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类别:游戏动漫 作者:阿加佩杰拉德 本章:第26章

    三天后,军舰启航,元帅慷慨地展示了他所剩无几的绅士风度,将那些愿意离开白塔的新生公民带上了船。更重要的是,船舱内满载着堆积成山的财宝。

    海军大胜而归,皇帝与皇后带领卡斯蒂利亚议会的成员,亲自在港口迎接了这支胜利的军队,主教赫然也在其中。

    等到阿加佩作为督战官员,向帝后履行了自己的义务与职责,等到四面八方的喝彩声,以及络绎不绝前来恭贺的人群都散去之后,主教才缓缓走到阿加佩身边,压低了声音。

    “小子,捞到了多少?”

    阿加佩微笑着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这个数。”

    顷刻间,主教意气风发,好像一眨眼就年轻了十几岁。

    “好啊!好!”他哈哈大笑,“这才是我的……哼,嗯!干得好!”

    再一次,阿加佩为西班牙带去了不菲的财富,白塔的积累,不仅缓解了战争带给这个国家的耗费压力,更填补了贸易局的亏损。查理一世提起他就眉开眼笑,许多人则开始认为,他就是被圣灵所眷顾的人。

    用“烈火烹油”来形容阿加佩此刻的境况,尚且显得谦虚。但置身于风暴的中心,只有一种安然的静谧笼罩着他。

    他的心结已经解开,命运为他展示了奇异的因果,有始有终地完成了一场复仇。

    一切的嘈杂与喧嚣里,阿加佩感到隐隐的满足。

    因为在踏上艾登的船,离开家乡的那一刻,他就在心底期冀了善恶有报的未来。如今,他的执念已经开解——他带着流血的心灵与伤口逃离了白塔,又带着无坚不摧的战舰,以及染血的刀锋回到了那里。

    事到如今,我已经做了我想做的,该做的,能做的。

    透过内心,阿加佩向着那个虚无缥缈,又无处不在的东西,提出自己的问题。

    所以,我能得到属于自己的平静了吗?

    第85章

    既然阿加佩已经成为了西班牙宫廷的一颗长盛不衰的闪亮明星,他的一举一动,都会成为许多人争相模仿的风向标。

    在这种情况下,他天生温和、安静的性格,以及谦虚的特质,就成了一些人疯狂吹捧,而另一些人大肆贬低的对象。前者认为,谦虚是可以使人一直前进的必备品德,阿加佩无疑是优秀的榜样;后者则认为,他是一个装模作样的伪君子,更大的野心,全埋在惺惺作态的虚伪表象之下。

    阿加佩不胜其扰,可旁人的嘴都长在他们自己身上,他们要怎么说,他是遏制不住的。就连一个国家的统治者,也难免要受流言蜚语的影响,难道他就能独善其身了吗?

    他只好选择深居简出,多在家陪女儿。可是即使待在家里,麻烦事同样一直找上门。

    莉莉正在长大,她只有十二岁,可是属于斯科特人的惊人美丽,以及某种疯狂的,野蛮的特质,已经在她身上隐隐地闪现出来。

    这个时代,早婚都不能算一类风气,而是贵族富商们都会选择的明智道路,因而单单在塞维利亚的宫廷,莉莉就有了许多潜在追求者。无论是年轻的侍从,贵族的小儿子,还是第一次进宫觐见的外国使臣——趋利避害的天性,在旺盛的,不受拘束的美面前,比烧尽的纸灰还要脆弱。

    而风言风语尤其关注着美丽的少女,更别提它们此前就大肆宣扬着阿加佩的那些传奇故事:譬如他是欧罗巴大陆最好的园艺大师,他打破了摩鹿加对香料的垄断地位,光是他麾下的种植园,每年就能纯进账十万弗洛林,加上他还一手促成了白塔的覆灭,这又是多么大的一笔财富!

    自古以来,美丽都与权财密不可分,而当一个传说,同时被赋予了倾城的少女,王宫与黄金这三重要素,人们也就不难想象,它究竟会在诸国之间掀起多么大的风浪了。

    每个星期,请求联姻结盟的书信就像鹅毛大雪一样飞过来——阿加佩宁肯下到地狱,收了杰拉德·斯科特的情书,也不想看到这些面目可憎的东西!而这还是主教早就筛过一遍的结果。

    起先,他还能耐心地回信,告知那些人他目前是不可能考虑女儿的婚事,莉莉也不可能去靠结婚来“使两个家族更为强大,使我们的财富更加庞大,荣耀与威信更加恢宏”的。是的,绝无可能,大人们,先生们,你们究竟知不知道她的另一个父亲是谁……是的,没错,绝无可能!

    到后面,阿加佩这样好脾气的人都忍不住发火了,因为那些蠢货,那些大小贵族,异国的男爵,子爵,伯爵,领主,总督……就像听不懂人话一样,基本无视了他不留余地的拒绝。

    他们借着各种理由来到塞维利亚宫,在花园的各个角落徘徊不去,大声朗诵情诗,试图“一睹美丽少女的芳容”,堪称骚扰的求爱礼物源源不断,一些人甚至求到了查理一世面前,表达了他们想与“塞维利亚的百合花”喜结良缘的急切愿望。

    也许是说的人实在太多,在一次宴席上,皇帝笑哈哈的,当真向阿加佩提起了那些人的愿景。对此,阿加佩深深吸气,握紧了酒杯,隐忍地回道:“陛下,多年以来,只有我和我的女儿相依为命……”

    “哎哟,哎哟!”查理一世急忙抬起双手,因为他同时瞥见了主教阴森森的目光,“我亲爱的大人,我是在和您开玩笑呢!您不会真的以为,我要把您的女儿,皇后最喜欢的小淑女送去异国他乡吧?那您未免也太不了解您的君主啦!”

    尽管皇帝当场就表达了他的歉意,回去的路上,阿加佩仍然平息不了自己的愤怒。

    如果只是单纯的生活被打扰,那也就罢了,关键是这些年来,摩鹿加一直不曾放弃对他的追捕和暗杀,但从未有哪一次比这次更危险,因为刺客是混在求爱的队伍里进来的,他们已经藏到了房间主人的床底下和床帐上。假使赫蒂太太那天没有心血来潮,指挥着女仆在他临睡前更换了地毯,只怕等到第二天日出的时候,父女俩的首级已经被运出宫门了。

    为了这些事,阿加佩在书桌前来回踏步,到最后,他实在控制不了沸腾的心绪,冲动之下,他狠狠地抽出一张空白的信纸,在开头又重又快地写了第一句话。

    他写得飞快,用不了多少时间,一封墨水淋漓,用词冷硬的信纸,就塞到了信封里,再迅速地盖上了他的私章。

    为了避免自己反悔,阿加佩立马叫人进来,让跑腿的仆从快快把信送去指定的地点寄出。

    做完这一切,他才疲惫地坐回椅子上,心烦意乱地捂住了额头。

    “敲敲,敲敲,”门口传来声音,“兔子先生在吗?”

    阿加佩放下手,急忙打起精神,微笑道:“请进!兔子小姐。”

    莉莉无声无息地走进来,她轻盈的步伐,就像一只随时在捕猎状态的小小野兽。她很喜欢这么做,在旁人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候靠近,并且观察他们。

    “你担心吗,爸爸?”她坐在阿加佩身边,在父亲面前,她总能直言不讳地表达着自己的意见,“这几天,我听见许多人说,如果流言的势头在大一点,说不定就有公爵来向我求婚了,说不定,陛下还会越过你,同意我的婚事。”

    阿加佩微微一笑,他摘掉莉莉扣子上的小狗毛,低声说:“别担心这个,甜心。你想什么时候结婚就什么时候结婚,你不想结婚,外人也没有资格说三道四。真要到了那一天,有人会违背你的意愿……”

    他想说,真要到了那一天,有人会违背你的意愿,并且连我也不能对抗那个人的势力,你仍然有后路可走。

    ——既然不能寄希望于世俗的能量,那就去要求魔鬼的刀锋吧,你的另一个父亲,总是可以做出比我残忍一千倍,也冷酷一千倍的决定的。

    然而,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挑明真相。莉莉对她的另一个至亲——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从不好奇,她很满足于阿加佩的陪伴,阿加佩不在,还有赫蒂太太,胡安主教,她并不觉得生活里有人缺席。

    “……实际上,”片刻后,阿加佩换了个方式,“假如你的另一个亲人……这个人还活着,并且一直关注着你,你会想见到他吗?”

    莉莉想了想,回答道:“不管这个人会是父亲还是母亲,我更想保持现状。我现在喜欢的人已经饱和啦,我不会想再让另一个人加入我的生活,打乱我的计划。这样,我会很困扰。”

    阿加佩笑了起来:“爸爸怎么不知道,你有什么计划?”

    “我之前很想当女主教!”莉莉理直气壮地说,“但是后来我才知道,没有女孩当主教的,那就算了!总有女孩当领主的吧?我很喜欢人嘛,我喜欢看着他们听从我的命令,在我眼皮子底下做这个,做那个的,像蚁巢里的蚂蚁,真好玩儿啊!我以后要天天看!”

    阿加佩:“……”

    阿加佩审慎地说:“好吧……也不是不行?等你再长大一点,我们再来讨论这个话题好了。”

    信送出的两个月后,对莉莉攻势最为狂热的三个异国贵族,便遭遇了沉船的事故,一个生死未卜,剩下两个不知怎的,吓得魂飞魄散,连夜逃回了国内。西班牙本国的一位侯爵的儿子被传出沾染了花柳病,还有王宫总管大臣的小儿子,他在舞会上和同性情人秘密私会的时候,很不幸地从二楼跌了出去,对所有人毫无保留地展示了他的胴体。

    这一切实在太巧,发生得太意外了,毕竟,人生中的厄运就是如此突然,谁又能未卜先知呢?

    一时间,求婚的风声降到了最低,因为阿加佩怒气冲冲地向查理一世控诉了这些人的卑劣行径,他们既然已经如此不堪,就不该随便地把手伸到他的女儿这里!

    作为一位公主的母亲,伊莎贝拉非常认同他的说法,她向莉莉赠送了许多安慰的礼物,而皇帝在心上人那里碰了一鼻子灰,也免不了恼火地呵斥了他那些荒谬的臣子。

    目的达成,回去之后,阿加佩就再次接到了杰拉德·斯科特的回信。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将信封丢进火里,他迟疑了很长时间,终于伸手,揭下了信封上的火漆印。

    信上的字迹颤抖地飘飞着,对阿加佩勾勒出一张迫切的,沉浸在幻梦中的脸孔。

    粗略扫过那些滔滔不绝的感慨措辞,阿加佩继续往下看。

    阿加佩眉心微皱,心里五味杂陈。

    他继续往下看。

    最后,阿加佩盯着信的结尾。

    阿加佩无言地合上信封。

    不知为何,他的手指也在微微地发着抖,仿佛被火焰给烫了一下。

    他恍惚了好半天,想把这封信丢进壁炉,手伸过去,却在空中凝固了半天。直到火苗费力地舔舐到信封边缘,热度顺着纸面传上来,阿加佩才回过神来,急忙松开了它,任由信笺掉落下去。

    这封信的事,他没有对任何人说。

    ·

    1533年的冬天,在丈夫的陪同下,伊莎贝拉再次回到塞维利亚宫,时隔四年,她又一次怀上了身孕。

    然而,了解她的身体情况,阿加佩并不觉得乐观。冥冥中,直觉告诉他,皇后这一次仍然是凶多吉少。

    第58章

    在第三个儿子早夭之后,伊莎贝拉的身体就一直时好时坏,始终摆脱不了病弱的纠缠。阿加佩不能说,这对夫妇不是怀着侥幸的心理拥有的这个孩子。

    毕竟,四年过去了,这个国家的许多人都期待着伊莎贝拉能再诞下一个健康的孩子,为皇室增光添彩。

    “陛下,”寝殿里,阿加佩轻轻握着她的手,这是他的特权,所有异性的大臣里,只有他能如此贴近伊莎贝拉,而不惹来皇帝的妒忌之心,“您的脸色很不好。”

    伊莎贝拉微微地笑了起来,她刚刚孕吐过,脸色苍白,颧骨上又带着一抹病态的潮红。

    “这个孩子很闹腾,”她说,“让您担心了?”

    阿加佩没有说话,他将皇后的手放进天鹅绒被里,仔细地盖好。片刻后,等到只有最亲近的女官在场,他才低声说:“恕我冒昧,陛下,但我觉得,您还没到再要孩子的时候。”

    伊莎贝拉收敛了笑容,她叹了口气:“这个孩子是圣灵的赐福,他来去与否,不是我们凡间的人可以决定的。况且,宫廷上下,每个人都很高兴,您不高兴吗?”

    “生育是走过死门,能不能回来,全看母亲的运气。脱去世俗赋予它的神圣意味,它满是剧痛,鲜血和危险。”阿加佩真诚地说,“它会耗掉您的半条命,陛下。”

    “唉,唉,”伊莎贝拉笑了,“您明明是男子,为什么说起生育的时候,比一些女子还要沉浸其中?放心吧,我会没事的,别为我担忧,您是我的朋友,要为我祝福。”

    因为我不仅仅是男人,阿加佩露出苦涩的微笑,孕育一个生命,并且将她带来这世上的过程,我也完完整整地经历过一遍。

    “说起来……”皇后望着他,一时出神,忍不住喃喃地道,“我已经老了,即将成为第四个孩子的母亲,而您呢,这么多年过去了,您还是这么年轻,依然是我们当初在花园里相遇时的模样,一点儿没变。就好像……好像时光也在您身上停滞了……”

    阿加佩摇了摇头:“时间是不会放过任何人的,陛下。我也老了,瞧,这儿是白头发呢,我每天都拔的。”

    伊莎贝拉瞧了一眼:“骗子,这明明是一根浅色的头发,放在阳光底下,就像白头发了。”

    阿加佩:“……”

    小伎俩被拆穿,他只好放下手,发愁地盯着不好哄的皇后。

    两个人再说笑了一阵,伊莎贝拉的体力就明显支撑不住了,阿加佩叮嘱她好好休息,不要太操劳之后,就回了家。他坐在临窗的椅子上,微风拂过洁白的窗纱,阿加佩便不由思绪游弋,静静地一声不吭。

    其实,他也有点累了。

    和伊莎贝拉的谈话,令他久违地回忆起了当初刚刚抵达海滨小城时的情况。

    他那时候挺着个肚子,偏偏四肢都还十分纤瘦,不知道内情的人,只以为他得了怪病。阿加佩在嘈杂,脏乱的港口边住了两个多月,他尚在贪婪地享受自由,学着适应一个人自主支配时间的日子,老艾登来看过一圈,就说不行,连夜将他搬到了靠近市中心的一栋空屋,也就是后来的小楼。

    现在想想,老船长真是一个贵人,长年在海上讨生活的人本该十分迷信,可他并不计较世俗的看法,而是专心致志地把阿加佩当成了自己的合伙人,一个需要照顾的孩子。

    他安顿了他的生活,又给阿加佩找到了一个经验丰富的产婆——事实证明,正是这点救了他的命。倘若没有产婆一边大叫“天父老爷啊我碰着了一个魔胎我要下地狱啦”,一边用尽前半生的经验,给他接生了莉莉,那么无须质疑,阿加佩一定会会死在产床上。

    眼下再回想起来,生产的感觉早就在记忆中模糊了,更贴切的说法,是阿加佩当时就没觉得有多痛。积年累月的白塔生涯,令他的忍受能力远超常人,更何况,再疼,怎么疼得过杰拉德对他做出的那些事,怎么疼得过跳海寻死,治愈疗伤的那些漫长光阴?

    此时此刻,阿加佩越是回想,就越是思念曾经在小城的生活。他想起艾登船长,想起神父,想起他遇到的每一个好人,坏人,平凡的人。海边的日子似乎永远是开阔明亮的,空气里飘动着湿润的海风,以及咸涩的浪花气味。

    他还记得第一次遇到晴雨天的时候,他正好从神父家里出来,在街上走了没一会儿,清澈的雨点就从天而降,哗啦啦地敲打着地面,而高空却是万里无云的,阳光也那么耀眼,那么闪亮。氤氲的彩虹,就从每一滴雨水溅开的地方折射出来……

    那里就是我的故乡啊,阿加佩想,我就在那里重得了第二条命,开启了崭新的人生的。

    他知道,他曾经对杰拉德·斯科特放下豪言壮语,要亲手促成了摩鹿加的毁灭。到了现在,这个目标已经近得触手可及——种植园依次有序地建立起来,香料种植的技术也传遍了欧罗巴大陆,还在往更远的地方辐射,而珍·斯科特一直被她的哥哥牢牢牵制着,就像陷进了自顾不暇的泥潭。

    很快了,真的很快了。就连主教也对他说,只要再施加一点推力,摩鹿加就会像白塔一样覆没,成为一段注定被人遗忘的历史。

    十年如一日,他拼命向上攀登,好去够到每一个达成目标,实现复仇的机会,无暇去看沿途有什么风景。但在这种时刻,阿加佩认真审视着自己的时刻,他总要产生一股疲惫之情——远方的故乡在呼唤着他,他已经离开它太久了。

    抵达西班牙的数年来,他将生活中的大事分成一个又一个的节点,莉莉每年的生日,赫蒂太太和主教的每一次生病,种植园的情况,他自己是什么时候站稳脚跟,什么时候得到晋升……而其中最重要的几个节点,无疑是黑鸦揭露了身份,杰拉德向他忏悔了过错,他在杰拉德身上发狠射出的四箭,以及白塔的覆没。

    ……这么一看,他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些事,仍然与杰拉德·斯科特紧紧相连,密不可分。

    阿加佩认命了,他接受,并且习惯了命运加诸给他的一切,包括杰拉德·斯科特,他这一生中唯一爱过两次的魔鬼。

    所以,在当日收到,并且了对方的信时,他第一次如此鲜明地意识到,原来这种畸形的,错位的爱,早已变成了带刺的缰绳,它坚不可摧地捆在杰拉德的脖子上,将原来那个高高在上的摩鹿加之主变成了他自己的奴隶。

    身份互换的感觉犹如海天倒悬,阿加佩的心中却没有喜悦。

    许多年过去了,随着白塔被彻底血洗,他深厚的恨意也跟着稀释、蒸发,那一刻,只有奇怪的怅然,夹杂着淡淡的,对爱的恐惧。

    我原谅他了吗?

    盯着灿烂的阳光,阿加佩情不自禁地问着自己。

    我已经可以放下杰拉德·斯科特,继续往前走了吗?

    这个问题没有回答,也等不到回答。阿加佩再没有时间仔细地审视自己了,同年的六月,伊莎贝拉已是接近临盆期的孕妇,她的身体却惊人得消瘦着,不复过去的圆润。查理一世号令御医,征召着任何能令皇后健康好转的方法,但一切努力都是杯水车薪。

    这个孩子没日没夜地消耗着母亲的精力与生命,明眼人几乎都能看出来,这个胎儿是没法平平安安地生产下来的,在他和皇后之间,总要没了一个。

    生产的预定日期成为了一道验证死神是否会大驾光临的终点线,每一天都是煎熬,每一天平安过去,都有人不停向神灵祈祷,感谢了祂们的庇佑。

    不祥的预感越发浓重,到了这时,觉得危险的人就不只是阿加佩了。私下里,主教轻声对阿加佩说,先前有个口无遮拦的医生,莽撞地提议了现在就为皇后肚子里的胎儿准备一口棺椁。在皇帝的盛怒之下,用不到过夜,他就已是身首异处,丢到海里喂鱼去了。

    这种氛围里,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不敢有丝毫的异议,说出了半句不吉利的话。

    不过,或许真有圣母保佑,到了六月中旬的时候,伊莎贝拉的精神忽然一日好过一日,她的面色红润了,整个人更有食欲,身上也更有力气。每次阿加佩去看她,都能见她高兴地朝自己挥手,宫廷里的医生们全异口同声地说,这是个奇迹。

    查理一世欣喜若狂,他拥抱着妻子,宣布一定要为她的健康好好庆祝一番。于是,整个塞维利亚宫喜气洋洋的,人人脸上都有了笑容,厨娘和厨师忙忙碌碌,侍从来回奔跑,等要筹备一场盛大的筵席。

    宴会当晚,卡斯蒂利亚议会的大臣出席了,皇室御用的牧师出席了,各大教区的主教也齐聚在塞维利亚宫,作为神明的代行者,他们全都为皇后献上了自己的祝福。

    就在众人一片其乐融融,查理一世同样满面春风,充满爱意地牵着妻子的手,莉莉突然拉住了阿加佩的袖子,急切地说:“爸爸,你看!”

    “什么?”

    “我确信,那不是陛下的司袍侍女。”莉莉说,“而是长相相似的另一个人。”

    寒意顺着阿加佩的脊梁升起,他顺着莉莉所指的方向望过去,伊莎贝拉身后的侍女影影绰绰,王宫贵妇全环绕在她身边,只有一个人,一个特别灵活柔软,以至于显得格格不入的女人——

    “抓住她!”阿加佩的脑海一片空白,假冒的侍女已经贴近了伊莎贝拉,他猛地站起来,指着喊道,“她是刺客!”

    他察言观色的本领一直没有荒废,他知道贵妇小姐是什么样,也知道常年在刀尖上行走的人是什么样。被他这一喊,刺客手脚一乱,猝然行动起来,在袖子里弹出了锋利的匕首。

    尖叫顿时四起,查理一世第一时间拽住妻子的手臂,下意识将她往怀里拉,皇后的司袍女官舍身一撞,筵席间喊声连连,匕首的顶端流淌着刺眼的亮光,割裂衣袍的声音无比鲜明——如此喧哗的一切,全发生在同一时间。

    “啊!”伊莎贝拉痛呼出声,匕首已然落空,但仍然带起一串上扬的血珠。

    皇后的胳膊被划破了。司袍女官的飞扑,令刺客跌了个踉跄,手掌按在贵妇们厚重的裙袍上。手无寸铁的大臣连滚带爬地逃开,国王的侍卫则大喊护驾,将其团团围在中间……所有的动荡中,阿加佩的眼睛紧盯着伊莎贝拉,看见她脸色惨白,几乎在瞬间就昏死了过去。

    用“混乱”来形容今晚的事故,都是太收敛的措辞。

    刺客已经被缉拿关押,然而皇后却是不折不扣地受到了惊吓,鲜血当场就浸透了她的衣裙。她被七手八脚地抱进就近的一间卧室,留守的医生一拥而上,仍然没能缓解了她的严峻情况。

    一盆一盆的血水从房间里端出来,查理一世面无人色,呆呆地站在门外,因为房间里的医生和侍女早已将床边围满,再也没有旁人的地方。

    恰如一颗被戳破的气球,伊莎贝拉的健康只不过是虚伪的假象。一晚上的时间,她在生死的边缘不住徘徊,至于那个孱弱的孩子,他产下来没多久就咽气了,甚至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睁开。

    查理一世紧紧抱着虚弱至极的妻子,巨大的愤怒,巨大的悲伤与哀恸完全烧干了他的心灵。天蒙蒙亮的时候,王宫的侍卫长前来汇报了这件事的结果:

    刺客已经招供了真相,她不过是被摩鹿加派遣来的一枚棋子,此举意在警告,更在报复。

    听到这个消息,阿加佩的头都是懵的。

    不,这不是说他受不了打击,不相信审讯的成果,他相信摩鹿加对这个国家,对自己的深深恨意,也相信斯科特人就是那么不择手段,不顾后果的疯子,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件事的主谋,最后会栽到摩鹿加身上。

    摩鹿加的刺客会被莉莉一眼看穿吗?摩鹿加的刺客会磨蹭到等自己叫喊了才动手吗?倘若珍·斯科特真要报复查理一世对种植园的支持,为什么不直接在匕首上淬毒,彻底杀害了他的妻子呢?总归这件事做出来,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再一次,阿加佩踌躇良久,他取出信纸,寄送了第二封信。

    此时,距离上次寄信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年。他要求杰拉德·斯科特立刻抵达塞维利亚,他要当面对他说了这件事。

    第59章

    “大副先生,”位于海湾的豪宅灯火通明,使臣态度谨慎,朝着对面的男人开口,“请问,您的主人究竟什么时候才能……”

    “您稍安勿躁,”大副熟稔地安抚道,“指挥官身体抱恙,一直在休养。我……”

    讲到这里,他似乎也觉得十分难为情,因此主动要求道:“我再为您催促一下,可以么?”

    说着,他从座位上起身离开,匆匆上楼,赶到走廊尽头的雕花木门前。

    “大人,”大副抬手敲门,小心翼翼地提高了声音,“提多尔苏丹派来的使者已经到了,您要不要……我是说,您是不是应该……”

    无论他如何仔细地斟酌着词句,把它们从嘴唇间战战兢兢地吐出来,门的另一边都寂静无声,没有丁点儿动静。

    大副等了又等,最后,他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原路返回,请使臣再耐心地等待一两天时间。

    门那头,杰拉德默不作声,身边是一堆倒空的酒瓶。对着一室的月光,他轻轻地,珍重至极地拈着一张薄薄的信纸。

    他看得入了神,丝毫不顾门口与楼下的人。

    月色迷蒙得近乎虚幻,映照着他面前的空地。杰拉德醉意朦胧地盯着信纸,忽然就止不住地笑了。

    酒精使人产生幻觉,在清醒时做梦。这些年里,他因此爱上了酒,在他喝醉的时候,总能看见阿加佩的身影。

    “您来了?”身边空无一人,杰拉德仍然嘶哑地笑了起来,“您总算来了。我怕见不到您,瞧,这些……这些都是我准备的……”

    他把信纸放在自己的手心,就像捧着一只脆弱的蝴蝶。在他眼中,阿加佩的身影犹如雾气,飘渺地被夜风吹拂着。

    “好长时间了,”他低下头,小声地咕哝,“您的心就这样狠,这么长的时间,只给我写了一封信。我想你想得受不了,好像哪里都在疼,心口,手指,脖子……有火在烧我,疼得我想在地上打滚……”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话,酒精模糊了他的神志,他身上好像真的燃起了一把大火,火焰直往骨头缝里钻,只有阿加佩的触碰和抚摸,能让这把火彻底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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