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誒!”花玦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的妄念,“想什么呢,你和离离姑娘若真是有缘,还需得从今生等到来世么。”
这世上月光所及之人,大约都与她有生生世世的缘分?不过也就缘浅如此了。
花玦指了指离离儿姒:“到了来世,你就能全然忘了她,再不必受求而不得之苦,高不高兴?”
“……高兴你娘个屁啊!”
坊主憋了半天没憋住,还是把这句话骂出了口,裴和终于把那团布塞了回去。
花玦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高兴地朝裴和一挥手:“好啦,带走吧,此事后续便交由你们州府衙门了,我们便不掺和了。告辞!”
裴和拱手一揖,道了声是,便要押着赌坊一众人回衙门。
“等一等。”离离儿姒忽然出声。
她来到坊主的面前,对怔愣的坊主问道:“你有话对我说?”刚刚这个人双眼通红地盯着自己,那么高高大大的一个年轻汉子好像就要哭出来了一样。
坊主拼命地点头。
于是离离儿姒摘下了他口中团布:“你说。”
看着她这般认真地看着自己,认真地等着听自己说话,坊主满心的话忽而就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离离儿姒耐心地等待着。
坊主振振精神,努力挤出一个不显凶狠的笑来,郑重说道:“离离姑娘,我叫狄广,月光广阔的广。”
月光怎么能叫广阔呢。
不过离离儿姒点了点头,说:“我记住了,狄广。谢谢你借了我百日宴的银钱。”
裴和押着狄广走了,花玦也带着她们回去了。
花簌正和花玦在前面就狄广的富贵赌坊究竟是否算是过错一题讨论激烈,最后达成共识——不管算不算错,他们都是缺少教导之人,西陵的教育普及事业亟需努力。
而这一点,久别的空心大师父和归了小和尚大概很能帮上忙,他们的佛门复兴大业如今正如火如荼地开展着,想来也是愿意的。
盈阙从怀里取出纸笔,边走边记。
花簌挠头,茫然发问:“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明日去寻王上,事情太多,恐忘了,记下为好。”说着话,她手里的笔也未停。
花簌学到了似的连连点头。
离离儿姒快走几步,追上花簌:“我会早日将钱还上的。”
“再签个卖身契?”花玦玩笑一句,很快又正经起来,“不必姑娘还,倒是有一个忙要请你施以援手。”
离离儿姒毫不犹疑便答应了:“好。”
“姑娘还是先听一听,再作决定。”花玦说道,“所谓结界,便是有界,即为有限,那么可不为结界所缚者,便只有无界无限之物。”
离离儿姒若有所思:“有道理。”
花玦指着天上高高挂的月亮,又道:“明月在彼,月华至此,明月光便是无界无限之物。”
离离儿姒继续有所思:“然也。”
顿了一顿,她方才反应过来,摇头道:“月华无界,可我却已独存太阴之外,化作有形,受限于此,我是出不去的。况且,这个结界你们不是可以自己打开吗?”
花玦没有回答她,只继续说完自己需她襄助之事:“姑娘虽已游离月外,却可以月华为媒,传以讯信,不为结界所限,是否?”
“是。”
“那好,我正是想请姑娘替我向守在西陵边城之外的仙……旧日仙友传一句话,须得避人耳目。不知姑娘可愿帮忙?”
“什么话?”
花玦附在离离儿姒耳畔,轻道秘语,说完便又离远了些,微微欠身,以表冒犯歉疚之意。
“好。”离离儿姒答应了。
花簌见他们说完了话,这才上前来,等了一晚上,终于可以把糖人礼物送给离离儿姒了。
离离儿姒拿起最上面的一个糖人,高举在眼前,月光透过,她仔细辨认:“这树上挂着风筝,和那只风筝一样。”
盘子里还有三只糖人儿,花簌讨好地拿给盈阙先挑:“姐姐,我都学会做了,下回也做一个归来树给你~”
剩下的三只都是西陵花草的样式,盈阙随意拿了一个,剩下的两个,花玦花簌一人一个地分了。
明月之下,四人并行,一人手中皆拿一只糖人儿,慢悠悠走在寂寂然的街道上,踩着平平仄仄的青石板路,惊飞枝头鹊鸟,还能听到百姓人家窗下的更漏声声。
清风伴行,花簌又哼唱起那支刚唱过一半的西陵小调——
莫不是海棠偷酒倦枕流?
莫不是藕花淹留舴艋舟?
莫不是争扑秋千,林中枫叶也急羞?
莫不是晚来天寒,久卧梅花楼?
莫不是春夏秋冬百样锦,总不寂寞愁?
盼得来年天再雪,冬雪一抔花一瓯。
第103章
行止由心,皆发乎自然,何谈勉强耶?
翌日,
天大亮时,盈阙举家来找西陵王商议薪俸以及一干小事。
他们到时,西陵王一家三口刚用完早膳,而殿中寻不见小百花的踪影,
问过才知是跑去了小花园,
花簌便溜去找她。
王后身子柔弱,
近来更是生了场大病,此时向花玦盈阙告罪一句,
便由侍女扶回了内室。
沉默地目送王后离去,
西陵王这才看向盈阙。
听得他们道明来意,
西陵王先是惶恐地告了思虑不周之罪,而后便很是爽快表示仙尊受西陵奉养,
在人间的所有花用皆由他来供应。
“凡国中所有,任您撷取。”
盈阙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大王好像从来也听不懂她的话的样子,换个官职要说半天,
要个俸禄也得重复几遍,永远答不对题。
花玦以眼神安抚下盈阙,看了看茶壶,遂又放下,
问旁立的侍女要了一壶不必烹煮,
只须干净清凉的清水。
他谢绝了西陵王的好意,顾念西陵王因崇奉盈阙而起的惶恐之情,略略思考了一番才道:“王上也有孩子,
大抵能明白我们夫妻对小归的期许之念,
我们只想她平安顺遂地做个小郎中。是以仙尊之话便不要再提,
王上只将我们当作需要养家糊口的寻常官员之家便可。”
话已说至这等份上,西陵王自然也再没法子不答允。
“除此之外,
还有一些小事,说来有些难为情……”花玦羞涩地抿唇一笑,“本应该正经写奏疏上谏的,奈何在下才疏学浅,四六不通,实在写不来这奏疏,才只得面陈。”
“先生折煞我也……”西陵王抹着额头虚汗。
他们俩还在那壁厢客气着,这壁厢盈阙直接取出她昨夜记事的纸张,摆到西陵王的面前。
条条件件,清清楚楚。
“……”
这时,侍女正好捧着花玦所要的清水过来,换上了新的茶壶,躬身退下。
是今早刚收来不久的花间朝露,尚未经过太多人手。
盈阙倒了三杯,一杯端给花玦,一杯推给西陵王,留下一杯自己试了一口,甘冽清香。
西陵王受宠若惊地谢过盈阙,端着茶杯小心翼翼地饮了一口,又郑重地捧起那薄薄的一张纸,阅览起来。
其实不过是盈阙随手记下的稿纸,短短几行字,了了三件事——一为薪俸,二为编书,三为弘法。
却几乎被西陵王奉为圭臬般地珍而重之。
盈阙颇是不能理解,这个听不懂她话的大王,竟连字也看不懂吗?
花簌找到小百花的时候,她正孤零零一个人躲在红鲤池边砸石子儿。
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裙子,也一无所觉。
身旁一幅卷轴从石台上滚落,花簌伸手接住,看到满卷繁花。
明明旁边几步远处便有台阶可登,花簌却还是直接撑在石台边缘,一提气,翻身跃了上去。
花簌走近,拍了拍出神的小百花肩头,小百花一个哆嗦回过头来,花簌便瞧见了她红通通像兔子似的眼睛。
花簌俯身凑近了打量,小百花扭头避过,揉了揉眼:“你怎的来了?”
花簌将卷轴收拾好搁置在她身侧,小百花看了一眼,说道:“这是几月前我刚来,阿爹送我的小花谷,阿娘陪我一起栽下了许多花,我不得空能经常过去,那边的人便画了这幅画给我。”
说着话,她又揉了把眼睛。
“啊呀呀——”小百花忽然捂着眼睛叫唤起来。
“眼睛进东西了吧?还不快把石子儿撒了,脏手别捂着眼睛!”花簌急忙掰开小百花的手,又扒开她痛得紧闭的眼睛,轻轻吹掉里面的砂砾。
小百花呆呆地望着凑在面前白嫩嫩的俊脸,渡劫的眼睛迎风流泪,泪流不止。
花簌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默默地伸出一根指头抵着她的大脑门,将她往后一推,蓦然回神。
小百花手肘撑着石台,一骨碌爬了起来,叉着腰,又是委屈又是气:“你干嘛!”
“这小鱼好端端地在水里游,却无端端被你拿石子儿砸,看,报应了叭?”花簌见她泫然流涕的可怜模样,便忍不住逗她。
“我心里烦嘛!”
花簌知道她烦恼什么。
王后前段日子伤娠,一连病了许多日子。
花簌常在药署带着后容学习,便知道了这事儿,还帮着煎过几回药。不过小百花一直对此事闭口不谈,每日下学之后也自己早早地回去,与她往来也少了,花簌便只好当作不知此事,更无从安慰起。
今日她偷偷伤心被自己撞见,且多日来伤心不减,忧愁更添,花簌不由得担心起来,却不知该怎么开口。
缄默半晌,只有小百花抽鼻子的声音不歇。
花簌踮起脚,抬高手放到小百花头顶,抚得显然有些吃力。
正泪水潸然的小百花抽空瞅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地盘腿坐了下来,花簌摁着嘴角,很有眼色地立马俯身摸了摸矮下来的头。
又过了好一会儿,小百花终于忍不住瞪了花簌一眼,抽抽噎噎地问:“你怎么不劝我别哭,也不问我怎么啦?”
“哦……那你别哭了罢,发生什么了?”
“我知道你都晓得了,还装傻。”小百花声音闷闷的,“阿娘的娃娃没有了,小花儿也没有小尾巴了。”
“嗯,我是晓得。”花簌搁在小百花头顶的手又抚了两下。
小百花抱住花簌的腿,小脸靠着:“那你一定不晓得,我阿爹和阿娘吵架了。”
花簌假装不知道小百花把自己满脸乱飞的眼泪鼻涕都悄悄地揩到了她的衣裳上。
花簌顺着小百花的话问道:“他们为什么吵架啊?”
“小尾巴没有了,阿娘伤心,阿爹也伤心。阿爹想多陪陪阿娘,可是阿爹很忙,阿娘更难过了,可她只躲着自己哭,在阿爹面前,只冲他生气,阿爹来也生气,不来也生气,阿爹也更难过了。”
小百花仰起头问花簌:“可是我还在啊,为什么要那么难过,难过到都不理我?”
对着小百花清凌凌的眼,花簌答道:“我想,大约是王上和王后曾经不小心把你弄丢了,失而复得便分外珍惜。他们又有了娃娃,怎样在意他,便是当年想要怎样在意你罢。”
小百花说了句也许吧,扯着嘴角笑了笑,有些凉,有些苦。
她说:“我以前的阿爹和阿娘也吵,他们就没有和好过,都互不理睬的。”
这还是花簌第一回听小百花提起被寻回来之前的事。
“以前有个坏财主,因为他,我们家从来没有好日子,呆在破破烂烂的地方,吃不好,住不好,我每一夜都睡不好,总有虫子在吵,在咬。
“不像现在,新阿爹就已经是最大最厉害的大财主了,连小花儿种的花儿都没虫子咬了,新阿娘也那么好,送我像天上霓虹朝霞一样的裙子,给我编串着彩珠鲜花的辫子。
“小归,你有没有十分、万分、分外想要的愿望?
“我有呢!我小时候每年生辰都有个同样的心愿,我希望我阿爹阿娘,他们能笑眯眯地一起坐在我的床头,给我唱支歌谣,哄我睡觉。
“可惜直到如今都没有实现。”
追忆过往,以前的旧事都有些记不清了,小百花说一会儿便要停下来想几句。
再提起这些事,她都觉得好像是上一辈子的事一样。
“唔……我没有阿爹阿娘。”
“那你比我都惨哦!”
“可我有我哥和我姐。”
小百花不由得想起了那日黄昏,余霞成绮,红云舒卷,接盈阙回家的花玦,还有为花玦做饭烧菜的盈阙。
那日之后,她想了好久也没想明白——
“你哥哥也不是那么正经的人啊,还有你姐姐,对谁都清清冷冷,为何他们到了彼此面前,就仿佛变了个样子呢?”
“是哦……”以前花簌未细想过,此时乍然听小百花一提,顿觉果真如此,但也并不觉得稀奇,“夫妻之间,不就如此?”
小百花对花簌的不以为意,感到不以为然:“他们勉强自己用另一副模样对待彼此,不会觉得疲累,不会感到厌烦吗?”
“怎会?”花簌诧异道,“行止由心,皆发乎自然,何谈勉强耶?”
小百花不认同地摇了摇头:“世上的夫妻,新婚燕尔蜜里调油是寻常,若问终身,怎可能一如初时嘛!”
她发乎真心地不能明白,这世上,怎么会有人相信终身之约呢?
花簌也觉得很奇怪:“你也不过见过两对夫妻不善,以前的爹娘是长久不睦,王上王后却只是近日才有几分心病芥蒂,而我哥哥姐姐却好得跟一个人儿似的。好歹是二对一,你怎么这般不看好夫妻之爱?”
“呃,这不一样……”小百花挣扎了一会儿,还是答不上来。
“这当然不一样啊。”花簌觉得小百花话说得奇怪。
小百花一转话头,问出了一个困扰了她许久的问题:“你为什么不喊盈姐姐阿嫂啊?难道他们还没有成亲吗?”
“啊?成了呀。”花簌满脸认真地给小百花解释道,“你看呀,我若是喊阿嫂,那就好像我同哥哥亲,不同姐姐亲了,我若是喊姐夫,又仿佛跟姐姐比跟哥哥亲一样,不能亲,不能疏,那喊哥哥姐姐就最是公平,不会厚此薄彼啦。”
小百花纠结地望着公平的花簌,口不应心地夸赞道:“好办法……”
说了这半晌,小百花早已岔开了愁绪,花簌拎着都风干了的衣角,白净的小脸儿都拧巴在了一起,默默地盯着小百花。
小百花心虚地扭开脸,眼神乱飘,装模作样地“呀”了一声:“这臭鲤鱼真是讨厌,这又没有龙门,还跳得那么高,把你衣裳都溅湿了!”
她拽着花簌的袖子借了把力蹦起来,抱着石阑干,煞有介事地探出脑袋:“让我看看是哪只臭鱼这般大胆,等我找出来了就把它炖了喂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