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容默了默,才道:“神族也不这样,兴许是人间时兴的。”
他在人间做乞丐时,听过差不多的。
“咳!”摇光清了清嗓子,“前边正打仗呢,你们这些敌军私闯昆仑,意欲何为!”
“二位神君明鉴,我虽为魔族少君,却是人身,亦不赞同我父攻打神族的暴行。”阿玄抢过后容手上的法器,砸在地上,以示诚意,“今赴昆仑,只为接回我族魔祖,说不准便能平息魔族怨愤,阻止大战呢。”
摇光眉头一皱:“你胡说什么?八荒皆知,魔神早就被五帝斩杀,遗身永坠九幽。”
阿玄双手捂嘴,黑溜溜的眼珠似慌乱的活鱼儿,却蹦不出白底绣绷,她佯惊道:“神族竟是这样流传的么?刚刚一位昆仑神尊亲口承认,魔神正葬于昆仑山下。”
摇光哼道:“可见是胡说,昆仑拢共两位神仙,皆在外御魔,谁来跟你承认的!小小魔女,竟敢诬蔑昆仑,看本将把你擒拿,绑于阵前祭旗!”
阿玄心下暗忖,看来他们并不知那神仙的存在。
至于那神仙,竟敢称魔神作“阿窅”,毫不顾忌神魔之别……看来是与西王母同辈无疑,难道真与他们魔族有干系?
可是有如此厉害的一尊大神坐镇昆仑,天族怎会一无所知?
阿玄叫道:“是不是真的,你们进去一问不就明了了?可是昆仑通魔,多大的罪啊,你们敢挑明吗?”
摇光急躁,一激便上了钩:“问就问,待本将证实昆仑无魔,就将你们……”
余光瞥见天枢飞来的眼刀,他急道:“他们在挑拨离间,不能让他们得逞!”
“……”知道是离间,你还真听他们的去问!
天枢懒得搭理他,扬鞭碎石,欲要拿下那蛊惑人心的魔首少君。
凤守当即回身相救,拦下天枢,两相缠斗起来。
摇光顿在了原地,天枢被气得不轻:“夯货,先拿下他们再说!”
“缠住他们,瞧我眼色行事。”阿玄在后容身后悄声说完,一拍其后腰,推他迎上摇光。
沉沉的袖子拖累得后容时时要顾及左手,不过他被拖累得很安心——阿玄若是又有什么缺德的主意,就算要逃,也一定不会不顾这两个“人质”。
阿玄躲在后面,一面应付流矢,一面闲叹:“若说诬蔑,真教人嗟呀。放在过去,五帝在世时,那该是说,众神不尊五帝令,心无大义,违背天道,通魔之名自然算是诬蔑,可现如今,五帝神陨,五族皆衰,这罪徒与判官便得反一反了。二位神君信也不信,等昆仑的所作所为传遍八荒,举凡有灵便将共伐昆仑。”
摇光大意,一时失神,败给后容半招。
他翻滚在地,那被轰碎的利石嵌入伤口,也不觉痛,耳边唯有阿玄脱逃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不是我要攀诬昆仑,而是从一开始,昆仑便与我魔族为伍。”
天枢扶起摇光,替他草草收拾了一下伤口,神情沉郁地望着炎山之后山千重。
“大哥,不追吗?”摇光指着他们逃走的方向。
天枢摇头道:“先上昆仑。”
摇光不解地挠了把头:“啊?不是挑拨离间么?你不是不问么?”
“空穴来风,事必有因。”
天枢再次踏入炎山,摇光忙追赶上去。
然而他们止步于弱水之滨,天光洒落弱水河上,摇光瞅了眼天枢:“咱们过不去吧?我就说应该先抓住他们的,不然就能威逼他们带咱过河。”
“那魔女有意将咱们引出炎山,在昆仑境外,才告诉我们魔神遗身被镇压在昆仑,她许是怕被她口中那位神尊诛杀,是以此事未必是假。”
“诛杀?”摇光倒吸一口凉气,“那她还让我们来问,她就不怕我们被灭口?那她不是白告诉了我们……不对!她逃出去了还能告诉别人,万一咱们死在这儿了,那岂非更证实她所说!”
好歹毒的心计哇!
“天族天枢,求登昆仑!”
这蓦然一声,喊得毫无防备的摇光吓歪了嘴,紧跟着便喊:“天……天族摇光,亦求登昆仑!”
摇光跟着大哥嚎完这一嗓子,心都打颤儿,苦着脸,腹语低问:“怎么不逃还喊起来了呢!”
天枢不理他,抱拳胸前,连喊了三遍。
弱水彼岸终于传来回音:“今日何日兮,难得见这诸多后生小子。”
天枢躬身作礼,诚敬问道:“敢问尊驾是哪方神尊?昆仑主人皆已外出,不如请移玉往天宫一坐,尊驾意下如何?”
神尊没有计较他的试探,温和地问道:“神族如今仍是龙族天帝掌管么?”
天枢心中一惊,而面上并不露半点,不卑不亢地应是。
而后便听那神尊又道:“若有疑心,让天帝来见本座。”
天枢忙称不敢。
既不敢疑心她,也不敢把这话转达给天帝。
摇光心道,总归死活都已经在这儿了,逃也无可逃,万一侥幸活着出去,可不能在天帝那儿再落一通办事不力的责罚。
遂大着胆子问道:“但求尊驾明示尊号,小神好向天帝陛下回话。”
神尊不答,天枢怕她觉得摇光冒犯,欲要找补,却见脚下一颗石头忽然擦过面颊,冲上半空。
道道蕴含无穷神力的金光凌空出现,仿佛神人执刀,慢条斯理地在石头上刻下痕纹,寥寥数刀,勾勒出一片苍山之巅。
最后一刀刻毕,无可抵抗的帝君威压自石头上降下,天枢摇光皆身不由己地跪伏于地。
“去罢。”
随这二字落下,那教他们连抵御之心也升不起的浩瀚威势,骤然间消散一空。
石头掉落在地,弱水沉静依旧,好像刚刚的一切只是错觉。
第138章
病树前头万木春回。
摇光俯身捧起石头,
看着石上图案,嘴越张越大,舌头似打结,被牙齿叼走了:“这这这……这这……这!”
“这是西王母令。”天枢代他将话说了出来。
半晌之后,
摇光才找回自己的舌头,
小心翼翼地猜测:“难道是雪女上仙在大战中顿悟天道,
或是得到奇缘传承西王母遗宝,继任帝君,
回昆仑来了?”
“绝无可能。”天枢将这荒谬猜测无情地打碎了,
“昆仑帝君当承天命,
若雪女继任帝君之位,必降下天命晓谕八荒六合,
我们怎会不知?况且雪女认识我们。”
“啊对,这位语气一听便是位前辈……那是谁?难道是西王母复生啦……”
“别瞎猜,先回天宫禀告天帝。”
“真要让天帝亲自来见这位前辈啊?这么回禀天帝的话,
咱们会被剁了吗?”
“你闭嘴。”
“哦……要不咱们去洛水找二哥他们换换差使,让他们去跑腿,咱们去揍魔族,行不?”
“……闭嘴!”
“大哥你干嘛总让我闭嘴呢!嘴就是用来求知的嘛!你自己答不出来就让我闭嘴,
你这是掩耳盗铃,
是不对的!”
“……”
“这才是嘛,你若也不懂,正好咱们可以探讨一番。诶,
大哥你说魔族这次倾巢而出,
天帝陛下已入上清境布阵,
能压制得住侵入八荒的混沌浊气么?我们此番,不仅没抓回魔族,
还找了位祖宗出来,算是失职吗?要不去春浦陂杀几个魔头再回去?听说凤帝杀了三天三夜,牵动旧伤,已回丹穴山,那里正需要咱们呐……”
凤帝本已杀退魔族主力大军,他们再无反扑之力。
可是凤帝旧伤复发的消息被魔族探得,这一消息便像什么暗号似的,在此之后,魔族攻势便如燎原,北西南五荒一齐开战,一发不可收拾。
尤其南荒,出了大乱子,炎帝被害,听说凶手是桑旦君亲自带上衡榣山的一名女子,谁知那姑娘竟是魔族。
青丘催归甚急,青蓦身为青丘少君独子,只得辞别白泽帝君,与凤帝回守南荒。
北荒亦是势危,虽在不久前,奇袭幽冥的魔将被陆吾斩杀,但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一万魔军。
为首的衡滟将军悍勇异常,一柄钩镰刀割下了神荼郁垒的头颅,挂在桃门之上,连阎君也已陨落两位,新任阎君临危受任,匆匆顶上,幽冥才免于崩毁。
加之这段时日,幽冥亡魂陡增,其中不乏混入的魔族奸细,冥王与十殿阎君已是焦头烂额。
执明与监兵两位神君接到冥王的求援之后,便匆匆点兵亲赴北荒,只留阿元领两万天兵,协助白泽帝君与盈阙镇守西荒。
执明神君本欲带走花皇一族,但被盈阙强行留下。战况紧急,不好为此纠缠,兼有太孙元斡旋,连与催发,执明神君方才作罢。
至于东荒,虽无魔军,阿元却也请了盛琼公主动身前往玄都,那方有青帝守护,暂无忧患。
再赴西海,盈阙又见新一番杀戮景象。
那位西海小公主长大了,如今不着戏衣,改披战甲,嘴里也不唱咿咿呀呀的苦心戏词,改念一字杀三千的凌厉法诀了。
她守着身后家园,与遮天蔽日的魔军厮杀。
盈阙再晚来一步,当年那个脾气娇纵,却心肠柔软的小公主,便该再也回不去她的水晶宫了。
盈阙带着天将,襄助西海杀灭了所有来犯的魔军。
死去的西海与天族的将士也不计其数。
花皇陛下嘱咐白鹤仙将还有命在的神族,都送入西海水晶宫中疗伤。
这些时日来一直是如此,白鹤仙心中有数,并不多问,把一头雾水的西海众神都请回了西海。
盈阙开始施法,无数雪籽自她心口飘出,落于每一个气息已绝的将士身上,白光将他们笼罩,他们的魂魄被困于尸身之上,不得出来。
花皇陛下向其余几位族中神官轻轻颔首,一齐对将士们尸身里的魂魄施展病树诀。
一具具破碎的尸身,在浓翠欲滴的治愈光束下开始愈合。
破破烂烂毫无生气的魂魄,飞快地被缝补起来。
花皇陛下余光瞥见盈阙隐隐变淡的发色和肌肤,心下着急,再次催动真言,释放全部神力,加快魂魄的疗愈。
盈阙分出自己生机,留住他们的魂魄不入归墟,却也拖不得那么久,等生机耗尽,他们无法复生的话,依旧只能应劫归墟。
可是这些时日魔族在西荒几番落败,这次大举反扑,不少天将与水族伤势惨重,魂魄已是四分五裂,非一时三刻便能复原如初。
盈阙已经反过来被那些魂魄汲取生机,再这样下去,她只会被拖垮。
花皇陛下有些犹豫,一位神官吃力道:“这样子下去不行……”
盈阙摇头道:“先补胎光,其余毁伤日后再治。”
“可是这样他们醒后也许会变成废仙傻子!”神官看向花皇,这不是他们能作主的事。
花皇陛下神情不大好,略一沉吟便做出决断:“如雪女所言,先补胎光。”
没有其他顾虑,他们疗伤的速度便快了许多。
半炷香过去,将士们的魂魄修补已毕。
盈阙截断生机的供给,无力地摔在礁石上,却仍强撑着低吟一段上古咒语。
这是她幼时,陆吾口传心授的解晦咒,为西王母所创。
昆仑的咒术功法大都是陆吾起的名,因为西王母陛下懒怠取名字。
她曾将这咒施给空桑树,请花玦吃了回最甜的空桑果,她也将咒教给空桑,让西陵的土地每一年都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眼下这些天将虽已复生,却被死气缠绕,若置之不顾,不出半刻还会横死。
可即使周全一切,他们能活多久,盈阙也不知道,天命不测,西陵不也被屠灭了么。
“且将他们送往天宫。”盈阙说道。
“你呢?”
“我想再看一看西海暮色。”
盈阙坐在礁石上,侧首静静望向海天相接之界,金红霞光自那里涌起,染透天穹,洒满西海,覆过她半身。
一颗碧纹丹药落在眼前,盈阙微微一怔。
花皇陛下侃然正色道:“西荒之战少不得你,回去时莫忘记带走西海的天将。”
盈阙接过丹丸,吞下。
只觉一股清凉之气流过心脉,心头被攫噬之感终得缓解,她的脸色好了不少。
盈阙道了声多谢。
花皇陛下带走了所有人,无边的海岸眨眼间便只剩下盈阙,和地上的魔尸。
盈阙回头看向他们,默默地叹了口气。
她抚上心口,那里有一片冰晶,到如今已耗去一半了。
不晓得怎么来的,除了内含同源灵力可供她修炼,她也不清楚该怎么用。
直到不久前,她才偶然发现这枚冰晶有复生之力,帮她救活了死在这一场场战争里的生灵。
其实病树诀,她也会,还是花玦教的。
那时她还颇觉奇怪,明明是门极精妙的回春术,却起了个病树诀的名儿,教病人听了,平白生出不放心来。
盈阙看着魔尸消失在西海岸上,淡淡低喃:“杀了他们,自己也死了一回,便不必再背负仇恨了。再给我一些时日,我将公道归还你们。”
白浪撞碎在礁石上,颗颗白珠又凝聚成金色的海水,漫上她的脚踝,又退去。
一只小蟹被困在她卷起的裙角里,盈阙看了会儿,才大发慈悲地替它脱困。
盈阙食指比在唇上,对窥见秘密,想要逃跑的小蟹嘘了一声。
小蟹生在额缘两侧的眼睛探出眼窝,瞅了瞅她,八脚并用,飞也似逃入了海中。
花皇陛下回营的路上,正撞见旬波。
旬波神色有些焦急:“雪女上仙未与陛下一道回来吗?”
花皇陛下哦了一声,平和道:“西海水族伤情严重,还须盈阙加以安抚,星官寻她有事?”
旬波含糊其辞地答道:“太孙殿下有要事欲同上仙商议,小仙先行告退。”
“星官且慢!”花皇陛下喊住形色匆忙的旬波,“只待西海那边休整事毕,稍后盈阙便会自行回去,本君这里倒是有个忙,还望星官援手。”
“小仙我这……”
旬波还欲推拒,却被花皇打断:“九重天清气盛郁,这些天将和水族要送去天宫调养。可星官亦知本君如今也不适合再登九重天,还望星官替本君送他们上界,阿元殿下那里,本君自会知会。”
“可是……”
“若有耽误,他们还能否醒来怕便不可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