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吾要是肯告诉盈阙的话,早千百万年前便说了,
怎会拖到现在?陆吾这般忠诚于西王母陛下,若真有什么解决之法,怎会不告诉盈阙,所以必是花玦猜错了。
天帝守着那高高的位置,
这些事便该让他操心,
不然帮他把心操完了,省下力来,一天到晚杀这神仙,
杀那凡人,
就是杀不掉翻天覆地的魔族。
花玦忧心忡忡地问道:“所以你可否先回昆仑照看盈阙,
莫要让她自伤?”
阿盈张嘴欲骂,却忽展颜笑道:“好呀。”
花玦反是愈加忧心,
摇头道:“你与她看似两种性情,但心中想做之事,往往相同。为省却口舌麻烦,她便常常阳奉阴违。”
阿盈听得烦躁陡生,直言问道:“你满腹废话,到底是怕我跟去受伤,还是怕我再死一回害盈阙添伤?”
花玦坦言:“不好瞒你,两者皆有。”
阿盈倒不生气了,哼哼嘲道:“世间爱侣总说天长地久,却于安乐之时,常结新欢,于患难之际,总多离散,难怪少有圆满的。”
“就算如此罢。”花玦不驳,只想快快安顿好她,他才可动身,“若实在不想回昆仑,那便请你在这里暂居几日。”
阿盈见花玦正降下祥云,要将自己赶下去,急忙撇开他伸过来的手,大声指责:“你太偏心!在昆仑时你晓得拗不过盈阙,不提把我留下,此时便来为难我!总之我情牵于你,我就要跟着你!”
花玦神情像是被拔光叶子般一言难尽,难以言喻:“我……”
这时云间一只云牋鸟飞驰而下,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阿盈咻地一把抓住扇动的鸟翅,一面警惕花玦黑手,一面展信。
她第一眼便先看向信纸左下角。
一串略显潦草的糖葫芦,一看即知是京沂寄来的。
也是,她早被押回天宫关在家里,迷厄渡口盈阙自逐之事她约莫还不知情。
昆仑已封,所以云牋鸟才会找来她这里。
一目十行地看完,阿盈脸色并不太妙,掀起眼皮瞥了花玦一眼。
花玦便知又有不测:“何事?”
阿盈说道:“也是巧,这信便是让盈阙告知你,若要救花簌,从速。貌似魔窟生变,若耶率大军,正一路杀回虞渊,天帝紧追其后。若耶那面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天帝亲往,是为诛花簌。”
得知此信,花玦当下也顾不得再与阿盈拉扯,重又驾起祥云,直奔虞渊。
他一面驾云,一面细问:“天帝那里是得了什么消息吗?”
“京沂刚刚逃出天宫之时,恰听到她堂姊与天帝禀告什么梦中之事,说是魔族巫真托梦,神魔局势关键就在于花簌,让神族趁魔窟空虚,救走花簌。”阿盈却有些不明,“若耶回得这般急,是不是也得知了什么?会不会是陷阱?”
花玦沉吟少顷:“魔族阿玄是不是回了万魔窟?”
阿盈一听这名字便后颈发凉:“我不晓得。”
她摇晃脑袋,将那魔头从脑中摇走,又问道:“花簌如今对魔族还有什么用?她如今那样,可没有自保之力!”
花玦脸色很不好看,沉沉呼出一口气:“不知。京沂是不是也去虞渊了?”
阿盈甩了甩信笺,点头道:“她自诩三界帝姬,职责在身,肯定要去的,不过也不必担心,这丫头运道极好,且她亲祖父都去了,肯定出不了事,再说我这不也在路上么。”
花玦便问道:“你与她亲近?”
阿盈又警惕起来:“可不!这丫头向来爱缠盈阙,难得一个与盈阙关系还不错的,这回你得知此信,可是沾了盈阙的光,她叫我跟着你,看你还敢把我赶走!”
“阿盈。”
“甚?”
花玦轻缓说道:“你不曾发觉吗,你其实并未全然将盈阙当做你自己。”
“我!我……”阿盈想要说什么,却恍然不知要说什么。
这片云上倏然寂静下来,惟有呼呼风声从耳边划过。
谁也无心看脚下被尸骨填满的江海,遍布焦土的山野。
虞渊转眼即到。
花玦远远瞧去,外面并不见神魔打斗过的痕迹,看来天魔两军还没有到。
只有八个魔将把守,仍与他之前在万魔窟种花时所探的一样。
花玦给阿盈使了个眼色。
阿盈白眼翻上了天,下一刻便消失在原地,再出现时,已是现身在那几个魔将面前。
但他们乍然遇敌却无一有反应,原是已被阿盈定住了身。
阿盈得意地朝花玦躲避的浮屠废墟勾了勾手指。
花玦飞来,拉着她便跃入石碑后的无底洞,也不忘夸一句:“威武!”
万魔窟中静极,全然看不出有什么需要若耶不惜损兵折将,一气杀出九万里也要回来的变故。
花玦心中思量,这恐怕是个圈套,但无论如何,花簌不能不救,那烬池也不得不探。
他不露声色,并不将这话说与阿盈,只道:“那魔女狡诈,这里现下守备空虚,定是将簌簌换了地方藏住,你我分头去寻。”
花玦指了片较为安全的方向给阿盈,目送她点头离去,他才独自往烬池去。
与花玦相背,已过转角的阿盈忽然站住,面目忽而模糊起来。
而落在她身后地上的影子竟显出人形,脱出地面,那道背对背的人身反落入地下,化作影子。
适才花玦的形迹便都落在她眼中。
阿盈嗤了一声。
她循着花玦离去的方向,无声追赶上去。
“笃笃笃。”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蹲在床榻边的阿玄一挥手,一只乌黑鸦鸟从她指尖幻化飞出,飞到门前,衔开了门。
后容抱拳躬身,没有多看一眼,些微压低了声音:“少君,来的是花玦和那影女,已直奔烬池而去,魔君与神族大军在春浦陂纠缠上了,还未到来。”
没有动静。
后容头更低几分,无声退了出去。
阿玄伸手摸了摸巫真的额角,拂去细密的汗珠。
“娘,你看你拼了命要救苍生,苍生却没一个记得救你。”
“你丢下我,丢下父君,不死不活地躺在这里,究竟为着什么?我真是想不通呐。”
阿玄咬牙切齿地说着,向来不怀好意,盈盈带着笑的眉眼紧紧皱蹙,仿佛陷于天大的迷惑魔怔。
她俯身贴上巫真苍白而毫无血色的脸颊,脸贴脸,亲密无间,缓缓蹭着。
忽然她用力地捧着巫真的脸,一颗颗泪水从她黑白模糊的眼里滚落,从巫真的颊畔划过。
阿玄死死瞪着巫真紧闭的双眼,失声大叫:“你睁眼看看我!我叫父君回来了,娘你理一理我!你睁开眼!你不肯吗……我会让你后悔的!”
她动作太大,撞到了巫真掩在被中的手臂,一件物什骨碌碌滚到地上。
阿玄看去,是一块无棱无角的圆润石头,滚出去撞在石凳上,终于停下。
她捡起翻看,上面铭刻了一段她认不得的话。
虽认不得,不过她知道这是巫觋族的文字。她曾见巫真占卜的器物和手札上,也有相似形样的字。
不过这石头上的字迹不与那些相同,看上去生涩难看不少。
可怜巫真几次三番在梦中传信,枯烛残灯般的身体更添损耗,早已昏死过去,迷蒙不清,一无所觉,什么也问不了。
阿玄目光落在地上撑开的青木伞上,伞面上缠绕的红线骤然明亮起来,忽又黯淡。
她头一遭萌生悔意,悔不该早早将傀儡锥炼化。
不甘心地看了醒不过来的巫真一眼:“娘亲呀,即便是死,你也休想瞑目!我要你看着我!我要你后悔!”
阿玄收起石头,又捡起青木伞,收拢抱在怀里,转身出去。
花玦步步提防地靠近烬池,可是魔域里的防备处处松散,他不由愈发心惊。
直到烬池,也不见有看守,一路过来的巡逻魔军也能轻易避过。
花玦也捉了两个魔族逼问,他们俱是畏惧地告知,近日万魔窟并无兵力调集去守卫什么人,少君殿下回来后也只是安静养伤,没什么古怪动静,倒是护送少君回来的魔君心腹奉命烧光了所有花草。
这也在花玦意料之中,若耶并非泛泛,中招之时怕便已想清了其中蹊跷。
至于若耶匆匆赶回的原故,那两个魔族提起时神情都是恨恨的,说是君后性命垂危,少君殿下送了信去,魔君便当真什么也不顾地回来了。而君后骤然病危,竟是因为给神族报信,真元一损再损,彻底败了根本。
花玦是先后抓的两个并非同队的魔兵,说得都是一样,应该都是真的。
这位魔族君后,花玦所知不多,两番被囚万魔窟,他都未曾见过,只知她是巫族巫真,寿元如此长久,想来是得魔君续命。
《八荒杂谈》有过约略记载,巫觋族灭亡前的一任巫真出逃,但下落不明,之后又恰逢烛龙乱世,灵山遇袭,新任巫真尚未长成便折损了,就此一脉传承断绝,巫觋族颓亡之势再难挽回。
他想起阿元曾提及公主玄女梦见过一哭泣女子,指点她魔族有异,看来梦中女子便是这位君后,这回也正是这般报信的。若耶如此在意她,想是也不会害她,这时还是先救花簌要紧。
花玦已知烬池已经熄灭,眼前火池不过是幻象,当即便一步跃入火焰。
悄悄跟随而来的阿盈见状,紧跟着便也要跳下去,举步时却猛然顿住。
她往身后看了又看,总有股不妙的感觉萦绕胸中,但又什么也不曾发现,阿盈打算在外面先望望风,等一刻之后,花玦若还未带花簌出来
,她再去救他。
阿盈刚打定主意,化作一片黑影隐在池边,却见不远处锁链群石后,转来一个再熟悉不过的矮小身影,后面跟着的还是那个高大魔族。
坏了坏了!这歹毒小魔头知道自己的原形,必瞒不过她。
花玦还在下面,此时若打起来,必走不脱了。
阿盈只好捏着鼻子逃下烬池。
烬池旁一片黑影晃晃,不着痕迹地便悄悄挪入烬池,被火焰一照,无影无踪。
跳下去时,阿盈恍然惊觉,不是一直有两个魔族跟着她吗,还有一个呢?
在下面!
阿盈刚一落地,却恰好撞上一人,她大惊失色,眼前什么都看不清,只叫一声“狗贼”,便甩出日羲砂。
“阿盈是我!”
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腕。
阿盈愣了一下,瞪着眼辨认,果然是花玦,她甚是吃惊:“你没事?”
等看清他背后背着的那团东西,她更是震惊:“这便救出来啦?”
“嗯,快走。”花玦稳了稳沉睡的花簌。
阿盈忙拉住他:“等等……”
“等什么?”一道笑语代花玦问出了声,漆黑的池底被来者头顶的明珠照亮,“是等我吗?”
第151章
见故人。
烬池底下的空气几乎是凝滞的,
浊木的污浊气息犹如实物般粘腻恶心,无孔不入地穿透防御,粘黏在他们的每一寸肌肤上,钻进他们的骨髓。
花玦用灵力化网,
将沉睡的花簌绑在背后,
掌心翻转取出一枚丹药。
阿盈看到他递过来的药,
没有迟疑地直接塞进口中。
这药丸气息她实在熟悉,近日闻得太多,
是压制浊气之用。
安静地等着他们做完这些,
阿玄呵呵笑道:“可要再留两封遗书?”
她笑得绵绵软软,
如花如蜜,顶戴明珠映得她熠熠生辉,
分毫瞧不出异样。
端看她无瑕稚嫩的面庞,真是想不到这般笑靥之后藏着淬毒的心思,俏声莺啭,
一句句织结成狠辣阴谋,致人万劫不复。
阿盈往前一步,挡在花玦身前,左右环顾一眼,
说道:“还有一个呢,
毋须再藏,难道还妄想偷袭我们?”
大声说完之后,她又微微侧脸,
小声对花玦道:“区区三个,
打得过,
待会我拖住他们,你带花簌先走。”
花玦未置可否,
阿玄耸肩先道:“你说谁?凤守吗,他已被我遣去找父君,这里并无埋伏。”
阿盈眉毛一挑,从容了些:“哈,区区两个,待我擒此魔头,拿她为咱们开路!”
话音未落,她已挥开泛着金红辉光的玄绫,向阿玄缠去。
阿盈深知这小魔头诡计多端,因此并不近身。
一直沉默的后容动作丝毫不慢,瞬息之间闪身挡在阿玄前面,拦下玄绫。
阿玄笑意渐苦,抚摸着怀里的青木伞,神情说不出是哀还是怜。
花玦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只觉古怪异常,大喊阿盈:“当心那伞!”
喊毕,他纵身直奔阿玄而去,立意要夺下那伞。
阿盈余光瞥向那边,一时却腾不出手帮忙,手中玄绫只是越舞越疾,如乌云散霞,教人目眩魂迷。
这其中掩藏幻术,是阿盈自九恶渊那只海妖身上悟得的,他既将幻术融于声音,她便摸索着将幻术融于自己那点不甚熟稔的舞蹈之中。
如今阿盈于摄心幻术之道上颇有小成,此着本该有奇效,孰料后容曾在烬池焚毁肉身魂魄,现仅赖秘术以一种极其诡异玄妙之状存活。
眼非眼,心非心,幻术对他几乎不起作用。
后容在舞得密不透风的玄绫罗网内化风化雨,险而又险地躲闪,渐渐靠近了阿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