?”杰拉德语无伦次,气得双眼发晕,“他不过是一个,他是一个小人,一个……”

    “好啦,算了吧,”阿加佩又叹了口气,“您看看您,都开始胡言乱语了。我要说,不管您今天来找我是为了什么,还是尽快回去休息,不要让无谓的纷争扰乱您太长时间。至于我,我得继续干活了,请您也别再扰乱了我吧。”

    他干干脆脆地下达了逐客令,杰拉德却仍然固执地徘徊在这里,像条龇牙咧嘴,极度护食的恶犬。最后,阿加佩实在受不了了,他彻底发火,怒斥着叫他走开,杰拉德才勉强不甘地离去。

    走之前,他还不忘再三叮嘱阿加佩,千万、千万不要相信了那个小子的话语,他是不可信,也不可以太过靠近的人。

    是夜,杰拉德还在自己的住所里辗转踱步,他暴躁转圈的姿态,几乎要把脚下的金丝厚绒地毯都钻出洞来。

    他想了一个又一个暗杀的计划,他要如何在宫廷里炮制流言,来应对舍曼的进攻,他要怎么在阿加佩身边安插满自己的人手,控制一切来往的书信和消息……还不等他想出一个万全之策,侍从就将一条求见的信息,递到他的手边。

    舍曼·斯科特。

    杰拉德阴鸷的目光,能点燃世上的一切。

    他居然还有胆子要求见我,他居然还有胆子……

    “带他进来!”他抚摸着匕首的刀柄,果断地说。

    “你好,堂兄。”

    片刻后,舍曼·斯科特大摇大摆地走进他的住所,“好久不见,我看你过得还挺好啊!”

    第54章

    对于这声轻佻的招呼,杰拉德报以酷烈的回应。

    ——一把锋利无比的银刀打着旋地冲向舍曼的面门,来势汹汹,几乎要在空气中激出火花,不难看出投掷者的恨意,以及为此付出的凶猛决心。

    舍曼猛地一转头,那把银刀堪堪贴着他的额发飞掠而过,先在他的皮肤上擦出了一道刺目血痕,而后钉入他身后的雕花屏风,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响。他固然对这个以心黑手狠闻名于家族的堂兄早有防备,但方才的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条件反射,冥冥中,他的身体在大脑完全不知情的状况下救了他一命。

    “哇哦!”舍曼惊魂不定,脊背后知后觉地浸出冷汗,他伸出手,在前额上摸到了一片鲜红。

    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对上杰拉德阴鸷的目光,不由咧开了大大的笑脸,颤抖地吸着气。

    “好一个死亡游戏,好一个!”舍曼大声说,“堂兄,这真让我想起了我们的青葱岁月,那时候我才十三岁,正是看什么都好奇,看什么都想尝试的……”

    “珍·斯科特那个贱人派你来做什么?”杰拉德毫不理会他说的任何废话,只管单刀直入地发布自己的命令,“想让你来报复我?”

    舍曼被打断了话,仅仅显出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耸了耸肩。

    “海是蓝的吗?星星会眨眼吗?含住胡椒粒的时候,舌头会发麻吗?”他采用了微妙的反问句,“但是呢,除了报复你,我的好堂姐肯定听说了这里的小小种植园……唉哟,圣灵见证,你的心上人干得可真不赖啊!当然,我想这其中也一定有你悉心教导的功劳吧,堂兄?”

    杰拉德一字一句地威胁道:“离他远一点!你们这两头畜生。”

    舍曼渐渐收敛了笑容,他额头上的血迹快要干了,一种既忧郁,又怅然的神色,出现在他脸上。

    “爱真的能改变很多事,对不对?”他轻声问,“看看你,杰拉德·斯科特,昔日告死的黑乌鸦,如今沉浸在爱里,也成了这么癫狂,不理智的一个人。哪怕在摩鹿加的监狱里,被人压着跪在地上受刑的时候,你也不曾表现出如此卑微的姿态。你真的爱上了他,为了遮掩自己的真实身份,不惜抛弃姓名,甘愿做一个低贱的奴仆,只为他卑躬屈膝。”

    杰拉德没有说话,舍曼接着道:“不过,你是不是忘了什么,我的好堂兄?”

    他话锋一转,原先那样狡黠,恶毒的微笑,又重新浮现在他脸上。

    “——你也是一头畜生,杰拉德·斯科特。”舍曼口齿清晰地说,“而且对于阿加佩而言,你就是那头最大的畜生。你把陶玛斯之眼送给了他,为什么送呢?因为一场叫你满意的游戏。具体是什么游戏呢?你在白塔选中了一个奴隶,你让他爱上你,又误以为自己是被爱着的,然后,你就当着众人的面……”

    “……闭嘴!”杰拉德咆哮,额上青筋毕现,他浑身的肌肉紧绷,马上就要扑过去,用匕首活活将舍曼捅成蜂窝,舍曼急忙后退一步,安抚地抬起双手。

    “好,好,我不提它了。”他微笑道,“但说到底,堂兄你现在束手束脚,无非是因为之前留下的破绽太多了,你瞧,因为你毁容又瘸腿,性格也大大变样,而我们也没有放出你的任何消息,所以,哪怕你用了‘黑鸦’的称号,也没人把你跟过去的杰拉德·斯科特联系在一起,世人只会以为,摩鹿加的前任主人还被牢牢监管着哩!”

    “可是,你就害怕这个,不是吗?但凡有一点风声,把现在的你和‘杰拉德·斯科特’这个名字联系在一起,人们就会困惑,就会恍然大悟,因为你们之间的关联太多了,你们之间的相似之处也太多了。来猜猜看!你觉得,真相用什么样的方式揭开,才算最好?”

    杰拉德憎恶地盯着他,目光几乎可以滴下毒汁:“被珍·斯科特亲自切掉了两根手指的狗,居然还对她这么忠心耿耿,真是赤心可嘉……”

    “我能说什么呢?”舍曼摊开残缺不全的一双手,“这就是爱,堂兄你不是体会最深了吗?”

    “确实,她操遍了全天下的男男女女,也想不到要脱你的衣服。”杰拉德冷冷地说,“你是不是觉得,她对你是最特别的,算独一无二的头一份儿?”

    与他静静地对视着,舍曼也不笑了。

    “就为了你这句话,我改主意了。”他轻声说,“堂兄,我今天晚上来,就是为了提醒你,别想着对我动手脚了,没用的,我在阿加佩身边蛰伏了那么久,对他,还有那个杂种的小斯科特人,全都了如指掌。可能胡安·丰塞卡会稍稍麻烦一些,但也不是不能解决,还记得吗?就像你教会我们的——死后万事消。

    “我可能已经给他下好了慢性毒药,也可能没有;我同样有可能布置好了散播流言的人,不是对你,而是对他,毕竟,查理一世是个再虔诚不过的君主,双性的男人是不是不祥的魔鬼预兆,他比你和我更清楚;我还可能早早嫁接了带病的胡椒藤,丁香枝,你知道的,阿加佩无暇兼顾一整个种植园,况且他很信任我了,我偷偷地瞒下那些香料的病症,相信等到被人发现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更或者,我的几项计划都能同时进行?老天爷,堂兄,我手上有那么多筹码,每一个都对你致命,你要怎么办啊?”

    杰拉德脸色铁青,手指尖微不可查地发着抖。这一生中,他感到束手无策的时刻用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眼下的情况,绝对算得上一个。

    “再见,堂兄,”舍曼·斯科特朝他挥挥手,“不过,除了警告,我也不是无缘无故跑来跟你说这些的——谁让堂姐一百次,一千次地向我下达命令,要我尽可能地折磨你呢?”

    “再见!再见!”

    他一边轻快地告别,一边轻快地走向出口,旁若无人,好像不是刚从死神手里逃出性命,而只是到集市上游玩了一圈。

    不管如何,面对着即将大难临头的时刻,杰拉德·斯科特不是自怨自艾的人,不是会沉浸在懊恼,悔恨与愤怒里的人。他要不惜一切代价将损失降到最低,绝不能把时间浪费在无用的痛苦上。

    他连夜写信给自己忠诚的大副,要他把已经准备好的五十万弗洛林加码到八十万,并且要求与布尔戈斯的主教会面,讨论种植园的护卫与安保问题。他筹备着这些事,同时紧锣密鼓地为莉莉的“生母”伪造着平生事迹与身份证明,人证与物证都要齐全地备好。如果可以,他会把教宗克莱芒七世的御用医师也拽来西班牙,只专心地看护阿加佩一个人,但这事终究来不及,成不了,他唯有退而求其次,联系着查理一世的御用医师团队,要求他们为阿加佩的身体状况做诊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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