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面色陡然难看起来,气道:“假的吧?朝廷开支巨大我是知道的,可这么多年的积累,这么多年的盈余……怎可能只能撑两年?”
“谁说两年了……”朱厚熜一脸无语,“要是只能坚持两年,我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二十年。”
“还有二十年呢,你急个屁呀!”李青险些发飙,“搞得我还以为朝廷快没米下锅了呢,就说嘛……呼~不用慌,时间上来得及。”
朱厚熜闷闷道:“就凭茶?”
“自然不止是茶,二十年的时间,足够再造出新的经济支柱了。”李青说道,“钱该花就花,你负责把钱花到正处,我负责把钱挣回来。”
“说的轻巧,花钱如流水,挣钱如吃……咳咳,你咋个挣啊?”
李青掸了掸衣袍,道:“山人自有妙计。”
“呵呵,我看你自己都不知道。”朱厚熜咕哝道,“你还能抢啊?”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是一怔,失笑道:“娘的,真要到了快活不起的地步,就抢了又如何?”
李青颔首:“这是下下之策,可真到了你死我活的份上,当然是你死,我活。”
你爱死不死,我才不死呢……朱厚熜白眼道:“能不能别冲我说这话?”
“你还挺迷信?”
“你都长生不死了,我还不能迷信?”
李青:“……”
见李青没话了,朱厚熜心情愉悦起来,打架都是他挨揍,斗嘴他也没怎么赢过,这回怼的李青哑口无言,朱厚熜成就感登时就上来了。
笑得跟朵牡丹花似的,也没了方才的苦闷。
“来人,催一下御膳房,快快上膳。”
李青没好气道:“活干完了?”
“等食材送进来,差不多就干完了。”
朱厚熜哈哈一笑,随即问:“李家的蒸汽船研发,进展如何?”
“朝廷不也在研发吗,你不清楚这方面的事?”
“呃……”朱厚熜讪然道,“朝廷花费太大了,我就给停了,反正李家的进展一直挺快的,朝廷停了这方面的事宜,也没多大影响。”
“我是真想捶你啊……”
“瞧你,我这不也是为了大家好嘛,能者多劳,李家又不差这点钱……”朱厚熜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清了清嗓子,“进展如何了?”
李青:“有了进步,续航提升了许多,西方诸国去不了,大明诸多藩属国基本都能去。”
“何时才能去西方啊?”
朱厚熜说道,“那边某些地方,可是盛产棉花,只是路途太遥远了,运输成本太大,若能把蒸汽船开过去,好处太大了啊……”
李青叹道:“这些我自然知道,可这东西进展快不了啊,设计、冶铁、工艺……不是努努力就能搓出来的。”
顿了下,“关于棉花……就别只着眼于运输成本高了,这是必需品,大明人口庞大,自给自足太勉强了,未来随着气候持续恶劣,势必更加捉襟见肘,届时不用催动,棉麻价格就会因为供给不足暴涨,苦的还是百姓。”
朱厚熜默然。
李青:“别钻进钱眼里去了。”
“我……理儿是这个理儿,可问题是……”朱厚熜苦闷道,“说好的开源节流,你可倒好,整一个就是开流节源……”
“先生,大明的出路在哪儿呢?”
朱厚熜喃喃道,“虽然大明很好,可我却看不到大明的未来。”
李青沉默。
“不可说?”
“不是不可说,而是……时机未到。”
李青吁了口气,说道,“你说大明很好,你却看不到大明的未来……其实是因为,大明的兴盛程度,已经将制度抛在了后面,准确说,它是拖着制度这个累赘在往前跑,故你才看不到未来。”
“你说的制度是……?”
李青没有回答,只是道:“现在说这些还早,保守估计再有五十年,差不多就可以尝试了,治大国如烹小鲜,火候过大,只会烧糊,再好的食材也不行。”
朱厚熜眯起眼眸,直视李青,“你是在等普及教育,对吧?”
李青走到一边,提及火炉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淡淡道:“现在说这个没意义,你别胡思乱想,大明国祚长着呢,还长的很呢。”
顿了顿,“有一定可行性的办法,时下倒是有一个,只是推行起来,太难了。”
“什么?”
“殖民!”
朱厚熜愕然少顷,随即明悟,“你是说如佛郎机人那般,走到一处,把原住民干趴下,撒点人任由发展?”
“差不多吧。”李青点点头。
“这算是什么办法啊?”
朱厚熜苦笑道,“且不说将士们会不会愿意,这般……图什么啊?数十上百年后,这些人于大明何益?”
“至少十几数十年之内,这些人会源源不断的往大明输送资源。”李青说,“这何尝不是开疆拓土?”
“这和开疆拓土根本不一样好不好?”
朱厚熜无语道,“开疆拓土是收进来,殖民是撒出去,这能一样?”
“没有将士愿意去的,在大明活的好好的,谁会不远千里、万里的背井离乡?”
“先生你……你怎么会说出这么没水平的话呢?”朱厚熜哭笑不得,道,“自始皇帝六合一统至今,分分合合,合合分分……为何总能合上?
因为我华夏,人人都对‘统一’二字有着深深的执念!”
“撒出去?成!一百年后、两百年后……等他们壮大了,等他们有能力了,第一时间就是调回头来,来统一这片广袤的土地。”
“这个执念,哪怕再过千年都不会褪色分毫。”
朱厚熜说道,“昔年太宗靖难时,还向关外借过兵呢,你猜这些撒出去的人,等他们发展起来,会不会也借助外力?”
“殖民这一套我们玩不转的,根本没可能玩的转!”
朱厚熜苦笑道,“为何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担心武将尾大不掉?是因为真的会尾大不掉,当一个人拥有足够的暴力,可以颠覆原有政权的暴力,那么他一定会颠覆……”
“始皇帝给后人留下了三样东西,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传国玉玺,一个是‘统一’,此三样,无论哪样,都是任何男人都无法拒绝的致命诱惑……”
朱厚熜断然道:“撒出去的人,只能是敌人,没可能是自己人,不会有任何意外!”
“我汉人没有佛郎机人那种随遇而安的品质,家国的观念形成了数千年,数千年啊……你觉得去了海外,他们就会把海外当做自己家?呵呵,咋可能!”
朱厚熜轻叹道,“当他们出去的那一刻起,就会本能的去想、去盘算、去计划,如何回家。”
李青沉默。
因为他根本没办法去辩驳,因为朱厚熜说的都是事实。
李青从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他的良善只对脚下这片土地,只对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
换作是他去了海外,并成为一方诸侯,也会想着如何让大明更好些,而不是在原地经营,为当地人好,为自己的政权好。
就如朱厚熜说的一样,这里才是家。
不管走多远,不管走多久,家就是家,这种观念会一代代的传承下去,直至有能力回家……
除非撒出去的人,占据不了主导,没有话语权,可若是那般……也就不是殖民了。
且以汉人的智慧与能力,落地成王的难度并不大。
当一个人强大之后,最想做的就是‘衣锦还乡’。
李青长长一叹,道:“你说的对,我是太天真了,可我……短期也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来保持大明大幅度蓬勃发展。”
“先生的迫切我能理解,可这个办法……实在有失你的水准。”
李青沉吟少顷,道:“要不,唤严嵩、徐阶、李本他们过来,看能不能讨论个折中之法?”
朱厚熜心累道:“你咋就不死心呢,咱大明根本没有这种土壤好不好。”
“试试嘛,集思广益,又不损失什么。”李青难得坚持……
第437章
大明未来的发展路线
朱厚熜有些无奈,苦笑道:“你这又是何必呢。”
“你咋那么多废话?”李青白眼道,“还能少块肉怎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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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刻钟之后,内阁三学士受召而来,瞧见长桌上摆满了新鲜又丰盛的食材,酒也温上了,空气中弥漫着佐料和羊骨熬煮过的诱人香味……
一个个如临大敌!
他们了解皇帝,比皇帝了解李青都深刻。
前几日才吃过宴席,今日皇帝又设宴,肯定没安好心。
“臣等参见皇上。”
“呵呵……免礼免礼。”朱厚熜温和笑道,“坐,都坐。”
三人称是谢坐,心中愈发忐忑起来,无缘无故的突然示好,比龙颜大怒还要让人心惊胆颤。
“不要紧张嘛,这大冷的天儿,又刚下了大雪,最宜吃火锅了。”朱厚熜笑吟吟道,“近年来杂事不断,三位爱卿之辛苦,朕都看在眼中……”
听着皇帝的场面话,三人的心头愈发沉重……
皇帝对臣子好的程度,取决于交代之事的严峻性,越好,越棘手!
再瞧了眼轻皱眉头、沉吟不语的李青,三人不由更是压力山大。
这哪是火锅宴,分明就是鸿门宴!
相互递了个眼神,最终,还是严嵩率先发言,试探道,“不知皇上召臣等来有何吩咐?”
朱厚熜故作不喜,“怎么,朕非得有吩咐才会召你们来啊?”
“呃呵呵……臣也就是一问,公务要紧嘛。”严嵩讪笑着赔不是,心中却不敢掉以轻心。
徐阶、李本亦然。
果然,皇帝下一句就暴露了。
“吩咐是没有的,主要是想与三位爱卿聊聊天。”朱厚熜先是轻笑,后又轻叹,道,“时下大明千般好,然,想要再好却是不易了,王朝的发展就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啊。”
三人默然不语,耐着性子等皇帝图穷匕见。
“今我大明的发展几乎到顶了,想要再做突破,只能另辟蹊径。”朱厚熜战术性的停顿一下,沉吟道,“朕倒是有个不太成熟的路子。”
既然不成熟,你大可不必说出来……三大学士面色恭敬,作洗耳恭听状。
朱厚熜说道:“三位爱卿,对佛郎机人多少也有些了解吧?”
三人微微点头。
作为权力场的顶级人物,
政治上,几乎没有他们不了解的,大明的威武大将军炮,都是根据佛郎机炮改进而来,极大提升了明军三大营之神机营的战力。
“如今的西方诸国,佛郎机人占绝对主导,可据朕所知佛郎机并不是个大国。”朱厚熜道,“远的不说,就近数十年来,佛郎机的实力增长速度,比之大明还要快、快很多,三位爱卿以为这种发展模式,可否值得借鉴?”
“???”
三人一脸怀疑人生,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
皇帝一向谨慎维稳,今日怎么……
转眼瞧见李青,这才稍稍释然。
“呵呵……只是讨论可不可行,三位爱卿无需顾虑什么,有言直言,莫弯弯绕,朕绝不怪罪。”
徐阶:“难办到!”
李本:“浪费钱!”
严嵩:“没必要!”
非是不敬,而是唯有言简意赅、言辞尖锐,才更能表达他们坚决抵制的态度!
朱厚熜并无一丝不悦,笑呵呵地望向李青——看吧,我都说没戏了,你非要多此一举!
李青短暂思忖之后,绕开发言最虚、最没有价值的徐阶,看向李本,问道:“你为何会觉得浪费钱呢?”
李本说道:“当初成祖平叛安南,更其名为交趾,旨在为大明的海上贸易做铺垫,目的是达到了,却也付出了高昂的成本,之后交趾独立发展……虽然有诸多原因,可宣宗之所以选择默许,更重要的原因就是统治交趾的成本太高。”
“统治交趾不是目的,让其成为大明海上贸易的补给站,才是!”李本说道,“如今大明没有统治交趾,可交趾仍是大明的海上贸易补给站,这种结果不是更好吗?”
意识到发言太假大空,有失内阁大学士水准的徐阶,接过话头,说道:
“李大学士言之有理,即便抛开将士们的意愿,即便抛开尾大不掉的隐患……大明也一样不能如佛郎机人那般。”
“今我大明可不是前朝,百姓苦不堪言,食不果腹……,随着基础的生活条件得到满足,百姓对参军的欲望也就越来越低,为何卫所兵战力会下滑的厉害?究其原因,就是不想参军又不得不参军……”
徐阶说道,“募兵制是侯爷的主张,这些您当也清楚,可募兵制的养兵成本……真不低啊。”
“效仿佛郎机,只能启用募兵制度下的军队,募兵制度下的士卒,使用成本原本就高,让他们远赴海外作战,必须在原有的基础上再做提高,一旦被拖入战争泥潭,一旦军心涣散,可谓是全打了水漂。”
“退一步来说,即便一切顺利,没有陷入战争泥潭,以最快速度镇压当地人,也万万做不到佛郎机那般!”
朱厚熜挑了挑眉,道:“怎么,徐大学士以为我大明的人,比不上佛郎机人?”
“皇上恕罪,微臣的意思是……这不是能力问题,这是观念的问题。”徐阶连忙解释道,“在我们的观念中,背井离乡是为出人头地,出人头地是为衣锦还乡。”
李本颔首道:“没人能真正割舍乡土之情,若我大明效仿佛郎机,只会反受其害!”
朱厚熜品茗不语,嘴角上扬,似乎在向李青炫耀——看吧,还是我说的对。
“其实,还是可以效仿的。”李青说。
李本、徐阶愕然。
严嵩也一脸惊疑,问:“侯爷的意思是……?”
李青抿了口茶,笑吟吟道:“我想先听听严大学士的看法。”
严嵩微微点头,捋了把胡须,道:
“佛郎机人的发展策略,既野蛮,又粗鲁,效率还奇低,战争的本质是暴力摧毁,摧毁远远不如创造,真要说起来,我大明的发展策略,跟佛郎机人也没什么区别,都是掠夺财富。不同在于我们掠夺的方式更文明、掠夺的效率更高,故此,我以为没必要!”
徐阶、李本对严嵩的说法很不认同。
“严首辅此言差矣,我大明礼仪之邦,何时掠夺过他国财富?”
严嵩轻笑道:“自然是以大明商品掠夺!”
“这能一样吗?”李本说道,“公平买卖,童叟无欺,咱又没缺斤少两,赚钱赚的光明正大,咋就成掠夺了?”
朱厚熜轻笑道:“严卿话是糙了点,但本质上确实如此,说起来,大明今日的发展策略,永青侯出力甚大……”
朱厚熜突然一滞,一脸狐疑的看向李青。
与此同时,严嵩、徐阶、李本也意识到了什么,瞧向李青的目光充满警惕。
——李青在搞折中大法!
以李青的段位,不可能不清楚佛郎机那一套发展模式,在大明根本玩不转。
这实在有失李青叱咤十朝的政治水准!
而且,若李青想搞佛郎机那套,根本不用等到嘉靖朝,早就可以推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