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破竹筒从他碎裂的衣襟滚出,中有一张纸笺,离离儿姒展开,只见纸上的字笔画飘颤,却努力工整,两行字是——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采情珠从狄广松开的手里飞到空中,耗尽光华,终也破碎散落在这片被血浸透了的土地上。
四周又响起了墙垣陷落,土地崩裂之声,斩之不尽的蟒藤卷土重来时,那道少女声音又从远处传来。
“把他们两个丢出西陵,我要十息之内,这里凡人死绝。”
踩在万生之阵上的阿玄偏着头,一手握住已捅入自己胸膛的战神之剑,直直地盯着离戈:“我倒要看看,战神前辈该是如何取舍?”
众人头顶飘下雨滴,雨势变幻异常,不过转眼之间,已成瓢泼大雨,魔物的尖啸消失在了雨中,冲天的血腥味也被淹没,西陵最后的灯火都已浇灭,不知活人几多,残骸几多。
诚如阿玄所说,她口中数着一二三,等待着离戈做出抉择。
她的身后便是魔气大盛的花簌,随着万生之阵下人死得越来越快,花簌身上的黑雾也越来越浓郁,未被邪雨影响半分,失魂于黑雾气味中的天兵也越来越多,眼看连佛光也即将压制不住了。
“前辈都知道了这大阵所祭乃为魔子,杀我也没用,还不快快动手吗?”阿玄忍不住催促道,“西陵的无辜凡人可快死光了。”
话未毕,长剑已动,金甲顿失天光,天地落入无声无色之境,唯有一道剑光,打破无边黑暗,两分生死,唤醒了所有迷失在黑暗里的魂魄。
战神一剑,斩破混沌污浊,招得迷魂,剑锋却不向天际屠戮生民的魔阵,而指向徘徊于入魔边缘的魔子花簌。
谁知这摧山坼地的一剑,一碰上花簌周身缭绕的黑雾,便再不得寸进,离戈只觉自己如陷泥淖,万年的淤泥黏缠上来,不得脱身,更是难以打破这缚身的泥淖。
阿玄仰头望着没有星辰明月的夜空,感受着最后一个生魂的气息消失在夜里。
至此,活的人都死了,活的神都被困住了,这里变得死气沉沉,变得和她朝思暮想都要逃离的万魔窟一模一样。
阿玄缓缓笑起:“战神前辈,活生生的人你不选,屠刀之下的人你不救,却偏要杀生。果然不管重来多少回,你们选的都是牺牲,可你们总是忘了要问一问,被牺牲的愿不愿意去死。其实我心里并不憎恨你们神族,因为我出生后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你们教给我的——牺牲,牺牲别人。”
天上的紫芒法印已彻底变作了血红色,红得发黑。
阿玄语气颇为惋惜地说道:“你要是肯救人,那么祭牲不足,阵法不攻自破,可惜你选错了,眼下万生成牲,血牲已成,天亮之后的大荒浩劫,就是你造成的。”
她听到耳边魔族嘶吼之声,是魔军撕碎了虞渊封印,魔兽践踏过浮屠,是向九天示威,向八荒六合昭示,魔族重临天地的声音。
阿玄见离戈不被她的话所影响,仍试图以鸿蒙炎火烧毁花簌的灵果真身,也不阻拦,转身走到台阶上坐下,自顾自便说起记忆里的旧话:“我佛戾叔叔曾说,战神将军,手握屠刀,心怀慈悲,平生所愿,晏海折剑,可笑可笑。我却不以为有甚可笑的,今见你自掘坟墓,只觉无趣,矞矞而生,汲汲就死,所求皆空,所愿皆违。”
听到这一句,离戈竟有瞬息晃神,只这瞬息,与强敌对峙,本已应当落败了,可不知为何,魔性已醒的花簌竟未有趁机重伤他。
阿玄并未在意这点小小的失误,她抬起手,稚嫩幼小的手掌紧握成拳,天上那道血红法印转眼炸成烟花,焚烬西陵结界,飞星满天,随雨降落。
望着烟花后,一个银袍青年带领千百魔军涌入这片屠宰场,阿玄细语温声地笑道:“我们魔族多好,吃多了苦,便再也不把性命放在眼里,自己的、旁人的,全都抛舍掉,我们从不以己一生,圆他人心,全他人道,只要天地之间死生万灵,遂我所愿。”
第127章
至纯至染,极善极恶,好名字
烟花零落,
那青年俯身在阿玄面前,传达魔君的话:“属下后容参见少君,今日前散布在虞渊之外的所有魔族皆已集结在此,君上令属下等护送少君回去。”
说着,
他又呈上一枚药丸,
阿玄随口嚼碎吞下,
酸苦之味弥漫在嘴里,胸前的伤口很快便不再流血。
“父君在哪里?”
“已率领大军攻上天界。”
“他要我回哪里去?”
“镇守虞渊。”
阿玄分外嫌弃:“有什么好守的,
难道还怕天帝来抢那鬼地方吗。”
后容目光扫过在场的几个神族,
没有说话,
而阚罗站在后容身侧,却不顾及这些在他眼中已然等同死尸的狼狈神族,
谄笑道:“君后还留在九幽界中,君上甚是不放心。”
阿玄置若罔闻,下令道:“我要你们斩下离戈的头颅。”
“是。”后容没有片刻犹疑,
着部分魔军护持在阿玄身边,自己带领其余魔军布阵。
阿玄忽然出声:“等一下。”
她挥开挡在身前的魔军,罔顾阚罗的殷勤劝阻,径自走近花簌。
花簌与离戈两相抗衡碰撞出的光圈将他们环围于中间,
阿玄被逼退在外,
若再近一步,怕便要被两股力量震得粉碎。
这时,南絮趁没有魔注意到他,
抛下花玦,
飞身杀向阿玄,
即使不能一击即中,或许也能将她推入两股力量的夹击之中。
然而这步刺杀却被一直留意阿玄动静的后容拦下。
南絮被击飞丈余,
躺在地上浑身抽搐。
阿玄放下遮脸的袖子,红袖湿了大片,颜色更重,看到指甲被溅上一滴血,阿玄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不及成人半掌大小的手,不胜忧愁道:“这样一双手,染红指甲也不好看。”
后容沉默地蹲在她面前,他身上没有干净的布帕,只好捏起衣角来擦拭。
“脏死了,若找不着干净的布,那剥了你这身新换的皮来擦,我倒也不嫌恶心。”阿玄带笑的话冷得人心战。
后容索性跪下:“少君恕罪。”
好在阚罗及时拿出一方干净的绣花帕子,塞到后容手里,替他解了围,阿玄冷哼一声,未再复提扒皮之事。
阿玄盯着花簌看了片刻,张口说道:“你还在挣扎什么?浊木乃你神魂所依,心魄之根,你的归宿在被孕育之始就已经注定。这里万千凡人的鲜血和生命都已祭了浊木,你的性命不再圣洁无染,你的每一根骨头每一滴血都已堕落成魔,和我们一样。”
眼见花簌周身的黑气复又震荡,已经逐渐爬满她痛苦扭曲的脸,花玦高声大喊:“不对,不是的!簌簌,你记不记得你还是颗果子时,藏在归来树里的日子,归兮台上的暖风,你降生时的佛音,归来树也系你一半魂魄,簌簌,你的道终归还是由你自己择定!成佛成魔没什么要紧,殊途也能同归,所以你一定要记得自己是谁,明白自己的道向何方!”
闻声,花簌愈发动摇,离戈见状,怕激得她再度奋力反抗,也觑机缓缓收势。
阿玄啧了一声,右手猝不及防地立掌朝花簌脑后推出,花簌被击中,骤然间整个人都被定住,金光凝于眉心,光芒大涨。
阿玄飞身跃起,接连打中花簌头顶百会四神聪,发劲逼出那团金光,当初被伽那封入的舍利子终是破体而出。
一道黑黢黢的窟窿在花簌眉心不过瞬息,便复原如初。
舍利子所耀之处,黑雾尽皆退散,魔雨也停了。
阿玄立即割破后容的手,以魔血洒向舍利子,污染佛性,又掷出手中拘缚亡魂的傀儡锥砸向它,舍利子不忍无辜魂飞魄散,终是被砸中后在空中化灰。
失去佛光,花簌胸口化作全黑的鉴心镜卒然碎裂。
花簌彻底入魔。
黑雾笼身,污秽浊气从花簌漆黑的眼里涌出,低低的,如幼兽哀鸣的声音从她咽喉里爬出。
“杀了他。”
软和的少女低语在将晓时响起,洁白干净的手指指向那个苟延残喘的金甲将军。
一声令下,千万魔军在第一缕曦光中潮涌,扑灭颓坠的残阳。
见过成群的蝗虫吗?阿玄没有见过,但听王宫里授课的蒙先生闲谈西陵史书时说过,在那场千年难逢的大旱之中,飞蝗成灾,密不见天,千里间农田余青转眼只剩黄沙卷地,死人无数。
阿玄此生最厌恶那些肮脏贪婪的丑物。
此时,泱泱一片蝗虫飞过,地上转眼间只剩下支着一柄剑的无头骸骨,与一片黯淡残甲,世上再无人会认出那就是当年杀败魔军溃退千里,教整个妖族闻风丧胆的战神将军。
赫赫威名一朝败,曾想离戈,谁知一生司战,握剑而死,真不晓得是不是死得其所。
这里响起泣声,喉咙里的哀吼像是从炼狱里传来的兽鸣,神向来清净无染的眼睛变得和魔一般通红,充满怨愤。
千万魔军终于展颜,心底永不愈合的伤疤血淋淋地撕扯出笑脸。
旭日东升,朝霞赤黄。
阿玄蹲在那柄失去光华的剑前:“战神叔叔,我真想做你的弟子,一身威风凛凛的铠甲真好看,可惜都没有了。”
神情之凄楚哀伤,竟教人鬼使神差般当真信了她也会难过。
晓风清寒,秋意肃杀。
天上东西南北,雷鸣阵阵,想来已经开战了罢。
阿玄仰头望着异象丛生的天,淡淡下令道:“不许啃食这里的尸骨,还活着的神族,悉皆赶出西陵。”
话音刚落,众魔哗然。
阚罗眉头一跳,但他已在人间久经江湖,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就修炼到家。今在这儿站了半宿,也将这小少主的性子摸了个半通,那脾气可比他离开万魔窟时狠辣乖戾多了。
于是即便心中不赞同她的命令,阚罗的嘴里面上也绝不肯露出一点。
但有一个胡子拉碴的小魔将积怨难平,愤懑难消,直言问道:“少君是要放过他们吗?神族的手里哪一个没有沾上我族的血,他们的风光哪一分不是踩在了我族的尸骨上!”
出乎阚罗的意料,小暴君非但没有当场惩处这个魔将,反而耐心地解释起来。
她说:“五帝谴咎我族不能抵御浊气,堕落成魔,是以流放九幽,永离八荒。”
阿玄的话更加激起群魔被镇压了千年万年的不甘,在她的示意下,后容挡下了提刀砍向南絮的小魔将。
阿玄不理会骚动的魔军,而将手中的傀儡锥抛向天空,一边施法收割西陵凡人的魂魄,一边俯视着地上的南絮,以灌满蜜糖的声音继续说道:“神高登云端裁决地下的魔,但愿今日之后也能抵御仇恨,莫要让我得偿所愿,亲眼看到神仙是怎么变成魔的。”
阿玄罔顾地上万目睚眦,神族的、魔族的,一双双赤红染血的眼睛,她皆不在意,只凝望着愈发刺眼的朝阳,心中盘算魂魄被日光驱散之前,能否都拘入傀儡锥中。
后容指挥不动那些深陷愤怒之中的魔军,也不多言,径自便朝阚罗屈身拱手:“当年是您带领他们隐伏于八荒,今日也请您定夺。”
阚罗摸了两把胡须稀疏的下巴,语气温和道:“那时候事从权宜,如今魔君陛下已然重临世间,自然是听从少君殿下的吩咐。”
“非杀尽不可了!”小魔将冲上前来。
阚罗挥袖拦了拦,安抚道:“凤守,你放肆哩,我们须得尽快护送少君回去,之后还要向陛下复命。”
“送他娘个屁!”凤守怒指阿玄,斥道,“使君你想想她之前几次无视命令,罔顾我魔族大业,硬要留西陵到此时,弄得要让云幺代她送死,她都是为了自己活命,耍她的公主脾气!她今日要放过所有神仙,定是欲向天族卖好,岂能罢休!”
“嗯?也不是所有,她给我留下,我要带她回万魔窟。”阿玄也不生气,回头看了一眼,指着罗网中没有声息的盈阙说道。
阿玄于半空中飞至凤守面前,没有落地,俯身打量着这个过分邋遢的小将,拨开他散乱的头发,可惜还有满脸的胡渣,阿玄依旧看不清他的模样。
她微笑道:“还有,你弄错了,我不是什么公主,我是少君,为我而死是你们的使命,至于授我命令,谁敢呢。”
她的笑靥背后是千万冤魂连天的哭嚎,凤守一时竟被震慑住,魔军绕过他将天兵们驱赶离去。
花玦被魔军从浸血的土地上拖拽起来,像半死不活的猪狗一般架着。
从阿玄身边经过,花玦徒然地挣扎:“放开我!你……”
“我叫阿玄。”阿玄不用回头也知道他要说些什么,不过依旧好奇,他还要用什么天真的话来说服自己。
花玦怔愣了一下。
“怎么了?”
西陵死的人太多,冤魂嚎叫持续了好久仍未停止,那个罪魁一派天真地发问。
花玦在这满天冤孽里望过盈阙,望过花簌,望过苦大仇深的神魔,缓缓地笑了,咧开的嘴角渗出血丝。
“没什么,”他摇了摇头,“至纯至染,极善极恶,你出生在那种地方,长成这般品性,正合上这名字,好名字。”
阿玄直视他的目光,颇感莫名,正要说什么,却猛然抬头,看向天上怨气盈溢的傀儡锥,咦了一声。
她快步走向花簌,而花簌已然入魔,形同活尸,一动不动。
阿玄喃喃:“不是你……可是怎么会少呢?”
不必多思,她的目光落在坍塌了一半的寺院上。
阿玄眼神一动,后容随后便挥剑掀翻了烂槐寺仅剩的屋顶,花玦沉默地闭上了眼。
墙断砖碎,满屋结跏趺坐的死尸暴露在了天穹之下。
第128章
一段风,一场雨,那都是天地间常响的大乘经。
上方飘浮着最后几个即将飘然远去的魂魄,
鬼魂垂眸,宁静平和。
诵经声环绕在无顶无墙的屋子里,金色佛光自空心身上一圈圈飘荡出去,涤荡污秽,
抚平一切伤痛怨憎,
为迷失的亡灵开启道路。
后容抬掌蓄力,
但被阿玄拦住:“三五十人都逃了,也不差这几个。既然有人愿销永世功德,
以一朝魂散,
换取这数十人的一世投胎,
为何不许?”
最后两个母子终于也携手离去,空心的心经尚未念完。
归了小和尚的魂魄睁眼看了回师父,
眨了两下眼,要是鬼有眼泪,他大抵又哭了吧。
归了小和尚垂眸,
跟着师父继续往下念。
阿玄听得有些心烦:“亡者都被你们超度了,再怎么念也超度不了自己,还念给谁听?”
她等了一会儿,空心没有回答,
刚要举起傀儡锥,
趁这两只新鬼没有魂飞魄散而将其收缚,那空心却已停下不再念,但阿玄心里却更觉不高兴,
又问:“为何不念了?”
“贫僧的经念给听者,
也非贫僧不念,
贫僧一直在念,可已无人听见了。”金光已经消散,
空心的魂魄越来越飘渺,“这世上,一段风,一场雨,那都是天地间常响的大乘经,从不停歇,可惜人贪卖子乡,得以聆听者,常常少之又少。”
他似乎想试着站起来,可是不能,于是,他只能对旁边一直皱着脸紧盯着自己的归了,无奈地笑一笑:“归了归了,为何不肯走?”
归了抹了把脸,咧开嘴努力笑道:“师父留下,是因为送走了师弟施主们,师父便能安心,可是归了离开了师父,以后不能吃好不能睡稳,所以归了不走。”
“痴儿。”空心目光掠过归了,掠过满地神魔,和草木流云,看过眼前所有众生,目怀慈悲,“都是痴儿……”
空心的眼闭不上,魂魄已经消散在了风里。
归了仰着头,愣愣地看着师父离去,没有钟声,没有佛光,什么也没有,师父就这样……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