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英明。”
“你真就觉得徐阶就这点水准?”朱厚熜苦笑道,“到了徐阶这个位置,只能如此,也必须如此。”
“儿臣觉得还是实干才好。”朱载坖小声道。
“不错,你这样想一点不错。”朱厚熜先是肯定了儿子的用心,后又做出解释,“首席内阁大学士,自不能只会拍马屁,可你觉得……朕不在的这些时日,朝局平稳运转,国策稳定推行,真就全是你的功劳?”
朱载坖一滞,连连道:“儿臣万无此意,这些自然是诸多大臣共同努力的结果。”
“可本质上却离不开徐阶的从中调和,臣子丝毫不提自己的付出,将功劳一股脑给了君上,如此臣子,还不算是好臣子?”
“这……”
“还有,这些马屁话并非真就毫无意义,谎话说了一万次,就有人信了,朕有无告诉过你,信任才是权力的核心本质?”
朱厚熜轻叱道,“徐阶此举,是在树立皇帝的圣主明君形象,是在帮着皇帝建立威信,是在巩固皇权……你真当徐阶不知所谓?”
朱载坖脸色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徐阶如此,因为徐阶只能如此,这恰恰是徐阶出色的表现,懂吗?”
“儿臣……明白。”朱载坖羞愧难当,“请父皇息怒,儿臣实没想到这层。”
“唉……”朱厚熜压了压火气,道,“走吧。”
“去,去哪儿?”朱载坖呆呆问。
“回乾清宫,李本还等着呢。”朱厚熜没好气道,“今日朕说的这些,回头好好琢磨琢磨,另,之后要多用心看,用心学,不要只看表象,庙堂这汪水,远没有你想象的那般简单……好好学着。”
第561章
支教
乾清宫。
随着父子进来,百无聊赖的李本总算有了精神,连忙行礼道:
“微臣参见吾皇万岁,太子千岁。”
“免礼。”朱厚熜走至御案前落座,轻轻道,“赐座。”
边上的小太监忙去搬来锦墩,先给太子殿下,再给李本,接着,知趣地退了出去。
李本谢坐,作聆听姿态。
朱厚熜沉吟道:“自科举制度建立至今,千余年来,数学从不在科考之列,因此,虽不是冷门之学说,可想要普及,也非一朝一夕之功。”
“皇上圣明。”李本趁着皇帝说话间隙,奉承了句。
“普及数学,势在必行,可这不是一道单纯的旨意,就能完美推行。”朱厚熜平静道,“且不说学生,学塾授课的先生也不一定全都懂数学,如此情况,李卿可有高见?”
“皇上所虑极是,这的确是个问题。”李本称是,却没下文。
朱厚熜见老家伙不上套,只好主动说道:“朕倒是有个法子。”
“请皇上示下。”
“朕以为可在翰林院、国子监做文章,李卿以为然否?”
李本缓缓点头,恭声道:“皇上圣明,此策甚妙,臣以为大为可行。”
一边,朱载坖露出恍然之色,问道:“父皇,您的意思是,让国子监和翰林院的人先学习数学,之后再下地方去教书?”
朱厚熜没说话,瞧了李本一眼。
李本接言道:“殿下英明,这许多数学书册,就是臣联合翰林院、国子监许多人,共同努力的结果,期间,这许多人相互交流、学习,如此才真正吃透这自先秦至大明的数学理论,并对其做了分门别类……让翰林院、国子监的人做推广普及,最为合适。”
朱载坖微微点头,嘴角缓缓牵起一抹笑意。
终于分析对了一次。
却听李本继续道:“翰林院、国子监,是朝廷储才之地,自不能长此以往地下地方做教书先生,且不说这些才子会心生不满情绪,也影响朝廷取才。如此,只为解一时之急,皇上此举意在利用翰林院、国子监的影响力,引起我大明子民对数学的重视……”
解释完皇帝的两层用意,李本话锋一转,道:“因此,国子监和翰林院下地方普及数学只是一时,这个期限不能太长,且还要照顾好这些人的情绪,要适当给出优待……”
最后这句话,名为太子解释,实则是向皇帝讨价还价。
李本明白皇帝私下召见他,是因为不方便在公开场合说,毕竟,这是个得罪人的政策。
得罪人的政策怎能出自皇帝之口?
只能是他李本上疏,然后皇帝仔细考量之后,予以允准,如此,才能矛盾转移。
都要退休了,李本不太在乎得罪一些人,可要说一点不在乎,那也是不可能的,要知道,翰林院、国子监的这群笔杆子喷起人来,其杀伤力不是一般的强。
李本不介意得罪一下徐阶,却不敢得罪死这群笔杆子。
上疏可以上,但也不能让这群笔杆子太吃亏了,不然,一人写本编排他一下,都能让他李本晚节不保。甚至死后留骂名。
这哪儿行?
朱厚熜自然知道李本的‘私欲’,缓缓道:“李卿言之有理,下地方普及数学,自不比在京师读书、修书来的舒服,朕怎好不予以优待?”
沉吟了下,朱厚熜给出承诺,道:“下地方教书的翰林、监生,在享受原有待遇的基础上,再每人每月额外发放二十两俸银,此外,未来朝廷取才,也会优先选取下地方普及数学之人,取得优异成绩之人更会被排在前面。”
“皇上圣明!”
李本起身下拜,虔诚而真挚。
朱厚熜摆了摆手,说道:“李卿还要再辛苦一段时间,先在翰林院和国子监大肆普及,等出了成绩,再退养不迟。”
顿了下,“我大明立国近两百年,文正谥号屈指可数,弘治朝李东阳大学士,虽也得此谥号,可依朕看来,你这个本家远不如你,李卿之功劳煌煌史册自会载之,未来自有人颂之,卿不负国,朕不负卿。”
这段话,朱厚熜说的极其认真。
李本大受触动,瞬间热泪盈眶。
虽退休时间又被延后了,可李本却没有丝毫不开心。
“大明有皇上,社稷幸甚,百姓幸甚,臣纵肝脑涂地,亦心甘情愿。”
朱厚熜微笑颔首,招了招手:“上前来。”
“是。”李本轻轻擦拭眼角,缓步上前。
朱厚熜从御书案的抽屉中取出一个小瓶子,玩笑道:“这是你本家给朕的养生之药,爱卿劳苦,拿去补补身子吧。”
十余颗丹药而已,不值几个钱儿,况且李青就在京师,让他捎带手再炼一些便是了。
“啊?这……这太贵重了。”李本受宠若惊,眼眶再次湿润。
朱厚熜故作不满,冷哼道:“不可推辞!”
“是,臣谢皇上隆恩。”李本双手接过,恭敬再拜……
待李本离去,朱厚熜淡然道:“可懂了?”
“儿臣懂了。”朱载坖心悦诚服,“这便是父皇说的在私欲上做文章。”
“嗯,还算孺子可教。”朱厚熜微微点头,忽然扬声道,“来人,着徐阶觐见。”
朱载坖愕然。
“父皇,此事一个李本还不够?”
“当然够了,召徐阶来是为另一件事。”
朱载坖微微点头,想问具体,又想到父皇的‘多看’、‘多听’、‘多学’,便忍住了。
父皇既然让他参与,就不会藏私,心浮气躁只会让父皇失望。
朱厚熜微不可察地露出一抹满意之色,转而道:
“李青会在京师小住一段时间,闲暇之余,你可去拜访一下。”
闻言,朱载坖心头更是振奋,同时也涌出浓浓的感动。
历朝历代,皇帝和太子的关系都是极其矛盾的,既是父子,也是敌人,没有几个帝王会纵容太子结交大臣,而李青这样极端特殊的人……
说一个顶得上内阁+六部尚书,都不算太夸张。
这是多么大的信任?
想想已故的大哥,朱载坖更觉自己这个太子实在太幸福了。
朱载坖哑声说:“父皇苦心,儿臣百世难报。”
“老子养儿子,天经地义,不图你报答什么,真要报答,未来做了皇帝,好好治理我大明的江山社稷。”
朱载坖重重点头,这一刻,与父亲的亲近之感,达到了顶点。
父皇真正意义上成为了父亲。
朱载坖努力平复好心情,也没了诸多顾忌,直接问道:“父皇,儿臣需向永青侯讨教什么?”
你连我教你的东西都没吃透,还向他讨教……朱厚熜哑然失笑,说道:“不用讨教什么,你去见李青这件事本身,就是最大的政治风向,也是最大的政治资本!”
朱载坖称是,一时豪情万丈。
朱厚熜将儿子的神情尽数收入眼中,心头也稍感欣慰,总算是建立起了信心。
相较于愚钝,不自信,扛不起事才是大忌。
如今,可算是有了储君风范……
“皇上,内阁徐阶应召觐见。”小太监缓步进来,恭声禀报。
“宣。”
少顷,徐阶进殿,见太子也在,不禁稍微诧异。
“微臣参见吾皇万岁,太子千岁。”
“免礼。”
朱厚熜指了指李本坐过,还没撤下的锦墩,“坐吧。”
徐阶起身谢坐,心情忐忑。
皇帝私下召见,大多没有好事,这几乎是个铁律。
果然,皇帝只一句话,便让徐阶大惊失色。
“江南之富冠绝天下,仅一个南直隶的赋税,便占我大明总赋税的三成,单论商税,更是一半不止,如此情况,徐卿可有良策?”
徐阶自然知道皇帝不是真的问他良策,只是试探他的态度。
徐阶硬着头皮道:“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各省有各省的实情,江南之富非我大明一朝之国情,南直隶意义重大,亦是我朝太祖龙兴之地,昔年成祖迁都顺天,亦未曾削减南直隶,皇上……三思啊。”
要搁平时,徐阶绝不会、亦不敢如此说话,可此事牵扯太大了。
朱载坖十分惊愕。
既惊愕于父皇之语,又惊愕于徐阶之语。
虽然徐阶说的十分委婉,很有分寸,可拒绝之意简直不要太明显。
“两京一十三省……”朱厚熜笑了,“徐卿说说,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都有哪些?”
徐阶默了下,如实道:“南直隶、北直隶,山东、山西、河南、陕西、浙江、湖广、云南……”
朱厚熜笑了笑,道:“照徐卿这么说,甘肃算什么,辽东算什么……”
“……皇上恕罪,微臣一时口误,只以为皇上问的是大明十三个布政使司,故此,不够全面。”徐阶悻悻然道。
“只你以为?”朱厚熜呵呵笑了,“大明这样以为的官员何止你一个?两京一十三省……我大明从来不只有两京一十三省,祖宗打下的这偌大江山,怎么到了你们嘴里,就只有两京一十三省了?”
徐阶既委屈,又愤懑。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皇帝如此扣帽子,就是浑身是嘴,又能如何?
徐阶一味请罪,不敢丝毫辩解……
第562章
倒霉的徐阶
这波,朱厚熜着实不讲道理。
说难听点,就是胡搅蛮缠,无理取闹。
大明两京一十三省这个说法,自朱棣迁都顺天之后就有了,一直这么叫,都叫了十朝,今日朱厚熜整这出,完全是无赖行径。
可徐阶还真就只能捏着鼻子认这个罪。
这种时候据理力争?徐阶不会做出如此愚蠢之事。
不过,认罪认罚可以,就这么同意皇帝的想法,诸多江南的同僚都能活撕了他,这官场也不用混了。
徐阶拎得清轻重……
朱载坖也觉得父皇今日有些不体面,哪怕不爽徐阶,也觉徐阶实在可怜。
忽的瞧见父皇给自己使眼色,朱载坖怔了下,随即明悟,当即躬身道:
“父皇息怒,徐大学士口中的两京一十三省,意在指大明南北两京,十三个布政使司,非是说大明只有十三个省。”
闻言,以头抢地的徐阶忙附和称是:“皇上,臣纵万死,也不敢有如此之心啊,甘肃与陕西共用一个布政使司,微臣习惯性的统称陕西,辽东亦然……”
朱厚熜冷冷哼了哼,不骂了,也不再说话。
徐阶知道此事无法善了,皇帝都拉下脸面耍无赖了,又怎会轻易鸣金收兵?
稍一思量,徐阶恭声道:“皇上明鉴,如臣这般之官员确实有不少,这虽是习惯性的口误,却也难免污了祖宗圣明、祖宗功绩……这是臣等之过错。”
朱厚熜依旧不说话,只是冷冷看着他。
徐阶无可奈何,只得继续说:“然,这虽是口误,臣以为也难一时改变,臣斗胆奏请皇上,扩充布政使司。一直以来,我大明臣子口中的‘省’,都是指布政使司,上行下效之下,百姓也都这般认为,观念的改变往往最难,臣斗胆以为,通过扩充布政使司来转变臣等、乃至万民的观念,最为切实可行,行之有效……”
朱厚熜淡然一笑,看向儿子说道:“徐大学士这是想卖百官的好啊,扩充了布政使司,又多了诸多要职,他想卖人情,损的却是朝廷的利益,当真好算计……”
朱载坖神情讷讷,真不知该咋个接话。
不过,老父亲也没让他为难,转过头,瞧向徐阶,道:“徐卿真以为只需扩充布政使司,就可以了?”
听到‘徐卿’二字,徐阶便明白大方向上没错,只是妥协的还不够。
立即大脑飞速运转……
朱厚熜也不催,给他充足时间。
半晌,徐阶缓缓舒了口气,试探着说道:“湖广省这个名字出自前朝,本来是囊括两湖和广西,时至我大明,将广西从中分离了出去,可湖广……不免也就名不副实了,恕臣斗胆,臣以为扩充布政使司时,可在两湖南北各设一个布政使司,以作南北之分。”
朱厚熜不置可否,上身微微前倾,轻声问道:“徐卿真以为扩充布政使司是不二之选?”
徐阶不是瞎子,自然看得懂皇帝的肢体语言,忙恭声称是。
“两京一十三省,是九朝养成的习惯和观念,太难更改了,臣民既认‘省’为布政使司,便只能扩充布政使司。”
朱厚熜微微颔首,沉吟道:“徐卿此言,也有一番道理,唉,朕虽是九五至尊,也难以心想事成啊。”
徐阶默然,不接话茬。
“也罢,便依了徐卿所奏吧。”朱厚熜说道,“明日你上道疏,朝堂之上好好议议,至于南直隶……就算了吧。”
徐阶心头愈发苦涩,分了两湖,南直隶真就能独善其身吗?
好在他顶住了压力,且如此上疏,非但不会有损名声,且还能得益一部分人,毕竟,扩充布政使司带来了‘就业岗位’。
至于之后南直隶是否也要挨上一刀,就非是他徐阶的过错了,至少没人能明面上指责他的不是。
“臣……遵旨。”
徐阶深吸一口气,说道,“臣这就去就扩充布政使司一事起草奏疏,明日上表。皇上可还有别的吩咐?”
朱厚熜明白徐阶的意思,如此只为撇开未来分割南直隶之事,于是道:“没了,爱卿去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