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然记不清里面写了什么,只隐约记得仿佛是些细碎平常的喜事,不知道那个柜子还在不在了。
“你若不答,本座待会儿便杀光他们,省得来日再遭天谴,死得更惨。”盈阙久不出声,缪邪有些生气了。
盈阙捧起一抔雪,捏出个穹形。
她边挖雪捏合,边说道:“凡人是如野草,生生不息,然一草一木皆世界,独一无二。”
缪邪啧道:“西陵得救乎?神魔复生乎?奈何奈何?”
西陵惨遭灭种之祸,不得好死,神魔冤冤相报,至死未休。
盈阙听得懂她在讥笑什么,并不予理会。
“先前本座还可当你是因身为昆仑之主,自负一份责任,到如今你再无望成为昆仑帝君,自己尚处临死之际,还勘不破命数吗?”
“命数何以勘破?命数惟有天知。”
口中的、眼前的,皆不算,在盈阙看来,惟有自己择定道路,走完每一步,才是命,是天定,也是自处。性命未休,一息尚存,路便不算走完。”
“谁说的,命数就是能一眼看到头。”缪邪喃喃几句,忽而又严厉起来,“你修行浅薄,执迷生死,愚不可及!本座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后辈,哼!”
盈阙等了会儿,未再听见说话,便知缪邪被她气跑了。
她静静地捏着雪,以坚冰为梁柱,转眼又捏出一间房子。
待到空桑将死里逃生的凡界生灵,带进昆仑山门时,入目便是一座小城镇。
房屋、小铺挤挤挨挨地错落在山脚,甚至还有四通八达的街巷,各式彩灯挂在街头巷尾。
一道长长的城垣,将镇子与蜿蜒的弱水河隔开。
空桑疑心是自己走错了山门……
可刚刚门外那两尊门神,不就是花玦和阿盈么?怎么会走错呢!
那些如在梦中的凡人,也攥着破烂衣角怯问道:“仙长……这、这圣山宝境,怎会有此等人间景象呐?”
他们见这白须黄袄仙长忽而侧耳,仿佛凝神静听什么。
仙长连连点头,像是在回应谁。
少顷过后,仙长向雪山深处拜了拜,道了一句“是”,便转头看向他们。
仙长神情和蔼,说道:“此乃昆仑,尔等若无处可去,尽可留居山下。”
未待众人感恩戴德,空桑语声转而严肃道:“不问前身善恶,各位皆可入此城中,惟有二事须谨记,其一,入城须当捐弃前尘,其二,城中不许作恶,便如虎狼凶兽,亦不可肆意杀戮,切记切记!”
空桑温和地盯着一头受伤的猛虎,它也驯服地伏卧于地。
见此,众人愈发恭敬,不敢疑议,纷拥入城。
惟有一个执剑女子,逆流走至空桑面前。
原围在她四周几个同样执剑的人,踌躇几番,停下随波逐流的入城脚步,亦是跟随上前。
那女子拱手作揖,恳求道:“凡女青殿卿,求见昆仑主人!”
空桑抚须的手微动,便教这青殿卿拜不下来。
空桑摇头拒绝:“她不见外人。”
那几个跟随之人似乎是此女的师弟们,只见他们悄声喊着师姐,拽了拽她衣角。
青殿卿不退,继续说道:“尝听闻九州西境有乐土,得神眷,可是一夕生变,连下三月黑雪,在下奉师门令前往查探,却见那里只剩遍野墟坟。凡间传说,昆仑有神,司掌世间冰雪,未知昆仑主人可知此惨祸?”
空桑负手背后,耐心地说道:“我们昆仑之主不司冰雪。”
这也不算说谎,此务本就由天宫青女司掌。
那话不过是青殿卿的胡乱猜想,只为引出昆仑主人,然而听空桑这样说,难道当真再无希望么?
青殿卿藏在袖中攥紧的拳骤然松开,心中一片灰败。
半张残纸从她手里飘出。
下一刻那纸却被风牵引着,飞向空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跟随着半张残纸,落在卷起它的一角苍白色雾袖上。
他们忡惙不安地望着那道被雪光映得看不清明的身影,惴惴发问道:“尊驾是……”
空桑见盈阙拿着那半张写满字、染血斑驳的纸发愣,不免感怀,背过身去,悄悄叹了口气。
“这是我的。”盈阙抚过纸上皱痕,上面一笔一画,都是她亲手所书。
由此一句,青殿卿立时便猜出盈阙身份。
她揣度着说道:“积雪消融后,那片土地上,遍地都是这些残纸碎文。”
盈阙脑中一恍,是了,阳荔是拿走她写的清心诀,分发给了西陵百姓。
他们死前,大约还攥着这些纸,欲求庇佑吧。
青殿卿领着她的师弟们,伏首叩拜,声声泣血:“人间大难,生灵涂炭,我等修道弟子愿沥血敬祈神明,救苍生脱离苦海!”
他们久不闻神明答言,终于抬头看向神明。
浮云蔽日,雪光已黯。
那位白衣神明俯望的眼神,与所有庙宇里泥塑的慈悲目光都不同,他们看不懂。
他们听到,她以最淡漠的声音说:“三界浩劫,岂独人间。”
青殿卿收起卑微的祈求姿态,慢慢挺直腰背,看向前方。
这个孤高的神女静默地站在那里,身后的连绵雪山宛若无边裙摆,托着她超脱苦海,出离七情,泯灭六欲。
第147章
往者已逝,大道独行,世间再无故人。
空桑前往迷厄断山接引,
回首时,也见满目疮痍的凡间,实在于心不忍,适才他见盈阙肯露面,
只当她是心软了。
此时见这几个孩子满面哀戚,
心若死灰,
空桑亦是忍不住求情:“地仙遣退仓促,毫无防备,
以致如今凡间之状,
有如地狱,
不如便让小仙携诸山神下界去料理一二,待此番劫数渡过,
再整顿六道秩序也不迟呐。”
盈阙缓缓摇头,低声道:“再无下回了。”
空桑不解其意,还欲再说,
后头却插来一句话打断了他。
“天地秩序的改换更迭,乃天帝之权。”
不知花玦是何时进来的,但约莫是跟在凡人之后才进得山门。
他继续道:“眼下天帝失责,魔君祸乱,
三界陷入混战,
要救凡间苍生从此离于神魔刀俎,这便是唯一的时机。若再派神族下界,妖魔难服,
届时,
凡间只会成为下一个神魔战场。”
盈阙敛目无声,
静静摩挲残纸。
一过来,阿盈眼神便落在盈阙身上,
却克制着没有上前。
这时众人循花玦之声都看过来,自然见到她与盈阙一般的容貌,阿盈不耐烦地卷起一堆雪,阻隔断他们的目光。
风雪渐渐停歇。
“师姐,那是谁?他说的……”
他们的窃窃私语在这里显得分外清晰,阿盈嗤笑一声,不知笑的是他们,还是花玦。
盈阙甫一看来,阿盈便收了声,背过身去。
空桑四下看了一圈,无可奈何地指指城门,对青殿卿等叹道:“命也!你们入城罢。”
先头进去的凡人们躲在里边,向外张望。
一路来,这几个正道修者帮扶他们不少,也算熟稔。
他们虽听不懂花玦的话,但至少能明白这几个神仙是不会答应普渡人间的,便纷纷招手劝青殿卿等进去。
几个师弟心生动摇,踌躇不知所措,只等大师姐拿个主意。
“师姐,仙君所言,实乃师父他们思量未及之处,我等如何是好?”
看来他们登昆仑断山,是奉师门之命欲来求援的。
青殿卿开口问道:“人间供奉神明,神明却要抛弃人间吗?”
这话关系可太大了,空桑忙解释道:“神族掌管人间阴阳时序,命数劫运等等万种事务,绝无抛弃一说。”
青殿卿得此承诺,点了点头说道:“空桑仙长引我等一路行来,在下也见神界战事惨烈,神魔之力,摧山搅海,确非凡界可以承受。说来,邪魔外道横行无忌,为祸苍生,实则乃我玄门子弟懈怠失责之过。神力难匹,魔族难当,但凡间穷凶极恶之徒终为人力耳,是人间一直以来太过依赖神族,以致安逸忘危,不思发奋,终招致今日之祸。那座断山虽阻神明庇佑,但也未尝不是人间一线生机。”
花玦不由纳罕,暗叹这姑娘心性坚韧,悟性非凡。
青殿卿复已振作,朝盈阙花玦与空桑屈身作揖,道:“多谢几位仙长愿意收留这些无处可去的凡界生灵,在下便与诸位师弟返回人间,诛邪卫道。”
“师姐!”
一直跟随在青殿卿身后的年轻弟子突然出声。
青殿卿扭头看去,是与她同出一脉的小师弟裴自,一向沉默寡言,却也最勤奋刻苦,而她身为大师姐,平日里承担俗务颇多,修为反而不及裴自。
裴自说道:“师姐,我不愿回去。”
青殿卿闻言颇感吃惊,但她对师弟们一惯爱护,便也只是沉静地询问:“为何?”
裴自将一直握在手里的剑,挂回腰间,垂眸答道:“修者所求,无非求道登仙,今入仙境,何必回头。”
裴自修道天赋极高,自幼便是玄门表率,是以他一句话,便让原本犹疑不决的其他人纷纷相从。
“是呀师姐,我们本就是逃出来的,再回去也无济于事……不如留下,等我们在这里练好本事,再下山为师门报仇雪恨!”
看着站在对面的师弟们,或躲闪,或愤懑的眼神,青殿卿只能将手中剑握得更紧,半晌不发一言。
裴自听着他们的声声附和,眼底露出嘲弄。
“师姐,”他盯着青殿卿说道,“睁眼看看吧,师门收留的流亡百姓,抢走了受伤弟子救命的丹药,师父救的那些愚民,只因敌人三言两语,而将他推出法阵送死。就连你亲手教养大的师弟,我们在生死面前,也背叛了你,这便是你要救的,人!”
这是小师弟第一次在她面前说这么多话,在他一句句话中,青殿卿的愤怒反而渐渐平静下来。
她说道:“人之一字,左右两笔,绝非惟善,更非惟恶。师父是救了那些难民,但我,你们,战死的师弟师妹们哪个不是师父所救?”
她的语气并不严厉,甚至如同过去授课时一样平常普通,但她说起这些,眼中已凝起泪水。
她顿了顿,待咽下哭腔,才继续说道:“你们殊途而去,我不责怪,师门教养你们本就亲如子女,并非兵卒。你们无知时,师父引你们入道,而今你们历事已多,不再是懵懂少年,都有了自己要走的路,我不能阻拦,惟有一个要求,莫走歧路。”
裴自双手在袖中紧握,压下一片难言的心绪,语无波澜地问道:“师姐为何,执意要自寻死路?”
青殿卿对上裴自的目光,说道:“天地不自生,故能长生。小师弟,你聪慧善思,世人多不能及,你要独行其道,我无话可说,但人世一路,你我同行而来,殊途而去,终不能同归。”
“大道途中,所有看似捷径,无一不是更为艰难之路。望诸君好自为之,得证大道。”她对师弟们,最后朗声告诫。
说完,青殿卿决然转身,向空桑请求:“还烦仙长送在下回去。”
“等等。”盈阙向青殿卿点头,“来。”
青殿卿不明所以,却也走上前去。
盈阙说道:“我有一颗不死药,换你带来的旧物。”
青殿卿一愣,眼中涌动无限希冀,颤声问道:“可是能救回已死之人?”
盈阙听他们方才说话,便猜到她想救的兴许是师门之人,但……
“魂魄一散,回天乏术。”阿盈走来冷笑一声,“你都走多久了?要救的人怕是都烂了,还是留着救自己为好。给别人至多不过救一个,不如用以保存自身,日后还能多救两个。”
见满场皆寂,空桑便打圆场道:“小仙姬此言差矣,若救一有道者,则利万民也!”
“若救个千载难逢的好人也算了,若救的又是些狼心狗肺之徒,岂不是蠢到家了?”阿盈意有所指,但只怕骂的还不够明白,又添一句,“唔,忘了,已经到家了。”
“……”盈阙默然,只是向青殿卿抬起手,轻轻点了一头。
青殿卿仰头看着盈阙分明没什么情绪,却仿佛能包容万物的眼,不自觉向她摊开手掌。
一片金光向盈阙掌间凝聚,很快,一颗金光流溢的珠子落在青殿卿手中。
青殿卿正欲收回手,但见雾袖被风撩起,一片暗青焦痕显露在盈阙腕上,与她脸上的一样。
只在一息间,焦痕上青光忽而隐现,仿若残烬上,未灭的星星火光。
青殿卿顿觉手掌有如被烈焰灼烧,这团看不见的烈焰似乎要燎遍她的全身,疼痛难当。
这时,盈阙的手落下,毫无迟疑地握住她的手。
这股灼烧之痛只维持了瞬息,便被盈阙手心的冰冷化解,快得像是错觉,一点痕迹也未留下。
盈阙向她无声地比了个嘘的口型。
于是青殿卿什么也没有问。
她跟着空桑,头也不回,一袭破衫仗剑而去。
几个修道弟子也便走进城中,惟有裴自向青殿卿离去的背影,屈身行礼,久久不动。
“来。”盈阙走向阿盈,“小狐狸。”
阿盈垂眸看着盈阙向自己伸来的手,没有像以前那样牵上去,嘲讽地哼道:“我去看陆吾。”
又哼了一声,抬脚便走。
盈阙没有拦,举步跟去。
“阿……等等。”花玦喊道。
盈阙顿了一下,依旧不欲停留。
“盈阙!”花玦扬声又喊,“你给了东望山交代,却不肯跟我说一句吗?”
盈阙被这一句问得蹙起眉头,背向花玦,怊怅若失地叹了口气。
她脚下改了方向,往另一面走去。
花玦这才扭头顾上这边仍屈身不起的青年。
然而青殿卿早已飞过千重山,不见踪影。
花玦在旁侧欲扶裴自的手臂,他却不起。
花玦问道:“既然不忍,为何不同去,护随身侧?成仙这般重要?”
裴自终于起身,看向山门,熟悉的背影早已不见,再也不见,徒留满地足迹尚未被雪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