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悄悄靠近窗子的南絮顿了一下,没有回头,猛然破窗飞逃。
琅厌揽弓射出三箭,皆被南絮躲开,她立即追了上去。
然而一道金光从天而降,落地成盾。
南絮躲在后面,吃惊地看着这变故,琅厌破不开金光,索性便站定在老树下,静待远处来者。
为首的,是二哥。
第131章
妖国的风里,从来就少不了这样的血腥气,这是鲜活生命的气味。
琅七站在金光之后,
与琅厌四目相对,谁也不曾说话。
京沂扶起南絮,小声询问:“哥哥你还好吗?还好赶上啦!”
南絮怕吓到她,先扭过头擦去血迹,
才坐在地上虚弱道:“多谢公主,
我还能撑会儿,
但公主怎么来了,这里很危险!”
“哥哥别怕,
”京沂挡着嘴,
在他耳边安慰道,
“我师父师叔们都来了,马上就到会从天而降……”
琅七懒洋洋地插嘴道:“你有几个好哥哥?他可是与你师父一个辈份。”
“二哥平安了?”琅厌收起长弓,
笑问。
琅七回以一笑:“小妹失望?”
“怎能说失望呢,实是百感交集。”琅厌和煦地问京沂道,“为何要过会儿才从天而降,
此时正同牧仞将军去救牧化吗?”
见琅厌猜中,京沂愣了一下,试探道:“能放了他么,我们可以不杀你。”
琅厌叹道:“小妹妹可知我犯的罪有多重,
便敢说放了我?”
“我……我确实不能做主。”京沂沮丧地垂下肩,
为难地看向琅七。
她知道他们兄妹感情好,可是琅厌还是陷害了琅七,京沂也不晓得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总之肯定不会高兴。
琅厌看向南絮,
很是遗憾:“你运道倒是不错,
两番死里逃生,差点本君便杀了你了。”
“你运道也不差,
我险些也被你杀死。”琅七的语气不像是在说,琅厌送了自己一场冤枉,反像是请自己吃了顿好饭。
琅厌苦笑:“哪里不差,二哥平安回来,我便要死了,好不容易算计来这身王袍,可怜穿的时辰还不及做的时辰久。”
琅七问道:“原来小妹不为我未被你杀死而高兴?”
琅厌不答,回身从老树梢头,削下一枝叶子繁茂的杈桠,向琅七递出,眉眼弯弯,柔声道:“二哥离家多年,如今归来,可前两日一别匆匆,还未道一句问候。二哥,暌违经年,厌厌甚是思念,落拓他方,可还好吗?”
“原本很不好,他们从未放弃追杀我,我甚至因为琅上,被凡间最无用的除妖师杀了一回。”说到此处,琅七话锋一转,“不过小妹替我报了仇,所以也算好。”
琅七从金光后走了出去,京沂有些着急,不过看到师父他们已从远处飞来,便松了口气。
琅七从琅厌手里接过那一枝葱郁的杈桠,有些嫌弃:“气味留得太久,被追杀时容易暴露行踪,这树只有你和琅上喜欢。”
琅厌素日讲究,最讨厌别人挑剔自己的东西。此时便被琅七的挑剔气得终于改了颜色,冷笑道:“我的宝贝全给了九哭境里的前辈,送你走就掏空了我的东西,大哥又逃了一次,我还是盗了回夜夜楼,又偷了父君的珍藏才凑足。我再没有好东西送你,不稀罕便丢了!”
琅七摸摸鼻子:“生什么气,我会好好留着,明年再栽出一棵你喜欢的树来。”
“那就好。”琅厌遂复展笑颜。
她看向走来的几位熟悉的神仙和牧仞。
“牧化在哪里?”
牧仞草草扫了南絮一眼,没死就好,天帝应该不至于问罪整个妖族,而后他便急问弟弟的下落,他找遍整个禁狱也没有找到牧化。
琅厌掩嘴笑了一声:“本君本教将军带兵回来平乱,可将军提前带了这许多神仙过来拿本君,还指望他能活着么?你做出选择时,不是早就放弃他了么?”
青蓦愀然锁眉,问道:“这么说,你对牧仞将军所述你的罪行,算是供认不讳了?”
琅厌坦然道:“牧仞将军大义无私,大约不会污蔑本君。”
她如此直接,青蓦都被这猝不及防的招认打了个措手不及,满腹逼问再无处可说。
“你为何要害你兄长!”玖洏忍无可忍地质问,愤怒的双眼含着泪,若非京沂抱着她腿,她只怕要上去和琅厌动手。
琅厌看着她这般模样,愣了一下,反思片刻,慎重道:“因为挡了我的路。”
青蓦虚咳一声,琅七拿出青色圆球,正是阿盈他们在无念九哭境抢来的那个。
青蓦问道:“若无念九哭境中那个黑袍妖是你,那为何这件饰物会在你身上,你偷的?”
琅厌做的那些事,在姜楼决意背叛她时,便已尽数告诉牧仞,并试图游说他摒弃成见,襄助自己,但牧仞因为胞弟在琅厌手中而迟疑不决,直到神族面前,才下定决心。
不过仍有一些细节之处,牧仞也不清楚。
“是当年哥哥重回森罗宫,我问他要来的。”琅厌哀伤地看着这颗青球,神情不似作伪,“这算是哥哥的遗物吧,可以还我吗?”
琅七把它放进琅厌摊开的掌中,青蓦接着问道:“既是如此,为何那日阿元审问之时,琅上没有提及此事?”
听到这里,琅七忽然想起琅上那日面色有异,顿时便想明白了其中关窍:“琅上约莫是以为,我从你那里取得这东西来陷害他,怕追问下去会牵连到你,于是才瞒下此事。”
玖洏冷声冷气地啐了一口:“好黑的心肝,好毒的肚肠,琅上那恶妖总算也有点真心,可也不过是喂了狗!”
“哥哥的真心也是我曾以真心换得,二哥你后不后悔?”琅厌的目光落在了琅七看似无情的眼睛上。
琅七并未回答,只没有一丝狠劲儿地骂道:“呵,你这小白眼狼的破脾气,还跟以前一样,半点没改。你打小喜欢琅上,于是便像跟屁虫似的跟着他,就算被琅菂责骂耽误了他修炼,也不肯改。后来你也喜欢我,不顾那对老小子跟我的深仇大恨,也不管我说一定会杀了他们,还要偷偷救我,被狠狠挨了几顿打也没长记性,还把我在垂死之际,送出了妖国。凡是你想要的东西,不管舍弃什么,也一定要得逞。怎么,就这么想要被两老小子坐得臭烘烘的妖主之位?”
琅厌被他所说旧事,迷得红了眼,但到底没让眼泪流下来。
“很想要。”她点头笑道,“哥哥他和阿嫂原本已经逃出妖国了,我很欢喜,不是为了父君决定改立我做少君,而是为哥哥和嫣然终得自由而欢喜,即使我又挨了一顿打。父君那日打得很重,打完之后又抱着我哭得很凶,我十分愧疚。
“然而没多久父君便后悔了,兴许是悲伤过后,他不愿意承认输给了自己的子女。哥哥被召回来了,阿嫂也疯了,不过这些不重要,我改变心意不是因为这个。
“从小我只觉得少君只是哥哥的一个头衔而已,我是妖国公主,权柄、闲趣我皆有,这个位子也没什么稀罕的,但我想不通为何父君不愿意把这个位子给我,哪怕把哥哥逼入绝境。明明从我出生以来,我的东西都可以给他们,他们的东西也都可以给我。
“就像这青球,我也有一整套服饰,还未及立册上表天宫,哥哥回来后便给毁去了。我跟哥哥说这青球好看,我要了,他立马便送与我。原本我想即使哥哥要说这颗早已赠我,但也没有证据,不过他提也未提,省了我一番自辩的口舌。”
琅厌看着他们或不耻,或纳罕,或讥讽的神情,只有盈阙事不关己,好像真的只是来充当个冷面打手。
琅厌无所谓地歪了下头:“可还有话要问,若是没有,本君便去看看那个叛徒死了没有,不能本君死了,他还活着。”
姜楼的死活算是妖国内政,鉴于琅厌伏罪态度良好,琅七也没有意见,青蓦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且容她去处置。
琅厌祭出长弓,一手握箭。
她在树下便能看见殿中乱状,他们在外面说话的工夫,那位新任的兰和境主早已亲手杀死了姜楼。
这才算个惊喜。
琅七背对着琅厌,没有看见她的动作,只忽然见青蓦他们面色有异,京沂更是大喊“琅厌姐姐”,跑出了金光屏障。
琅七遽然回身,不知发生了什么,琅厌身子已软软倒下。
在她摔进尘土落叶间之前,琅七已闪身上前抱住了她。
这才见到那支箭居然是插在了她自己的心口上,一道电光透穿她的胸口,箭化作点点火光灰烬,彻底没入体内,心脉破裂,血溅脏了她的新衣裳。
琅七紧皱眉头,嗓子里像是被烧红的铁块哽住,发不出一点声音,他闭了闭眼,竟施出道净水诀。
可是血一直流,任他施多少遍净水诀,衣裳也干净不了。
琅厌忍不住笑起来,可是被喉咙里涌出的血呛住:“咳咳咳……咳咳……要是大哥……一定会给……给我止血,但终归……还是二哥更……咳咳咳……更了解我……”
琅七把琅厌抱得更紧了些:“厌厌,我从不想要你死!”
琅七想把那支雷箭的灰烬取出,不然她的魂魄也会被全部焚烧,但琅厌紧紧抓着他的手。
“可我有些……有些怨你……”琅厌感受着雷火烧断自己每一寸经脉的痛楚,禁不住的眼泪打湿了琅七的袖子,她把血都吐在了琅七身上,“因为你回来……我只能这样……杀死哥哥……”
琅七默然,她说得对,若不是琅上死了,自己绝不会放过他,他们两个争斗到最后,不管有心无心,一定会把她扯出来。
“但我真的很想念……二哥……可往后二哥想念我……却再也见不到了……”琅厌拽着他的衣襟,在他耳边轻轻说道,“所以……我送二哥一个……死地而生的妖国……”
琅七终于忍不住哽咽着骂道:“你是不是有病!想要做妖主,就好好活着抢啊,就算输了,他们还没有定罪,你急着死什么!”
琅厌摇头:“我没有输,我抢到了……”
她看着头顶的老树,嗅着血腥气里的木枝香,这是她最喜欢的味道。
以前不管是挨打挨罚,还是喝酒跳舞,她都喜欢在这里,在树下。
妖国的风里,从来就少不了这样的血腥气,这是鲜活生命的气味。
这气味最浓烈时,便是有生灵将全部的生机都献祭给了风,这时的风滚烫得会灼烧心,这会让妖上瘾,从此迷恋鲜血的气味。
她不想变得和那些残虐无心的妖一样,她想清醒地享受自己喜欢的一切。可妖国多冶丽,少静美,她便央父君费了颇多心力,才移栽来这棵老树,在妖国浸透鲜血的土地上生根。
琅厌喃喃:“你看……妖国不该有我得不到的东西。”
无论风里的血腥气再浓烈,也遮盖不过树的木枝香。
就像此时,她的鲜血都流尽了,眼前陷入永生永世的黑暗,可是那木枝香,如故。
第132章
有心之人为心而死,怀怨之人因怨而终,各有来处,皆有归宿。
牧仞见琅厌已死,
便强闯大殿,想要问出牧化的下落。
南絮也欲追进去,却被盈阙定住身形。
盈阙问他道:“花玦在哪里?”
南絮无暇管她,焦急地告知青蓦:“所有天兵天将皆被琅厌关押,
里面的妖一定知道他们被关在哪!”
青蓦应了一声便去,
没走两步又扭头回来,
犹豫了会儿,把京沂推给盈阙,
似有些不放心地嘱咐:“师妹,
胖鬏儿和玖洏暂且交付你了,
你们待在此处不要乱跑啊!”
京沂一心亲近妖族,玖洏又是神思恍惚的样子,
也惟有盈阙貌似靠谱,至少还能打。
玖洏踏出金光屏障,京沂一步不落地紧跟在后,
生怕她连琅厌的尸骨也不放过,再与琅七打起来。
盈阙瞥了她们一眼,见还在面前便未理会,继续追问南絮:“他没有和你同来妖国,
他去了哪里?”
南絮心知这事瞒不过她,
等自己面见天帝之时,迟早也要捅出来,倒不如眼下告诉她,
也好有个打算,
遂寒声道:“他自愿跟魔头走了,
虽然你是昆仑雪女,但让魔子落入魔族之手,
也是天大的罪过。”
盈阙没有辩解,无波无澜道:“花玦会把簌簌带回来。”看来,小狐狸也去了万魔窟。
“那死去的那些人呢,”南絮垂眸讥诮道,“即便雪女不在意死了多少天兵,可那些凡人百姓呢,谁能把他们带回来?”
在瑶池里,盈阙昏昏沉沉时,一直在想,究竟是哪里做错了,谁做错了,如果因果注定如此,那因果之始是什么。
陆吾教她,因生果,因也有前因,那前因从何而来?今日天地遇难,尸横遍野,是因为西陵有罪,魔族有恶,那西陵为何是罪,魔族为何是恶。
西陵之罪悉因擅改天数,魔族之恶源出混沌浊气,是盘古劈开混沌,从此分出天与地,清浊剖判,万物化生,那盘古大神由何而来。
追溯不到的因,无穷无尽的果,众生便在其中生灭。她算不出因果,握不住他们的命,因为她自己也不过是众生之一。
天有所覆,地有所载,若复众生,为尘为客,轮回苦海,生死流转。
原来这就是师父与陆吾之争,所以师父说要救,所以陆吾说救不了。
“覆水难收,我做不到。”盈阙化出一团雪,捏成天灯的模样,“但我会还他们一个果。”
盈阙捧着这盏天灯,在心中念道:
我也有一心愿,愿旧恶因了结,我为新善因。此愿不求天地,不求神魔,自许自应。
“九师叔,这是何物,我能摸摸吗?”
那边琅七已抱着琅厌走了,大约是想在天族发难之先,将琅厌的尸骨安置妥当。京沂不便跟去,便拉着魂不守舍的玖洏回来了。
盈阙收起雪天灯,没有给京沂多瞧。
南絮不放心被捉走的神族,让京沂解开禁咒便消失在了原地。
盈阙看向玖洏,牧仞去到神族营地时,玖洏正是满心痛愤,只道决不许魔族再有诡计得逞,便同青蓦去天宫讨来琅七,好与琅厌对质。
“你应该是第一次来万妖国,对吧?”玖洏嫌厌地望着前方的大殿,“这里教我恶心,我带你们去找个好东西。”
玖洏拉着她们熟门熟路地绕过重重宫阙,打晕一路还不知情势的妖兵,闯入森罗王宫的后花园,直到灵气盛郁不似妖域的深处。
此间细雨斜飞,踏入其中便被朦胧烟雾缠绕,耳边似有叮铃,雨中若有繁花。
玖洏在那十二棵花树下绕了一圈,回忆道:“这树千年结一颗果子,那日给我的果然不是新鲜的。”
她身影一晃,已摘下十二颗果子,分送给盈阙和京沂,说:“你请我吃空桑果,今日我也请你尝尝这酒露寒铃。”
玖洏倚着树坐下:“小师妹,前两回我都将你家小狐狸认作你了,好歹这回没有错认吧?”
“没有。”
“她救了我性命,又奇奇怪怪地死而复生,先前又从九哭境消失了,她如今可还活着吗?”
“活着。”
“那便好,我也放心了。小师妹,以后你一定带她回东望山,我还要好好报恩。”
京沂嚼着果肉,一边哭,一边瞪大了眼睛,玖洏扯开一个浅浅的笑:“阿玄上回吃这果子,也是这么哭来着,可我那回,只觉得好吃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