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两个同乘一匹马车,沈锐手上袖着手炉,看着坐在对面的儿子问道:“江霖,怎么不听你之前说过此事,到了今天才叫我知道?”
语气是不咸不淡的聊天,但是里面的味道怪怪的,有点责备沈江霖的意思。
沈江霖早就习惯了沈锐偶尔的“语出惊人”,一板一眼地回道:“说来是想请教一番父亲的,毕竟父亲任职太常寺,对祭祀大典想来是最清楚不过的。”
沈锐点了点头,可不就是如此?有现成的人不来请教,亏这儿子还能想的清楚。
只是沈江霖话锋一转又道:“只是前几日儿子到主院找父亲,底下人说父亲有事忙出去了,后来便只能请了翰林院里的同僚想帮,也是秦大人告诉儿子的时候太过突然,否则肯定能让父亲帮儿子出谋划策一番。”
沈江霖这话说的诚恳,沈锐却被沈江霖说的有点不自然,恍然想起自己这两日因着衙门休假了,和一众底下的同僚没少出去喝酒吃茶听曲,日日都是饭局,回府的时候都快半夜三更了,早上又因为晚上睡的太晚起不来,一直睡到日上三竿,这几日干脆自己躲到前书房后头的暖阁里睡着,让人都别吵着他。
沈江霖倒是想来找他,可哪里碰的上他?
到了今日好容易父子两撞一起了,自己不想想自己最近都去了哪里了,倒是来阴阳沈江霖的不是。
沈锐尴尬地咳嗽了两声,了了敷衍道:“嗯,是啊,这几日太忙太累了,年底了都是事儿啊。”
说着说着沈锐打了个哈欠,又捶了捶自己的背,仿佛真的疲惫不堪。
沈江霖一想,也是,五十好几的人了,天天熬夜吃酒,还以为自己是小年轻呢。
沈江霖“体贴”道:“父亲若是累了,可以闭目修养一会儿,等到了儿子唤您。”
您可快别继续说了。
真的要听不下去了。
沈锐从鼻腔里“嗯”了一声,靠在马车车厢上,闭目假寐,不再继续刚刚有些尴尬的话题,原本想摆摆老资格,给沈江霖提点一番在祭祀大典上的注意事项,现在也说不出口了。
马车行了小半个时辰,在午门前就停下了,父子两个,沈锐身穿绯色官服迈着四方步走在前面,沈江霖穿着青色官服跟在后面,只是沈江霖如今的个头比沈锐还要冒出半个头,再加上午门前此刻站着的都是一众绯色官服的高官,冷不丁出来一个着青色的,反而醒目的很。
沈江霖走了几步,见秦之况就在前头,和沈锐道了一声别才走了。
几个和沈锐关系不错的官员见沈锐过来了,忍不住问道:“令郎明年十八了吧,可有婚配了?”
另一个官员白眼都快翻上天了:“您老是哪一年的老黄历了,人家状元郎亲事早就定下了,是谢家的闺女呐!”
这人不关心这些事,今日猛然一见沈江霖,才起了一点心思就被掐灭了,讪笑道:“可叹龙章凤姿,才学又是这般绝无仅有的好,沈大人教子,惯是一流的!”
那人对沈锐比了一个大拇指。
沈锐笑而不语,其实心里早就已经得意极了。
他沈锐虽然儿子数量少,但是质量是在大周朝都绝无仅有的,只有让人艳羡眼红的份!
秦之况将沈江霖拉到身边,叮嘱他一会儿就站在自己身后,这次一同参与祭祀大典的还有翰林院的邢扬举以及另外一个侍读学士胡易。
等到人到的差不多了,宫门缓缓打开,文武百官以及皇亲国戚分列两道,从太和门两侧鱼贯而入,大冬天的哪怕是冬日的官袍是夹棉的,而且领子上也有一圈棉领子来御寒,但是为了穿出官员的气势来,肯定里面是不能穿大袄显得过于臃肿的,沈江霖已经尽量进行了叠穿,但是北风一吹依旧冷的不行。
前面有一排宫人提着宫灯将周围照亮,其实此刻虽是早上,天还是黑的,沈江霖估摸着此时最多也就是凌晨四点半,真的身子骨不强健一点的,千万别当官。
众人在太和殿前的大广场上站定,束手静静等待御驾到来。
很快,永嘉帝的御撵便到了,官员们一同下跪给永嘉帝请安,永嘉帝立于九龙玉石阶梯之前,身着交领大袖黑红冕服,头戴玉珠平天冠,一派帝王威严,让众官员平身。
太庙在端门东侧,众人又要跟着皇帝的御撵一起步行过去。
皇帝有御撵坐,大臣只有吭哧吭哧跟在后面继续步行,沈江霖算着自己的步伐长度和他们花费的时间,这一走又是至少两公里。
行至太庙的时候,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晨曦慢慢洒下,前几日下过的雪已经被宫人提前洒扫到了一边,沈江霖在冷风中已经冻的有些麻木了。
太庙整体成一个长方形的宫殿群,由前殿、中殿和后殿组成,沈江霖经过太庙前的九龙柏的时候,甚至有些恍惚,他记得他上辈子曾游览过这里,也见过这株柏树。
别人是时过境迁,而他却是时光回溯。
经过皇家气派的庙门,再绕过戟门桥,总算是到了前殿门前的广场上,永嘉帝下了御撵,先是带领群臣进入了这面阔十一间,无比宏伟的前殿。
前殿正前方的长案上放满了一个个被一块黄布盖着的牌位,这些都是皇家的列祖列宗以及对大周朝的开国功勋还有杰出贡献的官员,其中便包含了沈德修的牌位。
什么是配享太庙?
这就是配享太庙。
沈锐在一众人中站的笔直,紧紧盯着他祖父牌位的方向,这便是他能站在此地的理由。
太监总管王安站在最前方,臂弯里挂着一把拂尘,高声道:“鸣鼓起——”
下面的小太监显然训练有素,同时高唱道:“鸣鼓起——”
“咚——”初鼓响起。
“咚咚——”鼓声再起。
“咚咚咚——”三声鼓毕。
等到鼓声停住后,一众执事进场就位,高唱:“请陪祭官就位——”几位礼部的官员站了出来。
“请初献官就位——”几位宗室之人站了出来。
“请亚献官、终献官就位——”太子带着几位皇子一同站了出来。
最后一声高唱:“请主献官就位——”
主献官便是皇帝,永嘉帝盥洗过手之后,用白巾擦干,然后开始揭开牌位上的黄布。
揭开之后,皇帝带头叩拜,所有臣子跟着一起三跪九叩,行最大的礼节。
叩拜之后,外边传来了鸣炮之声,又击了三声鼓、敲了三次钟。
等到钟声停下,里面开始奏曲,此乃迎神,同时皇帝献上金器、银器、玉器和石器作为祭礼,放在了供桌之上。
等献完贡品,王安连忙将一份折子双手捧给永嘉帝,这是祭文,需要永嘉帝面对牌位念祷,念完之后再放在下面的火盆里烧掉,这样才算礼成。
当永嘉帝接过折子的时候,手顿了一下,王安有些奇怪,但还是低着头不敢抬头正视龙颜,永嘉帝这才接了过来。
他心里也是才想起来这事!
往年这个祭文都是翰林院里几个老人写的,就算不够出彩也够四平八稳,今年他和秦之况说到谁来写的时候,秦之况提了一嘴要不就让连中六元的沈江霖来写。
永嘉帝一想也对,这可是连中六元的文魁,让他写又是祭奠告慰了先祖,又是能让开年有个好兆头,就答应了下来。
永嘉帝想着,便是沈江霖没有经验写的不好,到时候他看过之后再让其他人重写冠上沈江霖的名字图个好意头就是。
只是这几天永嘉帝忙晕了头,这份祭文被呈上了后,他本应该先看过一遍的,结果根本连打开都忘了!
永嘉帝有些懊恼,这人年纪大了,果然不记事了,现在只能寄期望于沈江霖写的不错吧。
一翻开这份折子,沈江霖的字就映入了眼帘,永嘉帝第一反应就是“这字写得极好!”
科举考试之时,为求统一,要求都是写馆阁体,沈江霖写的再好,十分本事也只能展现出三分来。
而这篇祭文,沈江霖用的是瘦金体,铁画银钩、结构美观,每一个字都写出了其特有的韵味,更符合祭文这样的场合,永嘉帝光看这字,都已经是赏心悦目了。
永嘉帝多了几分信心,想来他钦点的状元,又有秦之况作保,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果然,一篇祭文读下来,洋洋洒洒、论古叙今,不仅仅是赞扬了历代先祖的丰功伟绩,写出了皇室打天下、治天下的不容易,更是将如今大周的政绩都写了一番,以此来告慰先祖。
这可就比以往的人写的更细了一些,但是不管是读这篇祭文的永嘉帝,还是站在下面听的文武百官,心里都是不断点头,赞同着里面的一字一句。
要知道以前大家写祭文,祭文祭文,自然是祭奠先祖的,哪里有写今人的,但是沈江霖这次却将这篇祭文做了一个闭环,其中不乏有对永嘉帝功绩的歌颂,更是赞扬了整个朝廷官员的努力,如何不让上下都满意?
除了写的有新意外,同时这篇祭文用词华丽,典章雅韵、韵味悠长,便是拍马屁,也是拍出了高度、拍出了新意。
让众人心中都暗道:这六元及第,倒绝非浪得虚名。
沈锐本来还想要指点儿子的,结果听了沈江霖这篇祭文,心里头讪讪的,一时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一直站在永嘉帝身后的太子周承翊在群臣之中搜索了一圈,最后将目光锁定在了沈江霖身上,目露深思之意。
随着火苗将这篇祭文烧干净了,整场祭祀大典才算完成,众人再次浩浩荡荡回到了“中和殿”。
忙了一圈已经快到中午,午膳是永嘉帝赐宴,在“中和殿”举行。
沈江霖一介从六品的小官是不配坐到前面去的,在殿门口得了个位置,享皇帝赐宴的殊荣。
御膳房天没亮就开始准备的菜肴,冷菜自不必说,如今再端出来,有两盘荤菜早就已经结了一成油脂,热菜是现在才开始上的,但是肯定是先上前面再上后面,沈江霖坐在最后,等轮到他的时候,热菜也变成凉菜了。
沈江霖跪坐在小案后面,又是在殿门口冷风吹着,往里望去,高台上的帝王连面目都看不太清楚,实在是距离他太远太远。
沈江霖从丑时末起,一直到现在,别说吃东西了,就是水都没敢喝一口,就怕中途出丑,如今再对着这一桌冷菜冷酒,只能就着寒风喝两口冷酒,吃两口冷菜。
沈江霖也不想吃,但是实在是又饿又渴,不吃实在撑不住了。
沈江霖吃了两口,默默打量四周,坐在他周围的都是穿青衣官袍的官员,俱都埋头苦吃,什么都顾不上了,先祭了五脏庙再说。
沈江霖再次感叹了一声:这官,真是难当啊!
除夕的这一场皇家赐宴,一直吃了整整一个时辰,才算结束,放大家回去。
沈江霖缀在最后面跟着,明显看到许多官员都长长松了一口气,尤其是几个上了年纪的官员,已经快端不住脸上的表情了。
沈江霖纵使年轻,都觉得今天这一顿折腾,可要缓个两天才能缓的过来。
来的路上父子两个还能说上两句话,回去的路上,马车里寂静无声,父子两个捧着吃了一盏热茶后,累到谁都不想再多说一个字。
沈江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荣安侯府,走到自己的“清风苑”正准备休息一番的时候,门子来报,有他的信到了。
沈江霖顿时站了起来亲自去接,算算日子,这应是师父来信了!
沈江霖回到京城之后,每月都会写一封家书去徽州府,唐公望那边也是一月一回,但是这次却是已经一个半月了都未曾收到回信,沈江霖已经有些担忧了。
第91章
师父之忧
唐公望和沈江霖的书信往来,
一般都是念叨一下近日家中和自己身边发生的事情。
沈江霖这边还事情多一点,会试、殿试、婚约、入翰林等等,都有的好说一说;而唐公望如今陪着钟氏在乡间隐居,
书信中不是讲沈江霖之前种的花又开了,
就是讲他最近又读了哪本杂书,又有了什么新的心得体会,
要和沈江霖分享。
有时候钟氏有话要叮嘱沈江霖的,她会写几页纸夹带在唐公望的书信里一起寄过来。
钟氏的字都是唐公望在婚后教的,写的很端正,
但是却没有笔锋,
被唐公望说过很多次,钟氏只说,
她又不用考状元,
孩子们能认得就是了。
每次唐公望都是被怼的说不出话来。
钟氏的信中总是会叫他冷了添衣、饿了按时吃东西,每天都要坚持锻炼打拳,千万别只想着公务,却不顾自己的身体,走了他师父的老路。
这些字句或许对于旁人来讲,可能都太过无聊了一些,
但是沈江霖却每每读到唐公望和钟氏的来信,
都觉得自己的心灵得到了放松,
十分享受和师父师娘的书信往来,
只可惜如今的时代,
并没有现代那般发达的通信技术,可以在千里之遥的地方通过一个视频一个电话就能联系上对方。
可正是因为这个年代的车马很慢,
每一次的书信往来都让人格外珍惜,沈江霖甚至特意定做了一个枕匣,
里面分门别类放的都是和家人、朋友、师父师娘的书信。
只是这次,沈江霖将信抽出来,里面不再是厚厚的一叠纸,也没有明显两种笔迹的纸张,只有两页纸,以沈江霖的速度,很快就看完了。
看完之后,沈江霖心中一沉。
难怪晚了半个月,原来是师母钟氏入冬以来就病了,好在师父一直在旁照顾着,如今已好了不少,只是夜里依旧咳嗽,唐公望担忧钟氏,让沈江霖在京中询问名医,抓好药送到徽州去。
两页纸中,一页就是讲这个事情,另一页则是钟氏的脉案。
书信中有一句话让沈江霖留意了起来:汝之师母因小儿之事忧心辗转,半夜起身未穿厚实,故而染上了风寒之症。
小儿?
就是师父师母的小儿子唐云翼?
沈江霖虽然未见过唐云翼,但是唐云翼却是每次快要过年的时候,送到徽州府的年礼里都要给自己带一份,言说论辈分沈江霖是他的小师弟。
沈江霖脑海中回忆了一下,确实今年师父也没有提到年礼的事情。
此事有些蹊跷。
沈江霖暂时将这件事放在一边,匆匆将书信折叠好,然后凭记忆将那份脉案默写了两份出来,一份交托给知节,让他去求问荣安侯府的府医,自己又拿了一份去“回春堂”找张名医去问。
若是能和那个陈院正搭上关系便好了,否则还能去求教一下他,可是今天大年三十,想来陈院正不当值也不会来给他答疑解惑、重新开方子的。
徽州那边虽然风光气候好,但是大夫的水平肯定是比不上京城的,更有一些珍贵的药材,徽州都不一定能有。
沈江霖顾不上歇息,东奔西跑了一个下午,求张名医开了方子,又和府医的方子相互对照了一下,最后还是取了张名医的那份,确实更加中正平和一些,师娘别看平日里身子骨不错,但是早年里的活做的太多了,落下了一些老病根,用药不能太猛。
等选定好了药方子,沈江霖又掏银子将药材全部配齐抓好,最后叫了知节和他娘子一同带着药方和药材去一趟徽州府,今年过年肯定是要在路上过了。
知节倒是不以为意,跟着二少爷这么多年,二少爷是再心疼底下奴才不过的人了,平日里出手大方不说,若有这种出外差的机会,都会额外再给许多赏银。
如今又是带着药材药方去徽州府看二少爷的师父师娘,想来是紧急的事情,能用的上他,知节心里头很是想表现一番。
这个新年因为记挂着唐公望和钟氏的情况,沈江霖并没有太多心思在过年上,除夕家宴也吃的没滋没味。
等到了大年初二,沈江霖就提了表礼去给秦之况拜年。
沈锐倒是很欣慰沈江霖如此会有眼色,打发了大儿子也去给上官拜年去。
沈江霖给秦之况拜年,可不是想巴结上官,而是他知道秦之况离皇权近,又和内阁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消息应该是最灵通的。
果然,秦之况没有让他失望,通过一段旁敲侧击之后,沈江霖终于搞探到了唐云翼的一点消息。
更准确的来说,是和两淮盐官贪腐一案有关。
自去年六月,有人密奏两淮盐官贪腐,搜刮盐商钱财,永嘉帝就派人去彻查,抓了一批官员回京来审,结果审来审去却没有审出来太大的问题。
有些该顶包的顶包,该畏罪自尽的自尽,还有几个却都是小问题,根本不足以如此大动干戈。
便是永嘉帝心中狐疑,但是在证据面前,不可能继续关押着他们不放,这件案子算是平息了下来。
平息下来之后,去年的那个告密者却是受到了清算。
此人正是两淮巡盐御史唐云翼。
巡盐御史本身就身负着监察巡视盐务一职责,盐乃万民之所需,大周朝很大一块税入,都是盐税上收取的,盐官本身就是一个贪腐高发的官位,唐云翼能够做到巡盐御史的位置,可想而知是很受永嘉帝信任的。
秦之况说到最后的时候讳莫如深,有些意味深长道:“江霖,你的官途还很长,这些事情不是现在的你可以管的,纵使心中着急,也只不过是传递传递消息,你也便尽力了。”
叫秦之况说,师父是师父,师父的儿子是师父的儿子,根本不用混为一谈。
沈江霖颔首行礼:“多谢秦大人指点。”
然而,沈江霖回去之后,又多方打听,这才知道目前唐云翼已经在地方上被收押,正在转至大理寺受审。
这里面,还有的磨。
难怪师娘急成这个样子。
师父肯定是不想让自己忧心,才匆匆一笔带过,如今肯定是想方设法调用人脉关系给唐云翼疏通,只是现如今唐公望已经不在位置上,此事颇为棘手,也不知道师父那边能不能行。
沈江霖提笔写了一封信过去,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原原本本说了出来,同时要求唐公望将其中细节都一一道来,不许再对他有半分隐瞒。
唐公望这边,先是收到了沈江霖千里迢迢让人带过来的药材和药方,果然调整了药方,给钟氏喝了几幅之后就好上了一些,唐公望心里更是安稳了一点。
这些药材药方这么快就到了,显然是徒弟一收到信就开始去忙活了,半点耽搁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