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臣……是真老了。”严嵩目光带着祈求,满脸期许的说,“朝廷人才济济,多臣一个不多,少臣一个不少,不知皇上可……可否允准。”
“唉,说实话,朕今日来就是为了留你,不想你却……”朱厚熜惋惜道,“这么多年了,你也不容易,既然你想退,那便退吧。”
严嵩感动莫名,不想皇帝这次竟如此大方,忙撑起身子深深拜了下去。
“皇上如天之恩,臣百死难忘!”
“起来吧。”
“哎。”严嵩缓缓起身,吸了吸鼻子,坐回原位。
朱厚熜惆怅道:“于朕而言,那些个清流远不及严卿,哪怕徐阶,也多有不如,而今你也要走了,朕又少了一个股肱之臣。”
严嵩干笑道:“皇上谬赞了,臣非贤良之臣。”
“贤与不贤,可不是那群清流官员说了算的,朕比谁都清楚,一个这样的严嵩,胜过十个那样的清流。”朱厚熜难得真情流露,“这人啊,从来就不能单纯的论好坏。”
严嵩轻轻说道:“这样的严嵩,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皇上,没有这样的皇上,就没有这样的严嵩。”
朱厚熜怔了怔,随即苦笑道:“照你这么说,没有那样的李青,也没有这样的朕了?”
“哪里,有无永青侯,皇上都是千古少有的明君,这点不会有任何意外。”严嵩义正言辞的说。
朱厚熜只是笑了笑,再次问道:“真想好要走了?朕可是真心不想你走,朝廷还需要严嵩。”
严嵩默然。
“成吧,君子成人之美,朕就做回君子。”朱厚熜叹道,“打算什么时候走?”
“夏将去,秋高气爽行路最是舒心。”
“嗯…,可以。”朱厚熜答应,“你我数十年君臣,想要什么尽管开口,无有不允。”
严嵩想了想,道:“臣别无所求,只求孙子能够少涉足权力争斗。”
“这个要求太简单了……再提一个。”
“真没了,臣不缺什么。”
“好好想想,走之前都有效。”朱厚熜说。
严嵩点头称是。
又聊了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朱厚熜起身道:“本是想挽留的,结果你执意要走,许多话也用不上了。”
“臣无能,谢皇上成全。”
朱厚熜笑了笑,“不用送了,好好歇着吧。”
严嵩俯身行礼,“恭送皇上。”
……
数日后,严嵩请辞,皇帝拒绝,再辞再拒,如是者三,严嵩得以告老还乡。
权力场少了一个严首辅,却并未因为少了一个严首辅,就变得沉寂……
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权力场,从不寂寞,一直精彩。
来不及为严嵩的离去唏嘘,大家就都加入了争储之中。
说是争,其实也没什么好争的,不过是一场戏罢了,走个过场而已。
只有景王当真了。
还妄想搏一搏。
奈何,严嵩的离去,让他再没丁点市场,别说尚书侍郎,就连一个员外郎,都对他敬而远之。
没人会投资一个注定要就藩的藩王。
现在不会,之后更不会,待其就藩藩地,真就是天涯路人了。
短短时日,景王朱载圳就从核心种子选手,沦为无人问津的‘破烂货’。
朱载圳心都碎了。
更让他寒心的事,父皇的脸比六月的天变得还快,再无当初的宠爱,只是准许他自己挑藩地。
朱载圳认清现实之后,挑了苏.州。
不允。
又挑了杭.州,还是不允。
气急败坏的朱载圳干脆不挑了,直接与父皇对线,称要去南直隶为太祖守陵。
朱厚熜却问他是不是想造反。
愤怒到极点的朱载圳,口无遮拦地把朱老四的那点人尽皆知的破事儿,全给抖落出来了……
朱厚熜气得冒烟儿,连打带骂好一通……
最终,朱载圳受了伤,朱厚熜躺了床……
可谓是两败俱伤。
这可把黄锦给急坏了,连忙派厂卫去寻李青。
朱载坖也不轻松,刚被立为储君,父皇就要他处理奏疏,前太子前车之鉴在前,他哪敢大意分毫,愁的茶饭不香……
还好有他的高军师出谋划策,这才稳住了彷徨失措的朱载坖……
…
权力场的动荡不小,远在甘.肃的李青,却是专注于借用此次危机,稍稍经营一下西域……
连重新立了太子都还不知道。
当然了,就是知道,他也不会分心。
朱厚熜还能干,还能干挺久,他没必要心急。
夏去秋来……
灾民总算是彻底稳定住了,不过,花费大头也要开始了……
第518章
父子自闭
乾清宫。
御书案前,朱载坖瞧着堆积如山的奏疏,头大的同时,也相当震惊。
实没想到如此大明,竟真的处于入不敷出的状态,更没想到一场大地震会带来如此高昂的支出。
一笔笔触目惊心的数字摆在面前,令朱载坖无所适从。
正当他茫然无措之时,朱厚熜走了进来,于他对面坐下。
朱载坖忙站起身,行了一礼,问道:“父皇,这些……您知道吗?”
朱厚熜随便打开一本奏疏,瞧了一眼,又放了回去,道:“你觉得花费太大是吧?”
“是,父皇英明。”
朱载坖比较实诚,直言道,“儿臣实难相信,一场大地震,百万灾民,就能造成如此大的财政窟窿,这实在是……匪夷所思。”
“百万?”朱厚熜嗤笑道,“你真以为灾民只有百万?单就是地震核心区域活下来的百姓,估计都不下百万,地震发生时连京师都有强烈震感,半个大明都惊动了,需要赈济的百姓绝不低于三百万,估摸着当有四百万上下。”
朱载坖震惊之余,又觉合理。
是啊,虽说关中属于黄土高原,且山脉众多,人口相对稀少,可大明人口两万万有余,关中常驻人口又怎会少了?
朱载坖咽了咽唾沫,问道:“这么说,此次大地震,真实受灾的所有百姓……岂不是要上千万了?”
“总体来说,即便没有,也差不太多。”朱厚熜微微点头,苦涩道,“地震发生至今已有大半年,这期间,不知死了多少,要是全都幸存,怕是朝廷真就不计代价,也是有心无力。唉……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悲哀。”
朱载坖沉默。
“父皇,儿臣有句话……”
“直说吧!”
“嗯……”朱载坖深吸一口气,道,“父皇,朝廷真就只有这么多钱吗?”
“好小子……”朱厚熜气笑道,“怎么,你认为老子还藏了小金库?”
“儿臣不敢,儿臣只是……只是……儿臣只是有些好奇。”朱载坖悻悻道,“听闻,以李家为首的九大巨富,每家资产都在千万两以上,再加上诸多商会成员的大富……其真实数字几何,实难想象,可朝廷怎么才……才这些呢?”
朱载坖实不敢相信如此盛世大明,国帑财富竟然只有银两千余万两,粮三千余万石,且粮大多还是粗粮。
看起来不少了。
可如此大明……太少了。
总财富不过四千万两,换之任何一个大一统王朝的鼎盛时期,都能轻松拿出来。
朱载坖的怀疑很合理。
只当是父皇怕自己大手大脚,故才把财富藏起来。
朱载坖一度认为自己看的是‘假账本’。
可他却忽略了,大明的财政支出到了何等恐怖的程度。
朱厚熜久久无言。
突然有种老父亲交班儿之际,儿子问“爹,咱家的钱都花哪儿去了”的既视感。
有那么一瞬间,朱厚熜觉得自己这个老子还真是……败家。
半晌,
朱厚熜幽幽一叹,道:“朝廷若一直死捂着钱袋子,就没有现在的大明,就不会出现九个资产千万两的巨富,就不会出现那么多百万家资的大富,就不会有如此兴旺的工商业……”
“大明的钱啊,一直都是快进快出,说出来你可能不信,直至成化朝,咱国帑才真正意义上扭亏为盈。”
“朝廷财政真正好起来,其实并没有多少年,你生的晚,看到的都是好的,理所当然的以为朝廷税收如此庞大,十朝之积累,再如何也不该低于大明的人口数量。”
“呵呵……可你却不知,大明不是从一开始就有如此高的税收。”
“嘉靖朝税收高于正德朝,正德朝税收高于弘治朝……大明财政收入是一点点变好的,不是一直都这么高。”
“知道吗?洪武三十一年的财富积累,仅一个春秋就给败完了;知道吗?成祖的丰功伟绩,仁宣父子究其一生都未平账;知道吗?从成化朝开始,朝廷才真正有了余钱……”
“从没有十朝之积累,不过成化、弘治、正德祖孙三代之积累。”朱厚熜唏嘘道,“知道父皇接手时,国帑总财富多少吗?”
朱载坖被一条条爆炸式信息冲击的七荤八素,好一会儿,才道:
“一千万两?”
“接近六千万。”朱厚熜说道,“当时啊,父皇觉得根本花不完,可事实证明……父皇太天真了。”
“啊?”
朱载坖都惊呆了,想说什么,却又不敢。
“很奇怪是吧?明明嘉靖朝的税收远超前朝,为何府库钱粮会越来越少?其实啊,一点都不奇怪,因为嘉靖朝的财政支出更庞大……”
朱厚熜吁了口气,道,“其实,父皇也不是一接手就大肆花费的,巅峰时期,国帑总财富高达九千余万两,再算上每年的庞大税收……当时朕觉得就是踩着箱子花,也能花上百余年,直到那厮出现在朕面前……”
朱载坖试探道:“父皇是说……永青侯?”
“除了他还能有谁?”
朱厚熜连着咳嗽数声,才道,“起初这厮还算收敛,直至身份大曝光之后,他是装都不装了,融合关内外,普及教育,收取西域……朝廷财政年年赤字,从顶峰的九千万财富,缩水到如今的不足四千万……其实也没多少年。”
朱载坖愕然良久,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今日真可谓是大受震撼。
就好比全球首富家的儿子,本以为自己是全天下最富有的人,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接手家族产业时,一看账目,好家伙……几个全省首富加起来,都能暴打他。
更让他万难接受的是,还有一笔超大额支出摆在眼前。
这一笔巨额支出之后,家族财富几乎都要清零了。
虽然还有源源不断的收入,可源源不断的支出更大。
从富二代变负二代,这种心理落差可想而知。
朱载坖都要裂开了……
怔怔良久,朱载坖问了一个很没水平的问题:“父皇,国帑总财富可有金陵李家一家之多?”
朱厚熜被问自闭了。
朱载坖也自闭了。
再看御案上的这些奏疏,朱载坖更是悲凉。
这哪儿是奏疏,这分明就是一张张欠条,来催他还债来的……
谁能想到天下最大的地主,不仅没有余粮,还要倒欠一屁股债?
这是什么地狱开局?
就跟做梦一样……
朱载坖揉了揉脸,问道:“父皇,非是儿臣视财如命,这个钱……能不能少花一点?”
“少花不了一点儿。”
朱厚熜颓然道,“要么痛快花钱,一好百好;要么流民暴乱再花钱,不仅要花更多钱,还要承受流民暴乱的代价。你说选哪个?”
“我……”
朱载坖满脸颓丧,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年年赤字……朝廷又能撑多久呢?”
朱厚熜收拾了下心情,说道:“也不必这么悲观,大明还是充满希望的,朝廷财政的增长还在继续,远不至于崩盘。”
朱载坖都有些心灰意冷了。
“这些……全批了?”
“批了吧。”
“……是。”朱载坖深吸一口气,艰难的提起朱笔,似又想到了什么,问,“父皇,您还在生载圳的气吗?”
朱厚熜阴郁道:“朕还不至于跟那孽障置气。”
“那就好,那就好……”朱载坖松了口气,道,“载圳性子一直就这样,其实心眼儿不坏,父皇您也惩治了,等他冷静了,咱们父子好好聊聊,说开了,也就好了。”
作为父亲,这样的儿子令他很欣慰,可作为皇帝,这样的储君却令他很失望。
想到快被逼疯的上一个儿子,朱厚熜终是没说伤人的话,只是道:
“你是好心,可你的好心,在朱载圳看来,未必就是好心,更像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怜悯。”
朱载坖诧然。
却听父皇又说:“知道你在想什么,话说开了,朕恢复了,就可以继续理政,你也好轻松下来,本本分分、安安心心做太子……可是朱载坖啊,如此大明,如此臣子,朕要一直做到死,你能接得住吗?”
朱载坖欲言又止,无言以对。
“朝会朕还会上,不会一上来就让你承接所有担子,你太过娇弱,接不住……”朱厚熜说道,“奏疏方面有什么不懂的,拿捏不准的,与父皇说,父皇教你。”
“……是,儿臣遵旨。”
面对才知命之年,就白了许多头发的父皇,为臣为子的朱载坖说不出拒绝的话,也不能拒绝。
朱厚熜走到一边崭新的躺椅前,就势躺了下来,学着李青的样子,全身心放松,微眯上眼眸……
‘还是李青会享受……’
不多时,浅浅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