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稍稍用了点力气,修剪干净的,透明的指甲,就在羊皮地图上按出了一道浅痕。
指甲的印痕分裂了地图上的小点,也在名为“白塔”的岛屿上,划过一横割断的天堑。
第54章
“哈,”胡安·丰塞卡觉得有趣了,他眯着眼睛,打量着突然笑起来的阿加佩,“你的脑袋里打了什么坏主意,小子?我早就有所耳闻,这座岛不仅鱼龙混杂,是各方势力的中转站,更是全世界最大的奴隶交易……”
主教的声音逐渐沉下去,他凝视着地图上那个小小的点——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易守难攻,不是块好啃的骨头。”主教低声说,“岛是无主的,但背后的靠山可不会少……”
“比一个帝国的力量更大吗?”
“师出无名,军队有什么士气可言?”
“在陛下的领土上,居然会出现大规模的奴隶买卖这种骇人听闻的事故,多少家庭支离破碎,如此正义的义举,还不能显得师出有名?”
“倘若投入和收获不成正比,那这场正义之战也毫无用处。”
“那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白塔的富裕程度,是您想也想不到的,多少金银财宝,为了享乐而陈设在脚下的稀世奇珍,那儿的奴隶可以把黄金与钻石织成衣服,穿在身上,只因他们是奴隶主的所有物,他们金碧辉煌地登场,全是为了展示奴隶主的收藏与财力……”
“那其他国家的商船与货船?”
“就让他们离开好了,白塔积累的财富本来就十分可观,我们没必要得罪其他国家和地区的商人。”
主教摩挲着纹章戒指,他沉默许久,轻声说道:“你正在提出一项非常严重的指控,孩子。现在,我再问你一遍:白塔上的黄金储备,到底有多少?”
“老实说,我给不出确切的数字,但在我出生前,白塔就已经存在了。”阿加佩说,“一个奴隶主,就像是他小小王国里的统治者,上百个国王的财产加起来,又能有多少?不过,我知道奴隶主们是有一个金库的。”
“一个金库。”胡安·丰塞卡紧迫地重复道。
“是的,没错儿!”阿加佩说,“那是他们拿一条废船的船舱改造的,钢铁的大门,上面镶着黄铜的转盘锁,每个奴隶主都在里面有一块自己的地方,他们通常把金库的小钥匙系在自己的脖子上。要说金库的面积有多大……我想,应该不会比您的会客厅更小吧?”
“见鬼!”主教的呼吸加重了,他的眼睛已经燃起了火光,由金子与炮火点燃的火光,“啊,真见鬼!你给我描述了一个多么具有诱惑力的景象!快坐下来,快拿纸和笔来!让我看看这座岛的构造,我要你把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你要从记忆里挖出有关它的每一个细节!”
“嗯,”阿加佩微笑道,“不过,我毕竟离开了许多年,那儿很有可能产生了新的变化,这就不是我能拿捏得准的了。”
胡安·丰塞卡急切地把桌上的杂物搡到一边去,铺平羊皮纸,瞥了他一眼。
“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儿离开了许多年,年轻人。”他说,“别再胡言乱语了,快点坐在这儿,把你知道的全都倒出来!”
直至深夜,阿加佩说了他记忆里的全部秘密,他所知道的,关于那座岛屿的所有故事。十年的光阴逝去了,曾经在白塔的经历,却还像发生在昨天一般鲜明。
但这次不同了,他再回忆起来,那些屈辱的记忆,需要出卖瑟缩的身体,奉上颤抖的笑容,缩在角落,听话、识时务才能活下去的过去,已经无法使他动摇,使他应激到呼吸困难。
因为他是怀着轻松的,殷切的心情谈起这一切的,此刻从他嘴唇里吐出的每一个字,从他手中画出的每一段线条,都拥有了它们的力量,冥冥中,它们将会决定火炮集中的方向,决定奴隶主要以什么样的死法,被利刃惩处。
阿加佩甚至感到了隐隐的好奇与好笑。
夤夜已至,白塔上应该正是醉生梦死,纵情糜烂的时刻。在宾客搂抱着奴隶取乐的同一时间,在奴隶贩子清点着叮当作响,或闪亮,或油腻的钱币的同一时间,他们会想到有一个逃出去的奴隶正在万里之外,正策划着他们的毁灭与死亡吗?
这种感觉太奇妙了,不由令阿加佩产生了轻飘飘的错觉。当主教询问他,剩下的奴隶要如何处理时,阿加佩说:“就还他们自由之身吧,给一些钱,一张合法公民的身份证明。自由就是一个人生命里最宝贵的财富,他们接下来要怎么走,就是他们的选择了。”
主教记下了他的意见,又漫不经心地问:“那么,岛上的民兵,还有奴隶主呢?你想接见他们,体会一下仇人痛哭流涕,跪下哀求的感觉吗?”
“哦,”阿加佩笑了,“这就算了。我不想再看到他们面目可憎的样子,也不想再看见有人在我面前下跪……”
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打起精神,说道:“处死他们吧,他们全都是罪无可恕的人。”
“好,”主教说,“为了漂亮地做成这件事,明天,我要你给……不,现在吧,你现在就起草一封信,寄给西班牙的皇后和女王,然后盖上你的私章,我来把关。你要作为一位亲爱的朋友,向伊莎贝拉皇后提出请求,就说你听闻了我国的版图变化,看见米兰公国的领土范围也囊括了白塔……编些深情的漂亮理由!把你刚才对我说的挑挑拣拣。只要她肯同意为你说话,我们就有了五成的胜算,将海军元帅调动到战场上。”
“剩下五成呢?”阿加佩问。
胡安·丰塞卡咧嘴一笑,烛光下,他像一头城府深沉的老狼,贪婪地盯着地图。
“剩下五成,需要一点微妙的手段,一点稍稍的……推力。”他说,“看着吧,学着点吧,孩子。”
翌日清晨,几乎一夜未睡的主教精神抖擞,邀请了卡斯蒂利亚议会的几名成员进行聚会,阿加佩则把信件寄给正在阿维拉养身体的伊莎贝拉,后面还附上了莉莉的问候。
两周后,查理一世派遣的密使就抵达了塞维利亚宫,特使与主教在书房里秘密商议了许久,阿加佩全程旁听,负责提供关键的讯息,一再向特使确认了白塔的财富是毋庸置疑的。
三周后,间谍分批从米兰出发,他们每个人怀里都放着以特殊图像制作的密函,上面是阿加佩记忆中的白塔守军情况,大致地形,海岸防线与民兵驻扎的位置。他们不着痕迹地混入商船,登上岛屿,确认这些关键地点的情况有无误差。
一个半月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西班牙的国王,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的统治者突然派出使臣与轻桅帆船的船队,抵达了名为白塔的无主之岛。使臣向岛上的奴隶主带去了皇帝的问候,并宣称了米兰公国对这片海域的统辖权。
而作为米兰公国的合法主人,查理一世要求这座岛屿上的住民上履行他们的义务,向皇帝上缴几十年来都被遗忘的各项税金——一笔总值达到六十五万弗洛林的巨额财富。
白塔的奴隶主沸反盈天,乱作一团。
他们已经在岛上当了太多年逍遥自在的土皇帝,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有一个真正的皇帝前来宣布如此严酷的制裁。
奴隶主们被迫集合起来,通过大会来决定他们共同的意见,以及要怎么应对西班牙的使臣。对他们来说,六十五万弗洛林金币算不了很多,可是一旦交付出去,就说明白塔必须受了西班牙的管辖,从此就要受制于人,再也不是过去那个法外之地了。
他们决定拖延,并在拖延的时间内,集结附近海域的流寇与海盗守卫岛屿,向白塔背后的众多资助人求救。
十分遗憾,谁让海盗尽是些目无法纪,无法无天的狂徒呢?在靠近白塔的时候,他们与西班牙官方的轻桅帆船起了摩擦,起先只是双方的叫骂,一方拦着不让另一方通过。然而,摩擦很快演变为了冲突,冲突继而激化成一场流血事件。一艘帆船被很不幸地击沉了,上面的水手也收到了损伤。
这必须是宣战的信号,必须是这座法外之岛,对一个强大帝国的挑衅。
三个月后,西班牙海军浩浩荡荡,从米兰公国的海港进发。海军元帅与一并陪同的子爵站在指挥舰上,听耳畔号角长鸣,犹如一千只入水的黑鲸。
“希望您不要嫌弃我对水性的不熟识,”阿加佩露出温和的笑容,“我见识短浅,还从来没有坐过这么宏伟的大船呢。”
海军元帅是个古板,固执的大嗓门男人,对于这位跟上来的子爵,他权当是皇帝派了宠臣前来督战,是一次表彰了自己的好机会。他大声笑道:“那您得好好保护自己的耳朵了!火炮齐射的时候,声音可比打雷大多了!”
“我一定会的,”阿加佩保证道,“而且,相信我,在这件事上,我比您更加期待火炮齐射的那一刻。”
第85章
阿加佩第一次经历战争,却帮不上什么忙——他不能亲身上了战场,也不能去甲班上指挥炮兵,或者组织登陆作战。他只能坐在指挥室里,看海军元帅和手底下的将领发号施令。他顶多时不时地提出一些建议,好叫他们尽量不要误伤了目标之外的地方。
然而,或许是阿加佩温文尔雅的态度,他不经意间从言谈中流露出的对这座岛的深刻恨意,以及一位年轻的子爵是不应当对白塔如此熟稔的表现,令海军元帅情不自禁地选择听信了他的意见。
“我知道,我对战争一窍不通,在这儿就是个多余的人,”进攻的第三日早晨,阿加佩对海军元帅说,“但我感谢您对我的尊重,不至于让我成了一个摆设。”
海军元帅放下刀叉,深思熟虑地说:“嗯,您,您是个复杂的人。通常情况下,陛下钟爱的宫廷小丑不都是阿谀奉承之辈吗?请注意,我在这儿没有影射任何人……但那些得到了皇帝宠信的家伙,总是时刻准备着散发他们的德性,好叫世人知道,他们不是无缘无故地获得了一位统治者的喜爱。我这么说吧!您很谦卑,知道要把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做,偶尔插一两句话,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说出来的,会无知得叫人发笑的。”
他重新拿起刀叉:“我听说,您是一位园艺大师?那我多少就能理解一些了。也许,我们都是某一个领域的元帅,只不过,我已经得到了属于自己的军衔,您还没有。”
“您对我的评价很高。”阿加佩惊讶地说,“我……我没想到。”
海军元帅耸了耸肩:“那您现在就知道了。”
他三两下吃完早饭,接着就急匆匆地翻看起了今天早上送上来的战报。
得益于阿加佩提供的讯息,以及间谍再三确认过的情报,白塔的三个海港已经被舰船封锁,过去这个时候赶来交易的各地货船,此时听到风声,全如惊弓之鸟般飞走,再也不见了身影。
与此同时,附近那些以西班牙之名,在外海上劫掠的私船,也纷纷聚拢了过来。就像一群跟在鲨鱼身后,等着分食残羹剩饭的小鱼。
“一切都很顺利,”海军元帅得意地笑了,“这群杂种坚持不到一个星期,就得被火炮轰成一堆灰……”
他翻到下一张,眉心忽然皱了皱。
“出什么事了?”
“唔,没什么,没什么。”元帅说,“跟我们关系不大,只是一支走私船队的指挥官死了!早些年,咱们的陛下还是国王的时候,他也算是御前的红人,做过使臣,授过爵位,风光过好一阵子,可惜他太蠢了,为着走私船队的利益,与布尔戈斯主教起了争端。”
“后来呢?”阿加佩不禁好奇起来,他不常听到这种宫廷秘闻,尤其是涉及到主教的,“后来怎么样了?”
元帅十分率直地说:“您就是布尔戈斯主教的教子,对您父亲的行事作风,难道还不了解吗?后来,这位自大的倒霉蛋当然是失宠啦!他被逐出宫廷,再也看不到他君主的脸,自然也没人再记得他了。”
阿加佩窘迫起来,他急忙辩解:“不,我还算不上主教的教子……”
“都没差,”元帅随意地挥手,“没差!”
面对这个固执己见的军人,阿加佩只能换个话题:“那么,这位指挥官的死讯,为什么会传到您这里来呢?”
“他是被暗杀的。”元帅说,“死得干脆利落,所有个人的航海日志,笔记全被付之一炬。他的下属认为,是白塔派人结果了他,要求我看在西班牙的分上,替他报一剑之仇……可笑!他算什么东西,白塔的奴隶贩子自身难保,谁有空去暗杀一个小人物?”
阿加佩皱起眉头,忽然好奇道:“这位指挥官叫什么名字?”
“皮埃尔吧,”元帅随便道,“姓什么我也记不得了,早些年,所有人都叫他皮埃尔船长……屁大点事,还好意思说给我听!”
说着,他将纸卷一摔,就去把不会筛选战报的副官训斥了一通。
然而,在阿加佩心中,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却唤起了遥远的回忆,仿佛在许多年以前,他曾经模糊地听过这个人。
……是白塔上的客人吗?还是从前遇见的人,仅与他匆匆地一擦而过?
不等他细想,元帅就风风火火地赶回来,脸色雨过天晴,重新笑哈哈的说:“走!子爵大人,既然你和我都很想欣赏火炮齐射的样子,我们今天就去看一看!”
阿加佩猝不及防,就被一群人簇拥到甲班上,白塔近在眼前,海岸上的硝烟升至天空,点缀着零零散散的尸体。岛内的民兵尚在负隅顽抗,边打边退。
几十年来,白塔都在加固防线,以免这块多汁的肥肉随意落入哪一方势力的嘴里。但无论哪一方势力,都不能与一个国家的海军相匹敌。
离岸两百米的浅海,十几艘战船调转方向,舰载火炮层层推进,探出舰身。
“开火!”元帅吼道。
令旗犹如倾倒的波浪,以指挥舰为中心,朝周边一浪浪地传递下去。副官大喊开火,临近舰船的船长也在大喊开火,霎时间,开火的咆哮回荡在附近的海域上空,令旗打上前线的同时,引信也被嘶嘶点燃。
巨响震耳欲聋!阿加佩几乎可以看到炮弹在空中飞行的轨迹,火光接二连三,炸开了滚滚的黑烟。
这可能是世上最丑陋,也最凶残的烟花。
烈火燃烧的那一刻,阿加佩的视线也随之模糊了。
好像一切都变得缓慢,时间犹如粘稠的流沙,徐徐地滚过他身畔。
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他心底的一个角落里,始终站着一个身单力薄,卑微怯懦的小奴隶。小奴隶是说不了话,也做不了任何事的,因为他太渺小了,只有胸膛里膨胀着一颗那么大的,哭泣的心,大得足以盖过天空,让整个世界都沉浸在悲伤的回音里。
泪水模糊了阿加佩的眼眶,顺着面颊流淌,旁人不明所以,全都困惑又慌乱地瞧着他。
“太刺眼了……”阿加佩深深吸气,低声说,“太刺眼了,火焰的颜色。”
从清晨到中午,炮火齐射了整整三轮,彻底将白塔东面的堡垒线轰炸出了一个无法修补的缺口。
试图从岛上流窜出去的小船数量翻了个番,尽数被巡逻队抓住。逃跑的奴隶主想要请求怜悯,但在这件事上,阿加佩丝毫不动摇。他首次发挥了督战官员的特权,没有怜悯,没有宽恕,奴隶可以被放过,奴隶主只能被就地处死。
很快,他手上就多了十几把形状各异,擦得光亮的小钥匙。
白塔与海军僵持到了第五天,一份有资格呈给皇帝的重礼,以及一封要求和谈的投降文书,就送到了阿加佩的案前。
“您要怎么做?”这下,好奇的人变成了海军元帅,“按理说,仁慈是贵族的优秀品质,在战场上,我们也不为难已经投降的敌人。”
阿加佩淡淡地说:“在这里,我不是贵族。”
他熟练地将投降书丢进火里。
“打心眼里,我想尽力降低伤亡,因为白塔里有女人,有孩子,他们都是被强卖到岛上的。”阿加佩垂下眼睛,他的食指轻轻敲打着地图,“但是,我也不想留下一个奴隶贩子的活口,您说,要怎么办?”
海军元帅啧了一声。
“要达成您的要求,我会建议您——咳,说真的,对您这样的人来说,这是个卑劣的主意。我会建议您,假装同意他们的投降,然后趁他们放下防备的时候,把他们一网打尽。”
“为什么不呢?”阿加佩望着他,蔚蓝的瞳孔,呈现出冰雪的色泽,“您说得很好啊,我们就应该这么办。对待卑劣的罪人,正常人使用手段,并不是一件值得问责的事,恰恰相反,这只是我们为了维护正义世界的必经之路。”
元帅讶异地瞧着他,像是直到今天,才算真正认识了他一样。
“好!”他大喝道,“看来,我们都是不怕弄脏手的人,我和您的共同之处又多了一个!”
阿加佩沉默了片刻,他忽然说:“还有一件事,大人。”
“什么?”
“有一个奴隶主,他在腰间别着黑色的鞭子,其他人都管他叫‘老爹’。”阿加佩轻声说,“我曾经欠过他一个人情。”
“所以,您要留他一命?”
“我只希望……他能死得快速,干净,感受不到多少痛苦。”他说,“您能答应我吗,大人?”
元帅点了点头,脱帽致意。
“那么,愿意为您效劳,大人。”
于是,海军元帅派出了特使,假意同意了对方投降的请求。特使带着士兵,以及冗长而详细的赔偿条款,进到白塔内部,与哀叹,庆幸自己好歹保住了一条命的奴隶主们谈条件。
……再接下来的事,说是一场战斗,都显得太过轻描淡写,它更像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数十年的养尊处优,导致这些跑都跑不快的奴隶贩子们大多数是被乱刀砍死的。鲜血染红了街道,还有白塔的宫殿。
扛旗手跑在最前面,大喊着“奴隶停止反抗,可以保住性命”的口号。等到阿加佩与元帅,以及一众将领走进来的时候,即便是海军元帅这样坚韧的军人,也不由为许多奴隶的美色所惊叹。
“保持您的体面,大人。”阿加佩第一次采用了警告的口吻,“还有诸位大人,你们也最好保持体面,别忘了这场战争的初衷。最好不要叫我拿捏了把柄,让西班牙海军将领的种种情态,送到了两位陛下面前。”
“哎哟,好家伙……”有人喃喃道,“您说得很是!我们一定会牢记在心的,大人。”
第55章
走到金库面前,阿加佩挑出四把不同的小钥匙,一齐插到锁眼里,先打开了黄铜转盘。
“转开它。”他说。
四个士兵合力推动,绞索与铁链在机关里嘎吱作响,金库大门发出沉闷的轰隆声,缓缓地开启了。
里面没有闪瞎人眼的宝物亮光,也没有堆成小山的黄金珠宝,只有各色各异,成排林立的铁箱,挂着铜锁,谨慎地寂静着。
空气中弥漫着金属冰冷的气息,元帅跟在阿加佩身后,稀奇地打量着这个地方。
“我敢说,这儿比许多小国的国库还要正式!”
阿加佩把奴隶主的小钥匙分发给专门跟来清点财物的审计人员,让他们挨个试出这些保险柜分别对应着哪一把。
所有人一直忙活到傍晚时分,黄昏染着如血的晚霞,白塔世代累积的财富方陈列完毕,展示在阿加佩面前。
暂且不提重达千斤的金银货币,成箱成盒的宝石与钻石,单是那些翡翠雕成的人像,琥珀镶嵌的神像,红宝石和绿松石点缀的纯金餐具,巨大的水晶枝形吊灯,绿宝石雕琢的烛台……就已经无法单纯地估量它们的价值。更有古旧的书简,上面写着同样古老的文字;各国各地的权贵来访的时间记录,还有他们无意间吐露出的秘密;关乎淫乐的道具,全拿昂贵的珠宝与金玉制作;以及盔甲与刀剑,盾牌——都是装饰性的礼器,上面填满了金粉银粉,珍珠和玳瑁。
这里的宝贝真是太多了。
金币淹没了象牙,银杯卷着奢靡的虎豹毛皮,一棵巨大的檀香挂满了银河似的钻石,正谦卑地沉默着……
几世几年,奴隶们的血,汗与泪,在这里汇聚成辉煌的血海。倾国倾城的财宝,从卑微者青春的肉身上痛苦地孕育出来。
阿加佩死一般地静默着,而目睹了这一切的人们,都激动得浑身发抖。
“大人,”阿加佩轻声说,“我相信,此刻站在这里的全是您的亲信,是国家的可塑之才。您就领着他们,挑选了自己需要的东西吧。帝国的海军不远千里来到这里,我不能让你们空手而归。”
元帅深吸一口气,在这个紧要关头,他维持住了自己的尊严,一反常态,矜持地说:“我么!我不推辞您的好意,但我来到这里的目的,是为了给我的陛下和国家效劳。您先做着您的安排吧!至于这些东西,它们就在这儿,也不会突然长脚跑走。”
“好。”阿加佩说,他指向一座小一点的宝山,“按照我之前对皇帝,对主教做出的承诺,我有义务负责了奴隶接下来的生活,他们所受之苦甚巨,也理应得到补偿。这些,连带着一个自由公民的身份,都要分给他们,诸位先生,你们可有异议吗?”
他的面容是那么苍白,神情是那么肃穆,在夕阳,火把与金光的照耀下,近乎于神圣。其他人都被他震慑住了,异口同声地说:“没有,大人。”
“那么,”阿加佩苦涩地,平静地点了点头,“我们就先把这件事做成了吧。”
按照他的吩咐,岛内的奴隶都被汇聚到了白塔前的广场上。这时候,地面的血迹尚未清洗,奴隶贩子与民兵残余的尸体,还在黑暗里若隐若现着。
奴隶们固然在恐惧中惴惴哆嗦,但更多的是习以为常的麻木,堪称病态的好奇心,正驱使着他们不住打量着周围的士兵。
面对此情此景,一种奇异的眩晕,犹如雷霆的神启,刹那间叩中了阿加佩的眉心。
——这一幕与当日多么相像啊!大约在十二年前,他就是这样懵懂不安地站在这里,跳动着一颗太年轻的心,还不知道命运会为自己安排了多么曲折离奇的戏码。
杰拉德·斯科特。
避无可避的,这个名字在他心中响起。
当时,杰拉德·斯科特就站在这里,站在我现在的位置上……
时间与空间产生了重叠的错觉,仿佛阿加佩只要一伸手,就能在下面触碰到那个眼睛清澈,怯懦的,天真的自己。他呼吸急促,一瞬心神激荡,神色也为之恍惚。
旁边的将领看出了他的失态,以为他是劳累过度,不由低声问:“大人,您要回去休息吗?”
“……不,”阿加佩哑声说,“不!不用,我……我没事。”
他强打精神,让审计人员翻开奴隶贩子的花名册,只要被点到名字的奴隶上来,他就为对方分发了一份财宝,以及一份盖着官方印章的身份证明。
十年过去了,曾经熟悉的面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阿加佩望着这些还鲜活的人,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从今往后,就没有白塔了吗,大人?”一个奴隶低声发问,火光映照着他浅色的眼睛。
“是的,”阿加佩望着他,回答道,“从今往后,就没有白塔了。”
直到最后一张身份证明也发放完毕,阿加佩站起来,宣布了白塔再也不复存在,而在场的所有人,自此都摆脱了被奴役的身份。
一片嗡嗡作响的哗然声中,他只说了一句简短的话。
“——无论你们去往何方,我希望你们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