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国权力已然分割旁落,不死都不由琅上一言而决,
他在不死都焦头烂额,已经分不出更多兵力来镇守——虽有破绽,但随便挑一个他都打不过,比他的森罗王宫还要安全些的——无念九哭境。
是以只留了几队妖兵护卫于此,主要只是为了有什么变故能提前传信给不死都。
阿盈这才得以拖着残破伤体一路闯来。
一跃跳到那伙妖兵面前,原还松散的妖兵一见阿盈,俱是神情戒备起来。
有一个妖兵手摸到背后,看样子是在摸信号弹。
阿盈大喝一声:“且慢!”
那些妖兵显然不会这么听话,阿盈紧接着又喊:“妖主死了!少君殿下同三公主殿下打起来了!森罗王宫被冰儿叮当君烧了!!少君殿下喊你们回去救火……啊不是,是喊你们回去擒贼平叛!”
见他们依旧执戟朝向自己,阿盈急得跺脚:“哎呀!我就是从不死都一路逃过来哒,牧化将军被三公主策反,姜楼先生被三公主牵制住,少君殿下为救相思了夫人受困于森罗王宫,不才在下临危受命,千里奔赴而来,调遣诸位回宫驰援。”
领头妖镇定地听着,不时点一下头,等阿盈将话都说完了,便冲她笑了一下,手抬起来轻轻一挥。
阿盈十分欣慰,这边的大哥真是好骗又贴心,还特意使唤小妖来扶她一扶呢……诶不对,不过就是扶她一个弱女子罢了,怎么全都举着剑戟过来了呢?
“把这私闯森罗王宫,围杀总管大人的奸细就地处决!”领头妖不急不缓地从背后抽出手,手里正捏着一幅画像,赫然便是阿盈的通缉令。
“诶诶诶!莫要妄动!我可是杀了一路的叛军才过来的,我还是很厉害哒!”阿盈踉跄着退后两步,理不直气很壮地吼道:“我若是奸细,我能知道这一处妖国门户的所在吗?我若是奸细,我还能往这跑来送死吗?我若是奸细!我……呃……我还能骗得过聪慧无匹的诸位吗?诸位若是不信,在下这还有一张少君殿下亲手血书为证!”
说着,阿盈从袖子里掏出一张不久前,刚沾着自己的血写完又抖干了的血书。
上面的字,歪七扭八,血淋淋的,一点都看不出什么字迹来,倒还真是像极了危急存亡时刻,吊着一口气,匆匆写就的。
阿盈继续鬼扯:“那通缉令是少君殿下亲手画给你的么?不是!!不死都如今形势莫测,这通缉令就是三公主发出来,想断了少君殿下后路的!你们真是愧对了少君殿下对你们的信任!
”
领头那妖眼风一斜,他身边一小妖立马狗腿地跑过来接过阿盈的血书,领头妖拿到血书,第一眼就先落到最后,而后两道又浓又粗的眉毛一拧,跟两把没柄的菜刀似的,开口便是凶悍的诘问:“怎么没有少君殿下的印?”
阿盈眼睛都不眨一下,愤恨道:“嗐!少君印和妖主印都被三公主偷了,呐,她这不就拿偷的印在通缉令上盖了个戳么。三公主打算将少君殿下踹下去,自己做少君……哦不不不,是直接登临妖主之位!”
领头妖又回头去看信上内容,字太乱,辨认得很艰难,他面上却不露声色地问:“将才为何不拿出来?”
“我一路上正是饱受那通缉令之苦,焉能不知有这么一道晓谕妖国的通缉令呢?我正是要试试你对少君殿下的衷心,看是不是还遵从少君殿下之命,看来将军你还是心向少君殿下的!”阿盈赞许地微笑着点了点头。
其实是因为血书刚写好没多久,她怕没干透。
领头妖又点了下头,不过看起来他这回似乎是真信了,因为狗腿妖在他的眼神示意下,还真狗腿地搀住了她。
阿盈弱不禁风地半歪着,只靠那狗腿妖的搀扶走路,向领头妖走去,离无念九哭境的大门,即那口其貌不扬的井口越来越近。
“嗯……那牧仞将军呢?他可还好?”领头妖忽然问道。
嗯?这牧仞又是谁?这是胡诌诈她的呢,还是在妖国做将军,都得从牧字辈呢?
好……还是不好呢……这问的教她这很难答啊。
她决定赌一把,就赌她对这个国民普遍不大聪慧的妖国的信任了,这还是她从不死都一路逃来总结出来的。
阿盈说:“牧仞将军正与少君殿下困在一起。”
领头妖神情未变,幸好她是赌对了。不过,面前这个领头妖显然还是辜负了她对这个妖国的信任……
“连牧仞将军都被困了,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又为何是你来传令?牧仞将军与牧化将军一向兄弟和睦,是发生了什么,牧化将军会背叛少君殿下,另投三公主麾下?”
一连串的追问下来,真是要命。
阿盈稳了稳心神,清了下嗓子,推开狗腿妖的搀扶,并道了声谢,理理袖子,理理裙子,在领头妖不耐烦之前,忽然一扭身子,以袖掩面:“说起来,真是羞煞我哩!”
“……”
“实是因为我哩!”阿盈举着袖子,不肯放下,“都是因为我这小小弱女子,才教牧化将军不顾与牧仞将军的兄弟之义,叛了少君。少君殿下遣我来调兵,实则也是为我安危着想,想我逃出那等险恶之境。呜呜呜,少君殿下!妾如何当得起您这一片深情哇!您若是有个好歹,妾怎还有面目活下去呢?嘤嘤,嘤!君占臣妻,君臣反目,都怪我这红颜祸水,嘤嘤,嘤——”
“………”
“别哭了!”领头妖神情很是一言难尽。
阿盈从善如流地抹干并无泪湿的脸颊,不好意思道:“让将军您见笑了。”
领头妖不欲再多看她一眼,扭头点兵,他知情势紧急,当即便要召集琅上留守此地的其他妖兵。
阿盈忙拦:“不用不用,他们已经在路上了,情势急于星火,你们相隔稍远,再集结便是白费功夫,我一路过来,他们都先领命去了,就剩你们这最后一队。”
于是领头妖不再多言,领兵便走。
望着他们的背影,阿盈不由无声唏嘘,唉!妖呐,总认为自己在战局之中是能力挽狂澜,至关重要的那一个,其实就算真的是战事胶着,琅上也也未必能想起他们这伙妖。这么笨,一刀一个,都不够给刀磨出个豁口来的。
唉,好好活着,安守一隅不好么?
浑然不觉得自己这个把他们哄骗走的罪魁这般作想,真是很没有道理。
领头妖回过头来,阿盈未有防备,吓得一咽口水。
领头妖并没有发觉什么异样,他回头只是想交代阿盈:“既然少君殿下看重你,你便留守于此,不要回去送死了。记得在殿下再派兵过来之前,不得擅离此地,不得放人进去,更不能让谁从里面出来。记住了吗?”
阿盈乖乖地应了一声:“哦。”
她不舍地朝领头妖和狗腿妖挥了挥手作别。
擅离职守的可不会是她,而是他们。
眼见着妖兵便要飞去不死都,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打杀之声。
阿盈脸色顿变,疾步往后退,她尚未退到井边,一路追杀她至此的妖兵却已来到面前。
单纯的守井妖们,对上牧化麾下的妖,皆是面面相觑。
牧化的妖兵言辞之间颇为自矜地报出了他们将军的名号,趾高气扬地叫他们把阿盈这个被通缉的奸细交出来。被阿盈挑拨了的守井妖们顿时目眦欲裂,两伙妖很顺利地便打了起来。
谁都以为对方是叛军,自己打对方是为了平叛,是对少君殿下尽忠。火气越打越大,两边的妖都杀红了眼,误会算是解释不清楚了。
这时,两边的妖兵谁都没有看到阿盈已悄悄地挪到了井边。
阿盈回头望了一眼,看着两边都很冤枉地就打得不可开交了的蠢妖们,她踩着井口,叉着腰,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蠢死了,真是一群只知打架拼命的莽妖,我逗你们顽呢!你们的少君还好好地坐在森罗王宫里找妹妹呢!方才所言皆是我胡扯的,尔等可真是好骗呐!我要去送死了,尔等有胆子就追下来啊!”
说完,她再不管那些妖兵的反应,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入井下。
青色微光忽现,幽深的井转眼之间便将她吞没。
第106章
她讨厌极了一无所知反被戏弄的滋味。
阿盈拖着一身伤逃到了无念九哭境第一渊,
这里还是没有太大变化。
上一颗充作月亮的明珠上回来时被打碎了,如今天上又悬了一颗新的。
逃到此处,阿盈便不担心流出的血会引来追兵,任一汩一汩的血从肩头的焦腐烂肉中流出,
她躺在地上,
渐渐觉得身上的力气正从这个好不了的伤口里流泄而去。
阿盈有一声没一声地嚎道:
“龙女……
“龙女前辈……
“我快要死啦……
“前辈!要死啦,
再不来真死啦……
“死啦你就听不到西王母的秘密啦……
“西王母的秘密呦!西王母她欺骗世人的秘密呦……
“……”
天上忽然砸下小山似的一大团东西,阿盈狼狈地翻身滚开,
堪堪躲过,
回头看,
只见她方才躺的地方已被毫不留情地砸出了一个大坑。
阿盈四仰八叉地躺着,喘足了两口气,
咧着嘴笑:“兔仙猪……啊不是,兔仙使!咱们都是老朋友了,商量一下,
下回便不要再这般从天而降地相迎啦,咱们斯斯文文的,可不好么?”
旧年儿是只傻兔子,听不懂她的话,
仍龇着两颗门牙凶狠狠地,
只欲朝她撞去。
阿盈喟叹一声,仿佛认了命似的不再躲逃,仰躺着一动不动,
一双眼平宁地望着天上的明珠,
含笑轻语:“瑶池的莲花开了,
可惜这里见不到呀。”
“哼哧——哧!”
旧年儿凄惨惨地一声叫唤,叫得阿盈都打了个颤儿,
原来是它的长耳朵被一双冷白素手拽住了,整团兔子被拎着悬在半空。
不过若非这只天外飞来的手,阿盈此时怕是已被旧年儿踏成了一滩烂泥巴。
阿盈飞快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规规矩矩地作了个揖:“多谢龙女前辈援手,救晚辈于存亡之际,大恩大德感激涕零!”
龙女冷酷地睥睨向她:“说。”
阿盈装傻道:“说啥?”
龙女抿唇忍耐:“老贼婆的秘密。”
阿盈两眼一瞪,状若茫然道:“前辈说的谁?”
龙女咬牙切齿地说:“西、王、母!”
“哦——”阿盈终于点了点头,“晚辈晓得了,不过前辈如此直接,这教晚辈很不好办呀……”
龙女眯眯眼:“你如此不惜命,本座也难办呐。”
“若不能找到小师侄,则此生愧对师尊,愧对大师兄,区区性命,不惜也罢!”阿盈忽然大义凛然了起来。
龙女坐在旧年儿头顶,出手如电,一把揪起阿盈的后领子,将她薅到了面前。
看了一会儿,她问道:“你是什么东西?”
阿盈还当龙女是在骂她,谁知龙女又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然笑了起来:“我还道是什么东西。”
阿盈像只鸡崽子似的被拎着,脚不着地,实在难受得很,便一边绷着脚背去够,半晌,终于碰到了一团绵软,一边分出心思应付龙女。
听到她的话,阿盈十分真诚地表达出了自己的茫然:“呃……啊?什么东西?”
“说!你究竟从何而来?”龙女声音骤然转厉。
阿盈还想垂死挣扎一下:“我将前辈欲知之事实言相告,前辈又何苦追问于我……”
“万魔窟,”龙女丝毫不为所动,“还是昆仑?”
阿盈悻悻垂头,这时旧年儿哼唧一声抽出耳朵,那团垫脚的绵软没了,她脚下一滑,幸赖后领子正被拎着,才没有从半空摔倒。
尚未及松口气,阿盈忽被一股大力掼到地上,滚出了数丈远,又被凌空抓了回去。
“说!”龙女不耐烦地吼道。
“昆仑!”阿盈声音更大地嚷了回去。
脖子一松,她又被丢回了地上。
阿盈龇牙咧嘴地捂着伤口从地上爬起来时,悄悄翻了个白眼,不由腹诽,真是个坏脾气的臭龙婆!
“你的影子是假的,不……应当说你的形,为虚。贼秃山如今不是就剩个雪女,你是她的影子?”龙女若有所思地斜乜阿盈,不等阿盈回答,旋即又自己否了一句,“不对,若是大唤影术,岂会有破绽,岂能看穿形影……”
阿盈默默听着,暗自惊讶——大唤影术虽是昆仑秘辛,但这臭龙婆老得算不清年纪,又与西王母陛下纠葛缠乱,知道了也不算多稀奇,但她避世此地无数岁月,却连盈阙是雪女,是昆仑如今唯一的传人都知道,真不知是何来头。
龙女想了一会儿不得其解,干脆拢手罩于阿盈头顶,灵力倾泻而下笼罩其周身。
阿盈一动不敢动,好在龙女很快便收手回去,只听她嗤笑道:“真是老贼婆养的小贼畜,一脉相承的蠢钝,这半吊子的术法也配称之大唤影术?”
阿盈耳朵微抖,满脸钦佩地奉承道:“那自然是龙女前辈聪慧得举世无双,世无其二,比不得比不得!前辈德行广渊,不如让晚辈听一听真正的大唤影术该是何样的?”
龙女冷哼一声,心中对昆仑的教养更是轻蔑,但对阿盈的奉承却很是受用,也不在乎满足她这点小心思,将大唤影术的神妙之处款款道来:“施展大唤影术,影脱形身,赋灵得生,从此与形主别无二致,神魂如一,性灵如一,过往如一,来日如一。”
阿盈愣了一下:“若不如一呢?”
她以为龙女会说,不如一就不是大唤影术,谁知龙女竟答说:“一生一灵,化之为二,若不如一,分出去的便是自己的命,断的则是自己的运。”
阿盈问道:“神仙最不缺的就是命啊?”
“不是短命,是薄命!不过……”龙女话音忽转,“大唤影术化影子为生灵,护命护运的法门就隐藏其中,若影与形主不同,就不是大唤影术。以烧命毁运为代价的岂能算是无上妙法,你当什么歪门邪道,都配冠以大唤影术之名么?”
“那就是说,只要修习的是大唤影术,就可避免创生有灵违背天道的反噬了?”阿盈试探地问道。
龙女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等阿盈将快紧张得窒息过去前,终于开口道:“自然。”
阿盈大喘一口气,放下心来——西王母陛下传给陆吾,陆吾又亲口教给盈阙的神术焉能有假?西王母不就亲自试过,她的影子在她应劫之后还能化解昆仑大劫,她们之间一生一死,可全然谈不上什么来日如一,不也保得了昆仑万万年的安宁么。
必定是臭龙婆对大唤影术所知不深,道听途说却在自己面前强装有见识,不然便是误解了什么。
臭龙婆适才不是就脱口而出问了个万魔窟么,怕是魔族亦有一种相似的法术,不然西王母的神术岂会与魔族牵扯上关系呢,臭龙婆年纪那般老了,说不准就是给记混淆了。
定是如此。
龙女轻飘飘地睨她一眼,问道:“你是修炼未成,便强行脱形化影了吧?”
阿盈回想盈阙初修大唤影术之时,尚觉良好,只是愈往下修炼,愈发觉得难以为继,无奈之时,又得机缘,方才通权达变,不过也是殊途同归,最终也不差多少。
阿盈含糊地答了句“算是算是”,不欲再在这件事情上多暴露什么,昆仑秘辛,怎能让这臭龙婆探明了究竟。她又不傻!
为了遮掩过去,阿盈转了话头,抛出诱饵:“龙女前辈那般厌憎西王母,前辈若是知道她在这世上还留下了了不得的东西,会如何?”
龙女果然不再揪着冠了大唤影术之名的“歪门邪道”不放,甚至不等阿盈说完,便逼问道:“什么东西?”
“是个……没有小师侄下落不能说的东西。”阿盈挺着流血不止的肩头,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你以为本座真就如此在意你这秘密?那老贼婆死都死了,留下什么又有何用。”
“龙女前辈难道不想扒下她欺世盗名的假面目?”
“她若能气活过来,再被本座气死过去,本座便姑且听一听。”
“呃……这自然是不能的。”
阿盈仰天长叹:“京沂啊,就当是我对不住你吧,我真没法子啦,先走一步……”
她掏出一段玄绫,往歪脖子大树上头一挂,又回首巴巴地望了龙女一眼,龙女正悠然自得地支颐静待她再把自己给挂上去。
阿盈:“……”
阿盈不想出去了再挨打,又得添新伤,只得自己动手来了结自己。
临死前,阿盈想到,龙女真的对大唤影术也并非很了解,至少她似乎并不知道影子身死会回归本位,新伤旧痕都会反噬到盈阙身上,不然她怎么都得亲自动手千刀万剐了自己嘛。
阿盈将细细的脖子往玄绫里一套,眼含着热泪,便要从树上往下跳……
“且慢!”远方飞来一道模糊的身影。
阿盈猛地抱住了树干,吹出一口气将颈上的玄绫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