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烟汀出了办公?室后,低头又仔细读了一遍奖状上的内容——
“季烟汀同学:
在海立省锦澈杯英语演讲竞赛(中学组)中荣获第三名。特发此证,以示表彰。”
她又了第三遍,最?后把奖状卷起来,掌心贴住微凉的纸张,却像贴住了一场暴风雨,一场海上的巨浪,裹挟着翻涌的情绪扑向她,阳光变调,失了温度,这个世界凌乱到她几乎握不?住。
第三名,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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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烟汀这次没晋级?真的假的?英语不?是一直都是她的强项吗?”
“真的,我刚在办公?室偷听到的。”
“发挥失常了吧,这可一点都不?像她。我记得她从高一上来到现在,好像没有一场比赛是没冲到国赛的。”
“哎,我听说隔壁五中那个谁……第二名,晋级了。”
“啊,那个每次比赛都被季学霸压一头的万年老二啊。”
不?知?是谁调侃:“这次不?还是老二吗?”
周围立即响起几声哄笑。
“季烟汀来了。”不?知?是谁小声说了句,讲台边缘那一圈立即静下?来,无比尴尬地抬头瞥了眼她,随后低头故作忙碌。
她神色平淡,下?巴微扬,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左手握着奖状,微红的手背被宽大的校服袖口遮住。
一脚踏进教室的那秒,教室最?后方蓦地响起“砰”的一声激动的叫喊——
“7秒!还原成功!周予酌!牛逼!”
季烟汀抬起眼,目光与最?后方正好转过身来的周予酌相撞,他手里捏着块三阶魔方,唇角眼底还带着笑,失色的阳光坠落进他的眼底,灿烂明媚。
相隔一间教室的距离,风从敞开的门中顺进来,吹落讲台上摆放的卷子,慌乱哗啦作响。她站在那里,光影变换,过去仿佛卷土重来。
而?他就在那场光影之中,身侧围着许多人,正为他鼓掌喝彩。
他觉得季烟汀可爱的第二十九天
市一中的元旦晚会终究还是没有办成,
理由是?大礼堂刚装修好,要散散甲醛。
“散散散!都散了一整个学期了!不想办直说嘛,找什么破借口?”蒋落骂骂咧咧地收拾东西。
季烟汀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她的抱怨,
靠在桌边发呆。
元旦晚会没办成,学校为?了安抚学生的情绪,放假前一天的晚自习提早了十分钟结束。
“有本事就放掉整个?晚自习啊!早放十分钟,亏学校想得出来?!”蒋落骂完,哗一下把书?包拉链拉上,往背上一甩,
亲昵地挽住季烟汀的胳膊,“算了,不跟装了两千摄像头的小心眼学校置气,十分钟就十分钟,我们走吧。”
季烟汀家?和蒋落家?并不顺路,说是?“我们走吧”,也不过是?一块出教室,
而后在学校门口分道扬镳。
今天的络州又下雨了。天被漆黑的墨水浸透,
校门口的那条林荫道上堆了一地的落叶,
被雨打湿了的焦黄干枯叶面粘在地上。
分别前,蒋落问:“你元旦有什么安排吗?”
有安排,她甚至今晚都安排好了。
覆水太太的漫画改了电影,
经过漫长的录制、剪辑、宣传期,
终于迎来?了上映。今天是?上映第一天,她打算待会儿先回家?拿个?手机,而后冲去电影院。
然后接下来?的三天,
她打算待在家?狠狠学习。周予酌的存在就像警钟,提醒她小心连下次期末的年级第一都换人。
“学习。”季烟汀答。
“没别的?”
“嗯。”学累了就掏出典藏漫画看看。
“好吧,
你真?努力。”蒋落感慨完,挥挥手,“拜拜!”
“再见。”
季烟汀已经开始逐渐习惯络州这该死的天气了。她撑着她的小浣熊黑伞穿过马路,精准地绕过每一个?可?能?会溅湿裤脚的小水坑,匆匆往家?的方向走。
还好雨势并不大,只是?绵延了些,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咸湿的泥土味。沥青路上扬长而去的汽车打着远灯,丝线般的雨珠在车灯下清晰可?见。
季烟汀早晨出门时跟夏阿姨讲过,晚饭不用做,她出去吃。导致她以为?家?里?本该没有人,钥匙一转,随着门一开,屋内满堂光亮泄出来?,她吓了一跳,差点?以为?进了贼。
直至夏阿姨从餐厅探出脑袋,季烟汀才松了口气,顺手关上门。
“小季回来?了啊。”夏阿姨笑了笑,手里?拎着垃圾袋,解释说,“哎,我这脑子,早上本该丢的垃圾给忘了,一个?小时前突然想起来?,就赶过来?了。”
她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那我先走了。小季你好好休息哈。”
“您慢走。”她应了声,见夏阿姨转身往门口走,便拎着包和钥匙,也准备上楼。
正要踏上第一节台阶时,夏阿姨在背后突然喊了她一声:“小季。”
季烟汀扭过头,夏阿姨站在门口,欲言又止地望着她,片刻后轻声问:“你是?不是?……其实不爱吃我老家?的咸鹅?”
她一愣,步子停了。
“你说你喜欢,可?是?每次看你都不怎么夹筷子,我都不知道你是?不是?为?了哄我开心故意这么说的。”
夏阿姨叹了口气,充满岁月刮痕的脸柔和地堆起一个?笑,声音听?上去却有点?失落:“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总得告诉阿姨,不然阿姨都不知道,该怎么样你才能?吃得好,才能?吃得开心。你说我这工资这么高,拿得多心虚。”,尽在晋江文学城
原来?是?担心工资拿得心虚……
季烟汀眉心舒缓开,解释,“您厨艺挺好的,不用担心这个?,我也不会辞掉您。”
“不不不。”夏阿姨摇摇头,“我的意思是?,我不希望你违心地说自己喜欢什么或者不喜欢什么,这样多累啊。”
季烟汀再一次愣住了,怔怔望向她。
夏阿姨是?个?微胖的中年女人,并不茂密的头发被绑了个?低马尾垂在脑后,玄关处的冷白色灯光将她身上那件浅蓝色的旧外套染得有些苍白。
她很普通,实在没什么特?殊的。
但这却是?季烟汀第一次听?见有一个?人这么告诉她——
不要违心地说自己喜欢什么或者不喜欢什么,因为?这样很累。
从小学两年级开始,季烟汀就和何倩分开了。
何倩有个?朋友在国?外起步做生意,邀请她一起合伙,那段日子里?突发变故,家?里?太穷了,饭都吃不饱,朋友看中她的头脑,答应她如果合伙,愿意借给她一笔钱,不论利息。
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起初,她也想着把季烟汀一同带到?国?外生活,但国?外的饮食、语言、学校、环境……季烟汀统统都不适应。
于是?季烟汀重新回到?了国?内,何倩开始为?她请阿姨。
请回来?的第一任阿姨烫伤了她的左手,就在三年级的下学期。
可?她年纪太小,好欺负,被哄着骗着威胁着,不让告诉何倩。家?里?的电话线被拔了,她的手机被没收了,电子产品只剩下一个?MP3。
何倩打电话来?,阿姨便笑着说听?听?一切都好,只是?有点?贪玩,小小年纪沉迷于手机,无奈之下只得代?为?保管。
但何倩最终还是?知道了这个?秘密。新年回到?家?,她看见了女儿手背上未消的疤痕。
她发了很大的火,辞了阿姨,闹着要起诉,后来?从保姆公司拿了一大笔赔偿金,算是?私了了。
季烟汀哭着问何倩,可?不可?以不要再请阿姨了,她想和妈妈待在一起。
“宝贝,妈妈太忙了,你得体谅妈妈。”何倩的声音听?上去很疲惫,接连加班了几天,整个?人都晕沉沉的,她亲了亲女儿的手,说,“你现在待的这个?私立小学很厉害,但是?学费很贵很贵,妈妈得努力挣钱才能?给你更?好的生活。”
季烟汀抽噎着模糊不清地大喊:“我想回原来?的小学!这里?一点?都不好!我根本就不想待在这里?!”
她甩开何倩的手,慌乱之中,“啪”的一巴掌打在了何倩的手背上。
气氛倏地凝滞,像抽尽了空气。
何倩盯着自己被甩开的那只手,没吭声,她们像是?被摁进了无声的海底,被冰冷沉重的海水挤压着,寂静着,沉默着,等待着一场惊人的海啸。
终于,何倩在某一秒钟彻底爆发了。
“那你想要我怎么样!难道就你辛苦吗?啊?”
“我难道不都是?为?了你吗?你知道这个?学校有多少有钱人和有权人吗?那都是?你未来?的人脉你知不知道?难道你还想回到?那个?烂尾楼吗?哭哭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除了哭你还会干什么?”,尽在晋江文学城
何倩骂她,骂完了自己也哭,像是?崩溃了,蹲下身子抱着她道歉:“听?听?,妈妈对不起你。妈妈知道你很辛苦,咱们再忍一忍好不好,再忍一忍……”
于是?,请来?了第二任阿姨。
这一任对她很和蔼,面带微笑,一天三顿饭都是?精心搭配的营养套餐,不过里?面有很多季烟汀不爱吃的东西,比如胡萝卜。但她不能?闹,也不可?以说自己不喜欢,那是?一种挑食的表现,是?被人诟病的。
事实上她身上令人诟病的坏毛病总是?很多。
随着何倩生意越做越大,开的工资越来?越高,阿姨脸上的微笑也越来?越漂亮。
季烟汀偶尔听?到?过她跟朋友打电话,抠着指甲,轻描淡写地抱怨:“啊,我老板家?的女儿啊,一天到?晚捧着她那破漫画看,将来?能?有什么出息?不过有钱嘛,富二代?,未来?吃穿不用愁,也不需要出息。”
“而且我跟你说,这小姑娘还特?早熟,你知道她在画什么吗……”
她扭头走了,没再听?下去,也没告诉何倩。
何倩总是?很忙,一年到?头连家?都回不了两次,她不想为?此麻烦她。
这一任一直做到?她初中结束,随着她飞往络州的航班一起,结束在了京湘。
夏阿姨是?第四任,也是?唯一一个?季烟汀自己选的阿姨。
面试时,她问夏阿姨对工作有什么疑问或诉求,夏阿姨搓了搓手,露出个?笑,说自己之前没干过这行,只是?来?试试,但是?她做饭好吃,她女儿可?爱吃了,如果……她是?说如果,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性能?被录用的话,希望工资可?以高一点?,她女儿生病了。
季烟汀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好。
她依然是?个?穷光蛋,但偏偏,最不差的就是?钱。
而现在,季烟汀低下了头,低声说:“我不爱吃咸货。”
“我知道了。”夏阿姨点?点?头,灯光打在她眼角的细纹,她问,“还有别的吗?”
“没了。”她摇摇头,“您做饭其实很好吃。”
夏阿姨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了……”
“外面下雨了,您骑车小心。”
夏阿姨走了。
她站在楼梯口,过了很久,左手手背蹭了蹭裤侧,才缓缓踩着台阶上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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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商场,季烟汀先买了一桶爆米花,又在小程序上点?了杯奶茶,前面排队人很多,她足足等了二十分钟才等到?奶茶制作完成,举起手机一看时间,快要来?不及了,便抱着爆米花和奶茶匆匆往电影院赶。
进影厅的时候,里?头已经熄了灯,一片漆黑,大屏之上正播着其他电影的预告,她借着台阶旁微弱的灯光,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往上走,直至最后一排,对了对座位号,坐下。
左右望了望,最后一排刚巧只有她一人。
季烟汀快乐地松下肩膀,将背往后一靠,吸了口奶茶,顺带扫了椅子旁的二维码——按摩。
隔着一段遥远的黑暗,大屏幕之上故事正式开演,音乐将她包裹在故事里?,视野随着主人公急速驶过沥青路的自行车一起晃动。
直至某一刻,慢慢有道背影出现在余光里?,洗到?发白的校服,低马尾,黑色书?包,双手揣在口袋里?,慢吞吞地沿着人行道往前走。
似是?握住了刹车,自行车的速度慢下来?,跟在那道背影不远处,维持着相同的速度。
“路陈陈!”
女孩回过头的那一刻,自行车的速度蓦地慌张地快起来?,失焦的视线某处,女孩似是?看到?什么,弯着眼睛笑起来?,高举起手臂挥舞。
自行车越过她,逐步增大的心跳声充斥了整个?胸膛……
荧幕再次暗下来?,白色粉末慢慢在中间聚成一行字——
《在消失的那场梦里?》
他觉得季烟汀可爱的第三十天
这部漫画是季烟汀看过的第一部漫画,
白月光级别。小学时追连载,当时覆水还不火,没几个人追更,
更新?时间不定,她每天都抱着手机巴巴地等着有?没有?更新?,甚至为?此特地注册了,私信覆水,催促她快画。
季烟汀永远记得,这部漫画完结的那天,
覆水发了一条微博。
她说她今年二十?六岁了,去年工作出现了巨大的变动,天翻地覆,她无法承受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于是辞职了,人生正式跌入谷底的时候,她迷上了画画,
迷上了那种用笔触摸画纸,
描绘出任何她想要描绘的画面的感觉。
“画是有?记忆的,
每一笔都带着你当时的情绪。”
“不过……我不会是它的主宰者。”
季烟汀爱上漫画,便?从这一秒开始。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她想把一半的情?感注入进画里,
它会成?为?她的寄托,
聆听她无论开心与否的每一秒钟。
季烟汀对漫改一直持一种下意识的抗拒态度,担心选角,担心剧本?,
忐忑着担心有?个人顶着她喜欢的名字出现在屏幕上,行为?举止、外貌长相却截然不像她爱的主角。在听说这部戏的男主是投资方硬加的之后,
她抱着手机瘫倒在床上,发出一声?哀嚎,感觉要完了。
来看?这部电影半是带着对覆水的支持,半是想知道它究竟会变成?什么个鬼模样。
……然后她真香了,爆米花还剩了大半桶,在电影院哭得稀里哗啦。
主人公路陈陈长得不漂亮,家庭也不富裕,是再平凡不过的存在,不过她人缘很好,朋友总是一大堆,跟谁都能聊上几句。高中时成?绩平平,考了个普通一本?。
大学时,她谈了恋爱,和一个学长。后来她毕业了,开了一家花店,再后来她和自己喜欢的人结婚了,日?子平平淡淡地过,没有?猛烈的欢喜,也没有?窒息的悲痛。
她这辈子经?历的最大的波动?是,在经?营花店的第二年出了场车祸,公交车为?了闪避冲上来的轿车,猛撞上了栏杆,整个侧翻过来。车厢里的乘客大半都受了重伤,甚至还有?一名乘客死亡。但?她很幸运,没什么大问题,只是有?点脑震荡,只是……忘了一个人。
忘了一个高中时每天上下学骑着车从她身侧穿过,在她趴在课桌上睡觉时悄悄拉上窗帘,借着圣诞的名义给全班同学送了她喜欢的饼干,毕业后每天下了班都会来花店买一束花的普通朋友。
其实哪怕记得也没什么变化,只不过是在那位朋友来花店时笑着说“啊,你又来了呀”,随口寒暄两?句。
“你怎么天天过来买花?”
“因为?喜欢花。”
“这样……一共50,难得看?你买玫瑰,今天情?人节,是送给女朋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