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沂见玖洏笑着说话，可止不住的眼泪已打湿了她的脸颊，满口甜肉也没了滋味：“小师叔……”
玖洏摸了摸京沂的胖鬏，摇头道：“阿盈才是小师叔，下回莫喊错了。误了几千年了，还不能改过来吗？”
最后一句，不似对京沂说，声音低得像是在问自己。
“为何改口？”盈阙吃了口果子，如入虚幻，双眼一闭复睁，便又重回真境，她不喜欢被迷惑的感觉。
“因为你原本就是小师妹……”看着盈阙清清冷冷，无荧无惑的眼，玖洏终于笑不出来了，嘴角颤抖，“因为五哥说，小妹……你要勇敢些，永远也不要被再回那个蛇窟里……”
玖洏再也忍不住，抱着盈阙，泣不成声。
盈阙不声不语，任由她抱着自己哭得撕心裂肺，揪碎半幅裙角。
良久，玖洏方缓了些许：“五哥最后也没有和我道歉，他说我错了，我和细细一样怯懦。是啊，细细面对不了仇恨与嫉妒，顺从了心底的恶，而我，至今走不出那个蛇窟。”
盈阙说道：“他已经把你带出来了。”
玖洏怔怔地点了一头：“可是为什么五哥死了？有心之人为何总因无心之人而死，为何不是无心之人遭受惩罚？”
盈阙思索少顷，答道：“有心之人为心而死，怀怨之人因怨而终，也无不同，各有来处，皆有归宿。”
玖洏默默念着这两句话，松开了盈阙，想起不少年深岁久之事。
“五哥他很喜欢细细……细细便是我们义妹，五哥不太机灵，可是学法术很快，他也喜欢许多女孩儿的游戏，所以五哥和细细常一起玩耍，渐渐他俩比跟我更要好了，有一回……”玖洏忽然想不起来想说的那事儿。
原来许多以前赌誓要记恨一辈子的事，早就已经忘掉了。
不过这不碍什么，玖洏继续说道：“好多次我们打架摔了阿娘的东西，五哥这种时候总是出奇得机灵，他每一次都是抱起细细就飞走了，只留下我和其他哥哥们同归于尽。他们两个真的是最要好的，所以后来我说细细把我推进蛇窟，他最不相信，明王阿舅吞了细细给我报仇之后，他更是三百年没有理过我，还是我抓一只小神兽时，被他娘发现，险些反被抓走，五哥路过才救了我。”
京沂狐疑：“有这么巧？”
玖洏失笑道：“我那时也是这么想，便笑话他不放心我，故意跟在后头，赌气都赌输了，他被我气得干脆去闭了关，出来之后修为大进，把我一顿好揍，我打不过，便离家拜师，经了几番波折，遇到了相弦师兄，才被师父捡回东望山。”
“唔，原来如此！”京沂听得入神，余光却瞥见盈阙正在叠什么东西，“小师叔你做什么呀？”
盈阙便把亲手拆掉，又重新叠了一半的纸笺递给她。
京沂只看着这眼熟的叠法，连上面的字都未看清，便心惊肉跳起来，她已经想起青蓦师父临走前叮嘱的话——尔等待在此处，休要走动，敢动砍腿！
玖洏很是怀疑：“师兄是这么说的？”
她展开纸，上面一行红彤彤的大字表明，即使刚刚他不是那么说的，但此时一定是那么想的。
京沂匆匆把果子塞进怀里，撒腿便跑，边跑还边回头喊：“玖洏师叔！等会儿！你一定要！告诉师父！不是我要离开的！呜——”竟然还吓出了哭腔。
盈阙望着越来越小的背影，皱眉问道：“她不是会飞？”
玖洏想了想道：“也许她是想在被砍掉之前，多动动腿吧。”
话音刚落，她们对视一眼，便消失在了雨雾中。
等京沂跑回大殿时，才发现师叔们早她一步到了，不由暗叹，不愧是师叔，脚程果然不是自己能比的！
另外殿里其他那些妖也已离去，也不知是不是被关了起来。
而青蓦师父幸好正在与琅七哥哥说话，没有看到自己悄悄溜进来。
京沂见牧仞将军神情不似那般苦大仇深了，便凑过去悄声打探：“将军，你的弟弟找到了吗？”
牧仞微微颔首：“还活着。”
京沂环顾四周：“那南絮将军呢，我们的兵将呢？”
牧仞回答道：“南絮将军去疗伤了，其他天将性命无碍，不过中了幻术，记忆有失。”
京沂拍拍胸脯，舒了口气：“幸好幸好，爷爷保佑！”
这时她还没有意识到殿中一触即发的诡异气氛，还是玖洏传音提醒：“傻鬏儿，你的妖哥哥快死了，天帝有密旨，若琅七愿意立下灵监大誓，从此万妖国成为天族奴属之国，永不背叛，便可立即继位妖国，共御魔族，若他不愿意立下灵监大誓，则即刻斩杀，马上还要派你爹和叔伯们来灭尽整个妖族。”
“我决不答应！”琅七直直回望青蓦，“哼，天帝在我妖国早无信义可言，当年为报天族助我妖国平烛阴之祸，妖国诚意投效天族，可天帝是怎么对我们的，任由神族欺辱倾轧我妖族而置之不理，甚至有意分化我族势力，琅上琅厌被魔君所惑，又何尝不是因为神族的迫害！向你们摇尾乞怜？莫说什么以后，只怕明日就要为你们死绝在神魔战场上。”
青蓦已握住剑柄：“你既不肯受封妖主，那……”
琅七斜乜向他，傲然道：“我妖国之主何用天帝老儿来封，本君还未封他做个狗屁龙王，老鳖孙就敢对我族大事乱放狗屁！收服妖国？先收服收服自己窝吧，被魔族打得屎尿不通乱放屁就算了，连跟昆仑都不敢大声说话，一天天的净杀自己臣民逞威风，还收服妖国？等老王八羔子战死了，他那有出息的孙子受本君封个天帝，再发痴梦吧！”
第133章
流浪归来的妖狼，与初入炼狱的仙姬，击掌为盟。
殿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青蓦忘了拔剑，牧仞在封不封耳识之间迟疑不决。
盈阙却在反思，是谁给了他们错觉，天帝分明很蛮横，
但天宫救了自己半条命，
她还是记得的。
京沂扯了扯玖洏的裙子，
掩着嘴小声问道：“老鳖孙、老王八羔子……是谁呀？我们家长辈里有这几门亲戚吗？”
玖洏默默地捂住京沂的嘴巴，抬头望梁柱。
京沂：“唔唔唔！”
青蓦虚咳一声：“妖国接连两位掌权之君通魔，
你族民不知已被侵染多少，
魔族皆非善与之辈，
天帝陛下的条件未尝不是于你妖国有益。”
琅七待要说话，青蓦又咳一声，
咬牙切齿地低声提醒道：“且收敛些，我也不想动手。”
虽天帝有密旨，但临去前，
阿元已私下请自己能拖便拖，及至阿元他到来。
但愿阿元能劝动天帝，不过就琅七这张嘴，真是难打交道。
琅七讥笑道：“天帝惧怕妖国成为魔族助力，
想恫吓收拢，
这招对琅上那废物兴许可行，在本君这儿就别指望了。我族子民受够了你们这些天神的嗟来之食，本君决意脱离天族，
兴亡由己。”
玖洏忍不住开口：“天帝不会放任妖国在这种关头，
成为不可把控的势力。”
琅七说道：“天帝若要此时攻打妖国，
还是掂量掂量已亮爪牙的魔君吧。本君要的不过是万妖之国可得独立，魔君要的可是他的脑袋和屁股底下的位子。他要是脑子不清楚，
非要来打，本君也不惧怕，无非鱼死网破，天妖两族的灭亡提前到来而已。”
青蓦听他口口声声自称本君，俨然已以妖主自居，而牧仞毫无反应。
牧仞先前虽告知他们真相，揭破琅厌阴谋，但说到底是因为忠于妖国，不愿妖国落入魔族之手。
今若在妖国天族之间抉择，想必他是帮定琅七的了。
而琅七虽说出言不逊，但至少有一句话说的没错，神族不该在此时与妖国再起战火。
青蓦不愿大动干戈，正是为此。
他只好继续苦口婆心地劝说：“神族过去对待你们……是有不妥，但神族同样也是妖族最强大的屏障。天帝陛下的要求诚然是强人所难了些，但也并非不可商量，至少一定会庇护妖族，而魔族野心昭昭，妖国若得独立，灭顶之祸就在明日。”
琅七嗤之以鼻：“魔族只要我们的命，可你们的天帝陛下却是先骗得我们做狗，再骗我们卖命，魔族可比不过他的恶心无耻。”
他如此油盐不进
，青蓦头疼。
阿元怎么还不来！他们家这烂摊子他是收拾不了了。
“我代天帝陛下向你们道歉。”
京沂忽然从玖洏手里挣开，跑到牧仞面前，敛容整衣，向前深深作揖。
牧仞忙蹲身扶起京沂，却不知该说什么。
琅七冷声质问：“你们神族天地任逍遥，可我们妖族，为何就连刚出生的幼妖也被喊打喊杀，一生龟缩在蒙汜之下？千万年的屈辱压迫，你凭什么能道歉？”
京沂走向琅七，回答道：“我是天族公主，天帝陛下是我的祖父，护佑子民是我与生俱来的职责。”
琅七不悦道：“那又如何？你的天帝祖父比你更该扛起这份职责，可惜他没有。”
京沂被他盯得有些慌张，可是师父他们正站在自己身后，他们强大得能庇护一切，自己不能永远藏在他们身后。
就像此时，她会坚定地站在前面。
京沂挺直胸膛，继续朗声说道：“三百一十二年，我逍遥纵意，没有做好一个公主，也没有做个好神仙。我不能管束神族，整肃天规，让他们肆意欺辱无辜妖族，我该向妖国子民谢罪。
“可是，历任妖主持身不正，治下无道，致使恶妖恃强凌弱，为祸人间，这亦是事实。”
琅七看着她板起的小脸，她没有像她师父那样虚伪地以利害相胁，而是赤裸裸地摆出过错，他几乎已经猜到她接下来要说的所有话了。
但他仍是问了一句：“那你待如何？”
京沂鼓起勇气说道：“你不肯相信天帝陛下，那我以天族公主的身份和……妖主立盟，我……”
在青蓦出声之前，琅七已率先打断了京沂的话，他脸色不算好看：“你算什么，你身后有昆仑青丘，还有丹穴凤族，他们都死光了吗？”
“没、没死！”
私自承认妖主，罔顾天旨定立新盟，都是重罪，她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都被琅七打散了。
京沂有些气恼，心中更有些惴惴，可她不能退却，天帝若真要攻打妖国，战争之中，不管是妖还是神，死的都将是生灵。
不管是天帝逼迫琅七，还是琅七不肯屈从，本心都是为了子民安生。
这根本就是一场没有必要的战争！
“我要和你立盟！”京沂仰起头，盯着琅七错愕的双眼，郑重道，“从今往后，天族不会再奴使妖族，也不会插手妖国内政，但妖族也要保证，不可与魔族为伍，不可欺凌弱小。若妖主答应，天族当与妖国缔盟结好，祸福与共。”
琅七看向青蓦，在青蓦出言制止之前，玖洏悄悄传声与他：“你不是没法子么，何不让胖鬏儿试试，谈成最好，谈不成也无害，反正这儿也没谁会去向天帝告状。”
言之甚有理，于是青蓦朝琅七耸了耸肩。
琅七只好又以眼神示意玖洏把京沂拉走，玖洏则继续仰头望梁。
盈阙手指微动，一张小杌子便出现在京沂与琅七中间，琅七还未及踢走，京沂已眼疾脚快地站了上去。
那两团发鬏蓦地戳到琅七面前。
他忙退了两步，无奈地试图与京沂讲理：“你没有这个权力……”
京沂瞪大了眼：“关你屁事，你也是自封的妖主哇！这不正好，你去搞定妖国子民，我去说服天帝陛下，不妨碍咱们先定盟！”
琅七：“……你们就放她这么胡闹？”
青蓦摸着下巴：“呃，话糙理不糙，也不是不可行。”
听到师父肯定的京沂愈发胆壮：“妖主还有什么不满，想要补充的吗？”
琅七直楞楞地盯着她，不由自主摇了个头，摇完了方才反应过来，想要驳斥：“不是……”
京沂不听他说，直接朝他立掌伸出，堵住了琅七所有的话：“初见时，哥哥期许京沂做个好神仙，今日，京沂也相信，哥哥一定会做个好妖主。好妖主是不会拿一国存亡，子民生死来逞一时英雄的。”
琅七双眸微震，片刻后终于也伸出自己的手。
壁上犭也狼无声地望着大殿中央，流浪归来的妖狼，与初入炼狱的仙姬，他们为了共同的愿景，发下灵监大誓，击掌为盟。
三击掌后，琅七无声地笑了，说道：“你回去后，若你那个六亲不认的祖父不听劝，不饶你，就跑快点，到我这来避避难，知不知道？”
他这么一说，京沂才又想起害怕，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她有父兄，有师门，不劳阁下。”
殿外阔步走入一位俊朗神君，银袍如霜，面沉似水，走过来时还瞪了青蓦一眼。
京沂分外惊喜，大喊：“阿元哥哥！欸……你来接玖洏师叔的吗？你走过头啦，她在你后面！”
见阿元气势汹汹地朝自己走来，京沂忙指玖洏。
这措不及防的一招祸水东引，让玖洏莫名心虚起来。可阿元已看过来，并颔首示意，玖洏避无可避，只好点头回礼。
青蓦不由纳罕：“你们夫妻还如此……客气呢？”他措词颇为客气道。
玖洏全当听不见，挪步躲到盈阙身后。
阿元屈指向京沂恁脆的脑壳连敲数下，斥道：“胆大包天！”
京沂被斥责了也不知羞，只管憨笑：“哥哥不要气，你刚刚没瞧着，我可出息啦！”
阿元被气笑了：“哼，若我不来给你送赦令，你打算怎么收场，真要被这小子拐走？”
阿元严肃地打量了琅七几眼。
“才不！我答应了要说服陛下，他们打死我，我也要回去的！”京沂忽然意识到阿元才说的什么，“赦令？什么赦令？”
阿元这才收回打量琅七的目光，正色道：“本君今封天宫京沂为三界帝姬，神妖两族之盟现交由你主掌。”
京沂愣住了，怎么不罚她，还要奖赏她么？
她急问道：“三界帝姬是什么？官职吗？”
“对，可掌三界十方之国，神妖冥人四族事。”阿元顿了一下，又补充道，“等打赢魔族，再给你加一族。不过能不能让他们听话，可就得靠你的本事了。”
他来晚一步，京沂已发下灵监大誓，不可悔改，只好临时加这官职给她，不过是为了让她在天族那边免去责罚，但天帝陛下肯定是不会答应给她加什么实权的，那不真成奖赏了？
京沂听完，拍着胸脯，豪情万丈道：“哥哥师父师叔，你们放心，京沂已立志做个好神仙，一定不辜负你们的期望，当好这个三界帝姬！”
阿元：“……”谢谢，不是很有期望。
他觉得京沂误会了什么，正犹豫要不要解释，那边青蓦玖洏已纷纷称好。
阿元：“……”刚刚有狼崽子要诱拐这憨丫头，也没见他们反应这么快啊！
“你既然相信我，那我也多相信你一回呗。”琅七说完，还朝阿元挑衅地扬了扬眉。
阿元：“……”呵，幼稚。
阿元拉起京沂，扭头就走：“要当好三界帝姬，可不能只留在妖国。”
京沂被拽得趔趔趄趄，只好向琅七匆匆挥手暂别。
阿元望向盈阙玖洏，脚步顿了顿：“凤姬和雪女可要同行？陆吾神官已归，凤帝也到了，来……接五哥。”
第134章
小白萝卜头长大了，皮也厚了，如今打架常输也不觉丢脸啦。
盈阙回到神族大营，
便直奔陆吾处。
陆吾刚卸下盔甲，给自己捯饬干净，一回头就瞧见盈阙在门口站着。
还和以前似的，自己一闭关，
她没事儿就爱搁自己洞府外坐着，
所以他常常出关时便能看见盈阙像此时这般在门口静站。
那感觉仿佛是自己种了棵大白萝卜，
却好久没去给它浇水除草，赶赶虫子，
怪心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