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总是不说,我又该怎么告诉你?”蒋落停了下来,抬起头,季烟汀看见她鼻侧的泪痕,晕开眼下的卧蚕线,可是她的眼睛是充满希冀的,“你现在有想说的了吗?”
季烟汀将身子挺得笔直,僵直的脊背弯不下一寸,巨大的混乱把她击中,让她空不出一丝一毫思考的余地。
她只知道蒋落错了。
她一点都不乐观,也一点都不活泼,不乐于助人,更不想笑。过去是,现在也是。她在那个?容不下她的国?度里每天都过得水深火热,像个?廉价又破败的娃娃。
可是她如鲠在喉,张开嘴却说不出半个?字。那场灭不了的火还?是燃进了她的喉咙,烧得她发?干、发?疼,令她反胃,几乎想要干呕。
季烟汀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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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落望了她许久,神色慢慢黯淡下去,最后?哼笑了声,低声道:“那我也没有了。”
整个?世界在沉寂中慢慢暗下来,络州像一座被诅咒的城市,被阴雨笼罩,乌云密密麻麻盖下来,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一种灰蒙蒙的颜色。
这里没有真正的晴天。
出租车里播放着电台音乐,盖不住窗外哗啦啦的雨声,男声唱着:“……可是我不停地下坠,不停地忏悔,独有的称呼最后?换回我名字……”
“小姑娘。”司机用黏糊的络州话?说,“到了。”
季烟汀回过神,从?窗外模糊的世界里收回视线,愣愣着,终于反应过来,哦了下,低头付了款,“钱付好了。”
“好嘞。”司机又说,“外面雨下好大哦,你带伞了没?”
“什么?”她还?是听不懂络州话?。
司机透过后?视镜瞧了她一眼,见她只身没带包,手里就一部手机,叹了口气,从?前头拿了把雨伞,往后?递,切回了普通话?:“下雨咯,要撑伞。”
“不用,就一小段路,很短。”
“拿着,不用还?,公?司给的。”
后?排人迟迟不见动作,司机在安全?带的束缚下艰难地转过了身,扭头一看,愣了,蹙起眉头,“哎哟,小姑娘,哭什么?不就是下雨了嘛——”
“不就是下雨了吗?”多年前的季国?立蹲下身,伞檐盖过她的头顶,感到好笑,“哭什么?”
她揉着眼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哽咽着:“下雨了,就不能去公?园玩了。”
“谁说不能的?”季国?立牵起她的手,笑道,“玩,爸爸给你撑伞。不要害怕淋雨,那就是一场雨。”
季烟汀弯下腰,手掌捂住脸,在司机无助又茫然的目光中哭出了声。
那就是一场雨,可是他没能挺过去。
那可是一场磅礴大雨,她要怎么样才能做到不害怕呢?
-
“我是……”
外面的雨停了,浴室里的水声却还?在继续,萦绕的热气将镜子晕成一片雾蒙蒙的模糊。
她借着水声盖住自己的哭声,看着那块什么也看不清的镜子,最后?抬起手指,缓慢地划了一个?叉,还?是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台盆上?搁置的手机嗡的一声,开始急速振动,在湿润的空气里像刚烧开的热水壶。她缓缓颤颤垂下睫毛,看清了手机屏幕里亮起的备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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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关掉了热水,按下了接通键,发?出了一个?单音节:“喂?”
“季烟汀,你……可以来找我吗?”他的声音透过手机,清晰而模糊地传出来,带着两声没力气的咳嗽,“我需要你。”
她的眼睛一点一点,重新亮了起来,像复燃的死灰,生花的枯树,复苏的春天。
“你怎么了?”季烟汀打?开了卫生间的门。
“我好像发?烧了。”他呢喃,“我走不动。”
“你现在在哪?”
“学校。”他又咳了两声。
她惊讶:“今天周六,你在学校?”
“有东西落在教室了,回来拿。”他声音微弱又沙哑,“刚淋了点雨,突然感觉很难受,本来想坐在椅子上?缓一会儿的,可是越来越难……”
“好了,你别?说话?了。”季烟汀换上?鞋,出门前顿了顿,还?是拿上?了那把黑伞,“我现在过来,等我。”
“好。”
电话?被挂断,厨房忙活的夏阿姨探出脑袋,问:“哎,小季,你去哪?”
“去找伞。”
“你手上?那个?不就是……”她话?还?未说完,门便被砰一声合上?。
季烟汀是跑着过去的。
刚下过雨的人行道还?很湿润,浑浊的水坑在脚急速落下后?溅起一串污水花,飞溅在鞋子、裤脚,还?有那把长柄黑伞上?。
她气喘吁吁地奔到校门口,跟保安连话?带手势解释了老半天,保安才满脸古怪地打?开学校行人门的锁,放她进来,眉头紧锁着眺望她的背影远去,小声嘀咕:“没看见前面有人进来啊……”
季烟汀一口气爬上?了楼,径直奔到八班的门口,才停下脚步。
那道熟悉的人影正趴在桌子上?,脸埋进双臂之间,只露出一个?头发?茂密的后?脑勺。
她喘了口气,走进去,在他身侧止步,弯下腰,轻轻戳了下他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喊:“周予酌?”
他动了动,脸微微侧过一点,露出一只眼睛和一点鼻尖,闷闷地嗯了声。
“我来送你回去。”她问,“你能站起来吗?”
“嗯。”他又应了声,慢吞吞从?桌上?直起身子,季烟汀这才看清他的脸,通红一片,像擦了红颜料一样。
她吓了一跳。
我天,这得是烧到几度啊!
周予酌手撑着桌子站起来,没力气似的,起来后?又蒙了会儿,这才转过身面对她。
季烟汀赶紧去扶他的胳膊,“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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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搀着人出了教室门,往楼梯口走,问:“你家住哪?”
他像是烧糊涂了,眼睛眯着,脑袋歪着,声音弱得像猫叫:“不知道。”
“不知道?”季烟汀愣了下,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又问,“那你爸妈电话?多少?”
“不知道。”
“……”她有点无语地叹了口气,“那你究竟知道什么啊?”
“季烟汀。”他唇瓣张了张,喃喃地喊她的名字。
“嗯?”她发?出个?疑问的音节,“怎么了……哎,要下楼梯了,你行吗?要不然再往我身上?靠点?”
话?音刚落,他整个?人蓦地一倒,季烟汀惊呼一声,被他压在楼梯拐弯角旁的把手上?。
周予酌就这么倒在她身上?,清冽的气息将她笼罩,她想要后?仰身子,却被扶手固定着脊背的位置,不得已靠在他胸口,听着那一声比一声快、一声比一声有力的心跳声。
他垂着脑袋,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耳根处,低吟着,像在自言自语,却被她的耳朵捕捉得清清楚楚:“想和季烟汀……一起去京大。”
他觉得季烟汀可爱的第四十八天
她是被钳制住呼吸的鸟雀,
为他就?这么一句轻而易举地,就?乱了心?跳。
京大?在京湘,是?她这辈子最不愿意涉足的地方,
那里有她想要逃离的?一切。
她知道?。
京大有她喜欢的理念,那场讲座,她听得有多入迷,她也知道?。
神的?手悄悄探到她的脊背上,轻轻浅浅地一点,她抓紧了他袖口?的?衣服,
屏住呼吸,神差鬼使地问:“有多想?”
“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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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偏过头,耳贴在了他的?胸口?,像被蛊惑了,又或许她很清醒,接着问:“为什么?”
“因为……她应该在最好的?地方。”
“你是?替我选择了这个最好吗?”
“不,是?她选择的?。”他在昏昏沉沉中,
全凭潜意识,
告诉她说,
“她喜欢的?,就?是?最好的?。”
季烟汀怔住。
她听着耳边他的?心?跳频率和她的?合二为一,两道?混乱的?声音像终于找到了专属于自己的?轨道?。
季烟汀舔了下唇瓣,
忽地笑了。
“周予酌。”她问,
“如果我说好,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他没有回应,像睡着了,
又或许是?晕过去?了,只剩下清浅的?呼吸,
均匀而绵长。
“周予酌。”她再次叫了他一声,将绣着漂亮小浣熊的?黑伞挂在他搭在扶手的?手腕上,费劲地推开点他,仰起脸,目光落在他精致的?眉眼之间,流连片刻,再次笑了。
她的?声音沉得像浸泡在了水里,语调却偏偏轻快得很:“我说好,你陪着我吧。”
如果那个原本?与她格格不入的?世界里,有他,有蒋落,有她想要的?那些,那么,她想去?试一试,打开一次潘多拉魔盒。
-
周予酌不说自己的?家庭住址,季烟汀拿他压根没办法,只得拖着他回了自己家。
鬼知道?他有多重,她拖得有多费劲。
中途,他醒过一次,靠在她肩上,眼睛张了张,又闭上了,近乎呓语地说:“季烟汀。”
“干嘛?”她手、肚子?、腿、脚都?在努力,从牙缝中挤出这么一句话。
“我怎么……就?联系得上你一个人呢?”
他的?声音听上去?还有点委屈。
她微微一滞,随即没好声:“那你想联系上谁呢?刘启莫?”
“不知道?。”他用脑袋蹭了蹭她的?肩,重新?昏了过去?。
……得了,又是?不知道?。
季烟汀无语。
十分钟的?路程,她拖了他将近半个小时。
打开门时,夏阿姨吓了一跳,语无伦次:“小季你、你、你怎么还捡了个人回来?这、这、这小伙子?怎么了?”
她伸手去?探了下他的?鼻息,松了口?气,还好,活的?。
季烟汀把人递给夏阿姨,揉了揉酸涩到发抖的?胳膊,疲倦道?:“发烧烧晕过去?了。”
“烧几度啊?”
“不知道?,没量。”
“他家住哪?”
“不知道?。”
“那他爸妈呢?”
“不知道?。”
“……好吧。”夏阿姨背着个大?高个,把人弄进沙发里,仔细对着他的?脸端详了会儿,想起来了,“哎,这是?上次你脚崴了,送你回来的?那个同学吧?”
“对。”她喝了口?水,缓解了下嗓子?里要冒烟的?干涩感。
“长得标致,可好认了,就?是?脸太红了,我第一眼蒙了。”夏阿姨说。
季烟汀喝够了水,转身去?拿了医药箱,搁置在茶几上,刚要将体温计拿出来,夏阿姨又道?:“这个量得不够准,得用水银的?量。”
“水银的?他含不住。”她扫了眼周予酌紧闭的?眼。
夏阿姨:“放咯吱窝呀!”
放咯吱窝……
她又飞快瞟了眼周予酌。
他今天穿了件灰色的?卫衣,脑袋微微歪着,她可以看清他碎发下半掩的?眉,挺拔的?鼻梁,微张的?唇,和歪着的?灰色衣领间锁骨若隐若现的?轮廓,被衣服阴影遮住一半。
那得脱上衣吧……
季烟汀揉了揉鼻尖,迟疑:“那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总得知道?他烧到几度了吧?”夏阿姨已经开始上手了,季烟汀不动声色地撇开了脑袋,两眼望天花板。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夏阿姨嚯了声:“小伙子?身材练得还挺好咧!”
“我上楼拿个东西。”季烟汀受不了了,立即道?,旋身时眼睛十分不小心?地垂下掠过他一眼,而后?匆匆落荒而逃。
嗯,是?挺好的?。
这一场烧,他发到整整40度,直到傍晚时分,才从沙发上悠悠转醒。
季烟汀端着水杯下楼时,夏阿姨正严肃地问他:“一加一等于几?”
周予酌一脸坐毡如针的?难言感,“二。”
夏阿姨拍拍胸口?,长吁一口?气:“还好,没傻。”
季烟汀:“……”
他就?算是?傻了,应该也能答得出这个问题。
夏阿姨锅里还煮着粥,确认完他神智上没出现什么极端情况之后?便匆匆去?了厨房。
拖鞋踩过楼梯发出轻微的?声音,周予酌顺着这么一点动静抬起头望向她,目光隔空相撞,季烟汀立即错开,低头喝了口?水,这才慢慢悠悠磨磨蹭蹭走?到他身侧。
“醒了?”她淡声问完,又觉得这话简直问出来莫名其妙。
废话,两只眼睛都?睁着,当然醒了!
她忍不住用手掌蹭了蹭左手手背,清清嗓子?,又问:“你还记得前面?发生了什么吗?”
他视线下落,捕捉到她微不足道?的?小动作。
紧张的?意思。
周予酌顿了下,一片空白涌上大?脑,就?像断网的?电视机,往后?追溯也不过只停止在她扶着他出教室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