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江云回到他的院子里的时候,看到了沈江霖留给他的手书以及那日的族会纪要。
沈江云是含着泪看完的,二弟就是这样一个人,哪怕自己深陷囹圄,还要将府里的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条,还要劝慰他不要冲动行事,往日如何依旧如何便是,在微末之时,依旧需要积蓄力量,不要轻举妄动、着了对方的道。
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沈江云实在是没有忍住,等到反应过来,眼泪滴到了信纸上,他慌忙去擦,但是依旧晕开了一团字。
他拿出帕子胡乱擦了一把脸,将信纸递给了钟扶黎,自己倒在圈椅里,身上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换,整个人都是灰沉沉的,恰合了现在他的心情。
沈江云以手支额,苦涩道:“我是这个世上最不称职的大哥,这么多年都是二弟在照顾我,我何尝为他做过些什么?只恨我无能啊!”
钟扶黎看完这封信后同样也是沉默了,她默默坐在了沈江云的对面,抚了抚他的后背,安慰道:“二弟确实少年老成,但是你也不能如此否定自己。二弟如今去了云南这等苦寒之地,只有你可以帮他了。”
沈江云听到这一句,立马坐正了身体,目光中散发出了无穷的斗志:“对!只有我可以帮他了,我不能让二弟永远都回不来,我一定要快一点站到高处,多让二弟在那里受一天的苦,都是我这个做兄长的不称职!”
沈江云哪怕之前也想过要权力、要匡扶天下百姓,但是那是为了心中的理想,但是现在更是眼前情况的紧迫,让他生出了一种要不顾一切往上爬的念头。
以前的沈江云在官场上总是谨慎保守、任劳任怨的老好人,从不参与任何争斗,只是踏踏实实做事,但是现在的沈江云却觉得,这样的自己,没用极了。
在二弟需要他的时候,他又能做什么?!
成长,有时候只是几个瞬间的事情。
过程虽然足够痛苦,但是经历过这种痛苦之后,他成长的高度也足够高。
在沈江云动心忍性的时候,沈江霖和谢静姝已经离开了京城,开始一路向南,直至云南边境之地。
第152章
抵达云南
“这是什么?”
钟扶黎终于将行李归置好,
又陪着两个孩子吃了一顿饭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才发现她的桌上还摆着一小包东西,
用油皮纸包裹着,
四四方方的,钟扶黎没记得自己有从外面带回来这么个东西。
留在院子里看家的小丫鬟听了,
连忙上前来禀明:“这是二少夫人走之前送过来的,说是给夫人您的,让其他人都不许打开看了。”
钟扶黎闻言心生好奇,
二弟妹送给她的?会是什么?
钟扶黎展开油皮纸将东西拿了出来,
这才发现里头包着的竟是一册书。
这本书也不像是外头买的那般规整,翻开后上头的字更是有些眼熟,
好像就是二弟妹的笔记,
但是封面上也没有写书名,钟扶黎便从头开始看了起来。
一看个开头,钟扶黎就有些放不下来了,这竟是一本话本子。
但是这本话本子很有些不同。
钟扶黎以前是不爱看话本子的,以前话本子里面讲的无非就是金榜题名、才子佳人这种,里面充斥着一些酸词旧理,
彰显的都是男人的本事,
看的钟扶黎眉头大皱,
看过几本后,
就再不愿意碰了。
后来和沈江云成亲之后,
她才知道自家夫君和二弟居然还一起写过那本名噪一时的《求仙记》,钟扶黎这才看完了《求仙记》全套,
并且对沈江霖写书的本事赞不绝口。
只可惜有本事的人,写完这一套书后,
便再没有见过沈江霖动笔,因为喜欢这个类型的话本子,钟扶黎也在市面上淘过,但是大部分都写的平平无奇,还要大浪淘沙地去找,钟扶黎不耐烦这些,就又放下了。
可是谢静姝这本话本子,她却是看的比当初那本《求仙记》还要认真。
这本书是以完全的女性视角写的书,而且写的还是一位巾帼女将。
从女主人公她从小在草原长大、精通骑射开始讲起,因为家中父兄都是从军者,她便在耳濡目染之下,也开始学习了兵法一道,甚至比她的两位兄长更有天份,学起来更加快且能举一反三。
后来外敌入侵,父兄纷纷驰援沙场,她女扮男装偷偷跟着前去,结果在沙场上屡建奇功,打退了异族之人,虽然最后暴露了女子的身份,但是因为建立的功勋实在卓著,最终被皇帝封为了有史以来第一位女将,载入史册。
这个故事并没有多长,所以钟扶黎看到月上中宵的时候就看完了,等看完之后,她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心中澎湃万分,等要合上书册的时候,钟扶黎才发现书册下面还压着一封信。
钟扶黎将信展开,只见信中写道:
大嫂亲启,见信如晤。
此书是我第一次写就,多有不足之处,以大嫂给我讲的那些沙场故事为蓝本所杜撰而成,同时其中的主人公亦是以大嫂为原型,若有冒犯到大嫂之处,还请大嫂见谅。
若是大嫂同样喜欢这个故事,还请大嫂赐名,以全此书之始终。
另,此书赠予大嫂,如何处置,都由大嫂决断,静姝绝无二意。
愿大嫂平安喜乐无忧,愿你我能早日再次相会。
开明元年九月初十,弟媳谢静姝敬上。
钟扶黎静静摩挲了这册书许久,心底微微而叹:“二弟妹实在是个可爱极了的人。”
心思灵透细腻,更可贵的是,她从来不会固步自封,以前她曾在谢静姝面前批判过那些男人写的书,抱怨为何这个世道上,只有男人可以建功立业、为何只有男人可以金榜题名,为何只有男人可以三妻四妾?
这些对女子是何其不公!
这些话,其实钟扶黎便是在自己母亲面前也不敢随意吐露的,因为一旦说了这些话,便会遭来无穷无尽的责骂,要让她去反思。
可是钟扶黎本就是个特立独行的人,她觉得自己想的没有错,又为何要去反思?
不过世情如此,容不得钟扶黎去说三道四,而为了不与家人有太多争执,钟扶黎只得咽下这些心里话,从不与人说道,便是在沈江云面前,钟扶黎也从不透露这些惊世骇俗的想法。
因为一次和一些官夫人的聚会后,听到了一些女子三从四德的论调,听的钟扶黎实在是觉得臭不可闻,钟扶黎干脆拉着谢静姝走了出去透透气,最后一时激愤之下,说了些心里话,但是没想到谢静姝不仅仅没有什么不赞同的眼神,反而听了频频点头。
从此,钟扶黎引谢静姝为知己,经常说一些激愤言论,探讨女子的可能性。
可以说,谢静姝赠给她的并不仅仅是一本话本子,而是她心中的理想国。
在这册书中,完成了她最想做的一切,驰骋疆场、建功立业、创下不世之功,成为第一名女将,谢静姝完完整整圆了她的梦。
这让钟扶黎如何不动容。
既然送给她了,钟扶黎觉得这本书不能成为自己的私藏,她要将它出书成册,哪怕是自己掏腰包,但是只要能够让更多的女子看到,那也算值了。
*
从京城到云南布政司,几千里的路程,从通州码头上的船,经过京杭大运河一路向南,经扬州、过武昌再入贵州上岸,之后便是漫长的陆路,有官道的走官道,没有官道的,那就是坎坷崎岖的各种小路山路,等入贵州的时候,已经是三个月过去了。
这一路上,经过了许多的府县,路上有过停留补给,还发生过各种摩擦,见识了许多的风土人情,几乎走遍了大半个大周,谢静姝从一开始对什么都茫然无措,到渐渐开始习惯了这种风餐露宿、漂泊不定的生活,有城镇就投宿,没有城镇就安营扎寨,或是在马车里将就一晚。
谢静姝收起绫罗绸缎长裙,卸下珠翠花钿首饰,每日里谨慎安排路上的一切行止安排,有任何问题就请教沈江霖后,再默默记在心里,按照这个章程应对类似的情况,倒也安排的井井有条,成长的速度极为迅速。
这一日,眼看着就要越贵州,入云南地界了,越往云南方向走,道路越加难走,就是官道也年久失修,坑坑洼洼与普通小路也没啥区别了。
若是天气晴好也便罢了,可偏偏这几日一直在下雨,将道路弄的泥泞不堪。
正行进着,马车突然一下子停了下来,因为惯性作用,谢静姝整个人往前撞了过去,幸亏沈江霖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才没有撞在车厢壁上。
“怎么回事?”沈江霖掀开车帘往外看去,就听到郭宝成戴着斗笠打马到了马车边上,回禀道:“大人,是马车车轮陷在淤泥里了,底下人正在处理,还望大人稍等片刻。”
沈江霖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他撑起一把油纸伞,准备下去看看,谢静姝见状,也撑了伞走了下来。
郭宝成有些着急:“大人、夫人,外面风急雨大,还是快到马车里吧,别被雨淋湿了。”
他们都是粗糙人不要紧,可别把大人和夫人给淋坏了。
沈江霖摆了摆手,走过去看了一眼,只见马车的车轮已经深深地陷在了淤泥里,几乎是大半个车轮都在下面,而一众护卫已经是在奋力推马车了,但是依旧收效甚微,只能先将淤泥先挖开一些,再去推才有可能推的动。
谢静姝看着大家忙碌,也有些担忧:“要抓紧时间了,若是再过一个时辰,就无法到下一个镇上投宿了。”
她和沈江霖尚且还能在马车里避雨,但是随行的人若是无法投宿,就要淋一晚上的雨了,谢静姝规划的路线里,都是算好的,尽量能够让大家都可以在晚上能睡个安稳觉。
只是万没想到,今夜出了这等变故。
淤泥挖去了一些,路也填平整了,众人再次用尽全力去推车,就连沈江霖也不顾阻拦加入了推车的队伍中去,谢静姝见此情况,马上丢开了油纸伞,同样一起跟着去推车。
大雨倾盆,整个天地间一片雨幕,所有人身上都已经湿透,就连沈江霖都没发现,何时谢静姝和她的丫鬟小九都加入到了推车队伍中来,脸色涨的通红地要助大家一臂之力。
众人合力之下,终于将马车推出了深坑。
雨水将谢静姝的头发衣服都打湿了,谢静姝不好意思让人看到自己的狼狈样,连忙跳上了马车擦了头发换了衣服后,这才觉得缓过了一口气来。
队伍再次缓缓启程,这次郭宝成下马在前方带队,提前侦看好路面情况,只是没想到情况不容乐观,前方道路有一处大坑,马上根本行进不过去。
最终,沈江霖决定带着谢静殊骑马现行,留四个人等天气晴好道路凝实后,再轮流把马车赶往目的地后。
终于在抵达云南的时候,风停雨歇,又走了三日功夫,一行人才到了此行的目的地——河阳县。
千里迢迢、各种不易,总算在这一刻,所有人都长舒了一口气。
只是因为快到的时候,他们先行,马车在后,所有东西都留在几辆马车里,沈江霖只带了两套换洗的衣物,故而整个人看着风尘仆仆,颇有些狼狈的意思。
县衙门口的马大桥看了一眼走上前的年轻人,容貌但是极好的,但是年轻的过份了,看着又是一个生面孔,想来又是来行商理事的。
于是马大桥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赶苍蝇般地回绝道:“快走快走,新的县太爷还没上任呢,要决断事情,到别处去,咱这里咱无法理事。”
第153章
初来乍到
沈江霖虽然气质不俗,
但是奈何从贵州入云南的这段路,可谓是一路风餐露宿而来,只在刚刚进入云南境内的时候还投宿了一宿,
到后面基本上都是崎岖山路,
艰难异常,再无路过城镇。
沈江霖从京城调任到此地,
路上是有时间限制的,并非他可以一路游山玩水而来,他必须要在腊月底之前抵达,
所以为了赶时间,
难免形容仪表就折损了许多。
再加上沈江霖年纪极轻,又是一口官话,
马大桥只以为这个年轻人是哪里来的商户之子,
上衙门来报案的。
毕竟这个地界乱的很,时常有人被偷被抢,但让马大桥来说,被偷被抢还是运道好的,运道差点的,回不去也是正常。
河阳县的地理位置不算差,
北接昆明府、西连普洱府,
地势西高东低,
是山地、高原、峡谷以及盆地的交互处,
河阳县位于滇中腹地,
虽然海拔比较高,但是四季如春,
哪怕是如今京城寒冬腊月的时节,在此地,
依旧一身春日棉袍即可度日。
谢静姝等人越是算着日子进入云南,越是对此地的气候啧啧称奇。
要知道,这个时候的京城或许已经是满天飞雪、北风呼啸,人在外头走一圈,都得冻的手脚冰冷,而在这里,根本用不上什么炭盆,也能感受到春日的气息。
更遑论此地人口分布复杂,汉人和少数民族都在此居住,穿着打扮有极大的不同,但是却又能在此地共存,不管是服饰也好还是建筑也罢,都让沈江霖一行人看的眼花缭乱。
而现在要入主县衙了,却被一个县衙看门人给挡在了门外,倒是有些好笑了。
郭宝成当先一步站了出来,呵斥道:“新任县太爷已到,还不速速让开,通知里面的人出来迎接!”
马大桥闻言一惊,立马跳了起来,仔细端详了一番沈江霖,见沈江霖面无笑意、不怒自威,这种感觉,比前任知县大人的威势更甚,马大桥顿时就慌了手脚,连行礼都顾不上,连忙到里头去叫人了。
郭宝成看着中门大开的县衙大门,都有些看傻了,忍不住喃喃道:“这河阳县的县衙规矩,竟是如此随意的吗?”
郭宝成是跟着沈江霖出入内外的第一护卫,平日里也算是见识了不少官府衙门,可是这处河阳县的县衙,大门口匾额上的“县衙”二字,已经褪色破旧,门口原本按照规矩是要站四位衙役拱卫安全,结果就一个看门的小老头子,坐在小板凳上懒洋洋地晒太阳。
等他通报了沈江霖的身份,居然就直接丢下了他们跑进了???
此间气候昼夜温差极大,早上的时候还有些微寒意,到了现在正午时分,日头当头照着,众人的棉袍又显得有些过厚了,很快大家背后都汗湿了一片,再加上这几日又没处洗漱,难免不有些酸臭之味散出来。
等了一会儿,却根本无人出来,沈江霖也不想再等下去了,直接一扬手,一行人就踏入了县衙大门。
县衙的规制都是一样的,沈江霖当初入两淮盐场巡视的时候,去过两淮许多县衙,此地的县衙虽然在云南之地,但是制式相同,都是过影壁、绕仪门,再走过临水小桥,便是公堂。
公堂两侧还根据朝堂六部一样设有吏户礼兵刑公六房,来辅佐县令治理县务。
公堂之后便是县令及其家人居住之所,称为“后衙”,沈江霖不预备在河阳县另外赁院子住,故而当先第一步就是入后衙去看看地方。
结果还没踏入后衙,就听到里头吵吵嚷嚷的声音响起,粗俗不堪入耳,让沈江霖和谢静姝不由得都皱起了眉头。
“滚你娘的蛋,青天白日的哪里来的知县?我都不知道的事情,你马大桥就能知道了?我看你是昨晚马尿喝多了,看谁都像知县了!”
“快滚,快滚,别扰了老子的清梦!”
郭宝成和其他护卫对视了一眼,目光中竟是疑问:这个时辰,扰了清梦?
确定不先起来吃顿午饭么?
随着里头的一声怒喝,马大桥吓得连连倒退,结果一退出门,就撞上了沈江霖他们。
马大桥瞬间急的满头是汗,看看紧闭的房门,又看看威势赫赫的沈江霖等人,吓得舌头打结,只能硬撑着问道:“你们,你们怎么进来了?”
沈江霖冷笑了一声:“那你通报好了么?”
马大桥瞬间不做声了,他悄悄环顾了一下四周,脑子里飞速地盘算了起来。
若是眼前的年轻人说的是假话,冒充朝廷命官,那是死罪!这个年轻人仪表堂堂、谈吐不俗,又有十几名护卫拱卫,看着也不是那种要冒着杀头风险来糊弄人的。
而若他说的是真话,那屋内的许师爷,想来是要完了!
不不不,不仅仅是许师爷,还有那些不知道跑哪里去喝酒赌钱的衙役捕快们,可能有一个算一个,都没好果子吃!
郭宝成不再理睬马大桥,直接用力拍门,郭宝成本就是力气大,如今又手掌上使上了劲道,顿时拍的木门震天响不说,恐怕再用力下去,这扇木门都要被拍断了。
许敏芝气怒极了,昨晚搂着楼里的花娘子闹到三更天才回来睡下,刚刚正是好眠的时候,却没想到被马大桥这个不长眼的狗东西几次三番打搅,他猛地拉开房门,对着外面就破口大骂:“滚你娘的——”
许敏芝的话瞬间卡在了喉咙里,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郭宝成伟岸的身体挡住了许敏芝的身躯,腰间胯刀已经搭在了许敏芝的脖颈之间,沈江霖同样挡在了谢静姝的面前,不让眼前之人的荒诞形象玷污了谢静姝的眼睛,寒着俊容冷声道:“将衣服穿好再出来。”
许敏芝别看名字取得文雅,人也长得白净文瘦,但是个被酒色掏空的身子,平时最是吊儿郎当,四处钻营吹牛。
当他感觉到脖颈间的凉意时,所有的困意和恼怒都不翼而飞了。
他尬笑着往后退去,迅速将中衣合拢,又套上了一件儒服,用网巾束好头发,这才调整了一下表情,开门走了出来。
等他走出来后,沈江霖和谢静姝已经在圈椅上坐了下来,许敏芝看着这些人来此丝毫不客气,像是来自己家里一样,顿时心里就是一突:难道打头的年轻人真的是新来的县太爷?
可这未免也太年轻了一些。
很快,许敏芝就知道自己灵光一闪的想法,居然就是事实,等验过沈江霖的调任文书后,许敏芝顿时就换了一幅表情,谄媚之极。
万万没想到,竟是真的来了一位这么年轻的县太爷,而且还是从京中起居郎贬谪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