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盈哼了一声,在后容将近身时,蓦地撒出一把更为隐蔽的月照砂。
月照砂离手化龙,猝不及防地游向后容,后容为避玄绫,竟不小心撞上了月照小龙,甫一被沾上发丝,砂龙猝然散开,裹满全身。
阿盈窥得空隙,旋即闪身往花玦那边。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阿玄已缓缓打开了青木伞。
只在刹那,千丝万缕森森鬼气倾泻而出,缠绕上伞面。
万鬼齐出。
“哼,区区千万阴魂傀儡,”阿盈梗直脖子,“待我缓缓!”
且不说这些傀儡鬼毫无意识,惟阿玄之命是从,不惧幻术,医毒无用,单是他们的来处,根本不必细想就能知道,阿盈实在不敢杀灭他们,连日羲砂都收了起来。
阿盈与花玦心有顾忌,备受掣肘。
不多时,阿盈腿上就被众鬼撕咬下一块肉。
阿盈痛得大骂:“日你老祖的!你个卑鄙无耻的魔头畜牲!当初你虚伪做戏,可西陵却实实在在真心收容你,供养你,你还造下这样天理不容的孽,你连妖魔都不如!你们这些二瓜皮!我可是你们的祭司,最爱的祭司!别追我啦——”
她一边逃,一边还要回击后容的阴招,层出不穷的骂语却没有分毫放缓,中气十足,响彻烬池。
而另一边,花玦正耗费大工夫,施放山河宫独门的安神咒,围绕在他周围的阴魂傀儡一片片昏然倒地。
但一片倒下,伞下便又会飞出黑压压一片,源源不绝。
花玦面色苍白,施咒结印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阿盈终于不再骂人,学花玦大念清心诀。
然而,又是毫无作用。
群鬼追了上来,又是一口,咬住她的头发,几乎拽下一块头皮。
“白泽老头!你个没用的破老头!净教些没用的完蛋玩意儿!”阿盈的叫骂已带上哭腔。
花玦看过来,提醒道:“盈阙所创金字清心诀可用!”
“我不会——”阿盈更加绝望。
花玦来不及多想,但这回施咒的范围放得更广,一圈圈浅淡光晕,如涟漪荡漾出去。
目之所及,所有被放出来的阴魂傀儡皆中咒昏睡。
阿盈揣着抢回来的半截头发,沉痛难抑。
还不放待他们喘一口气,那在空中疾旋的伞下又放出乌泱泱一片。
蛇虫百豸,铺天盖地。
冲在最前面的双畜,阿盈甚为熟悉:“八宝?四喜财?”
阿盈跑到花玦身后,小声道:“当日西陵众生死前愿力曾救盈阙一回,我不能伤他们,你且撑着,我去抢来那柄伞,盈阙兴许有办法救他们重入轮回。”
花玦脸白得厉害,但仍是抿唇“嗯”了声。
有花玦应付那群鬼兽,阿盈便少了顾忌,变作影子隐在月照玄绫中靠近青木伞。
阿玄歪着头,一动不动地静静站着,任由后容挡在自己面前,一刀刀劈断每一寸玄绫。
终于,她伸手召回空中的伞。
石绿色的伞此时已彻底看不出本来面目,变作浓黑一团。
伞面的红线隐隐泛光,愈发鲜艳,像极了恶鬼吐出的血舌。
疯狂地挣扎,撕心裂肺地想要嚎啕,想要咒骂,想要诉说今生今世,永不能达的心愿。
那一句句黑色小字,仿佛钉在恶鬼舌头上的钉子,钉得他们永不超生。
任凭抱恨终天,滔天愤怒,也哭不出一声,咒不清一句。
伞下走出一个故人,既是旧识,也是故去之人。
一袭白衣,干净清洁,像是不曾染血的模样。
可是那双浑浊的眼睛,再也不复青春骄傲的生气。
阿盈还记得,她叫阳荔,是常常趁盈阙不在,跑进神祠里参拜,那时脾气很不好的圣女姑娘。
鬼气缠身的阳荔挡在阿玄面前,将阿玄遮得严严实实。
躲在玄绫里的阿盈,恼怒地缩回原本要掐向阿玄脖颈的手。
阿玄佯作失望道:“其实我以为来的会是盈阙姐姐,不过是你好像也一样。”
她仿佛看得见阿盈似的,每句话都在对阿盈说,每句话都在激怒她。
“怎么不彻底杀灭他们?他们很容易便能魂飞魄散,你们怎会被伤到?”阿玄着迷地仰头望伞,嘴角噙笑,“看看他们啊,死不得安息,魂魄不得自由,他们这样痛苦,你为何还不肯驱散他们。”
她一句一句地说,伞下走出一个又一个故人。
西陵王,西陵王后,那些宫人臣民,花簌的医馆师父,还有阿盈不认得,花玦却认得的酒馆掌柜和伙计……
他们围护在阿玄四周,让阿盈找不到下手之机。
阿玄又道:“你不动手也好,我诚然也不舍得他们离我而去,但你们今日可就走不出去啦。我父君想杀了你们,天帝要杀了小归,他们即刻便到,你们早作决断呐。”
阿玄看向花玦,目光幽深,少见的不沾笑意。
一段玄绫落下,阿盈从后容身后露出半张面孔,覆着一层日羲砂的手正抓住后容的头颅。
她被扯散的长发已用砂绳高高绑起,扎在腰间。
阿盈随着阿玄的目光看向花玦……不,是他背上的花簌,忍不住笑出了声。
阿玄不由问道:“你何故发笑?”
她的神情只有好奇,全无见到后容被擒的慌张,好似后容的死活并不与她相干。
阿盈微笑:“我想到了。”
阿玄再问:“你想到什么?”
“你在意的不是我和花玦,因为你根本没想到来的是我们。”阿盈扭了扭发僵的脖子,继续道,“你屠西陵,是为了魔族逃出不见天日的万魔窟,你害魔军,是为了不让人间变成第二个万魔窟。魔族在迷厄渡大败,你是怕被赶回万魔窟,所以你才不惜冒险让西陵众生魂飞魄散,你想杀了我们,或者是让我们驱散西陵众生的魂魄,你要逼花簌醒来是不是!”
只有一点阿盈没想明白,就算花簌醒来,变成了魔,仅以她之力也无法对抗整个神族,魔族要怎么反败为胜?
但阿盈并没有问出口。
那边花玦却已反应过来:“你要把山河宫变成魔窟。”
他是笃定的口气。
花簌与归来树相连,通过归来树将浊气灌入整个山河宫,族中所有生灵都会成魔。
天帝可以承担花皇族死绝这个代价,但战争中的神族势必承担不了花皇族为魔族所用的后果。
如此一来,魔族也许真的可以大挫神族。
阿玄叹了一气,缓缓走近花玦,泫然欲泣地盯着花簌:“我真不想打扰她的,可是我没了法子……我是她最珍惜的朋友,她定不忍心看我再被关回这里。”
一道剑光斩落在她足前,阿玄停在原地:“可你们猜到又如何呢,破得了这局吗?”
“怎么破不了?”阿盈双眸微颤,五指发力,一把捏碎了手下的头颅。
这一下,谁也没有防备,后容死得猝不及防。
瞬时间,脑浆迸溅,血雾弥漫。
不过也仅在转瞬,日羲砂已将秽物烤干,烧得飞灰也不剩,兼之阿盈又及时撑起屏障,一点也没有沾染。
阿盈一脚将剩下的无头身躯向前踢去,朝她冲来的一群群阴魂傀儡,被撞出一条路。
阿盈飞身冲入,直向阿玄面门而去。
她没有攻击周围的傀儡,只有两幅月照玄绫随身飞出,略做阻挡。
数不尽的阴魂傀儡冲上来撕扯,花玦施咒的速度根本赶不及青木伞放出傀儡的速度。
没有法力加持的玄绫很快就被撕碎,阿盈也没有再撑起屏障护体——阴魂傀儡悍然乱撞,恐怕将自己撞得魂飞魄散,也不会退后,所以她不能。
阿盈赤手空拳地将挡在面前的傀儡抓起,往身后拖拽住自己的傀儡砸去,傀儡们咬在她身上,阿盈也只是将他们踢开。
一步一步走得艰辛无比,却也一步一步地靠近了阿玄。
身上的黑裙看不出渗着血,只能看出血水从手背滴下,脸上也被抓出道道血痕,深可见骨。
也不知阿玄对那些阴魂傀儡做了什么,他们似乎沾毒,弄出的伤口极难愈合。
阿玄就站在那里不动,皱眉看着阿盈:“你不怕死,也不怕他死么?”
阿玄指着已半跪在地,血吐得比掐诀快的花玦。
阿盈一直定定地盯着阿玄,闻言,瞥都不曾往那边瞥一眼。
她抹开糊住眼睛的血,咧嘴笑道:“写了好多万遍清心诀的是盈阙,所以领悟新法术的是盈阙,我不会。”
阿玄不明所以:“你说什么?”
阿盈摇头,又推倒一片傀儡,她咧起的笑不住地颤抖,颗颗眼泪连成串,和着血流下来。
这里没人晓得她为什么笑,更不晓得她为什么哭。
如果是盈阙,盈阙一定会懂!笑,是因为她很高兴,哭,是因为她很难过。
“所以和花玦经历七情六欲的是盈阙,爱上他的也只会是盈阙,而我,岂会在意他的死活?”阿盈的声音忽然低落。
阿玄以为她如此正是心虚,认定她是撒谎:“你在骗我。”
离阿玄手里的伞就剩七步之遥,阿盈继续往前走:“对我而言,他就是个窃贼、匪盗!是他把我们劈成两半,抢走我的身躯,让我变成被赶走的影子,回不了家!我讨厌他!憎恶他!”
“砰!”
阿盈猛然被扑倒。
这时,所有的阴魂傀儡都朝阿盈而来。
“我真讨厌听你说话。”阿玄啧了一声,目光锐利地垂头看着阿盈。
阿玄施法让她动弹不得,阿盈清晰地感觉到群鬼啃啮她的肉,嚼碎她的骨,吸食着骨髓。
直到一圈圈浅淡光晕以阿盈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浮散出去,阴魂傀儡才纷纷从阿盈身上昏然摔落。
紧接着,一片苍翠光束又将阿盈轻轻笼罩。
在病树诀的疗愈下,很快白骨重塑,皮肉复生。
阿盈依旧没有看花玦,他此时的状况,她想象得出。
阿盈爬起来,掠影而至阿玄面前。
阿盈一拳砸向阿玄的脖颈,另一只手已握住伞柄,当即合伞。
就在那一拳即将落下之时,漆黑的乌羽从阿玄脖颈上的肌肤生出,一只只拇指大的乌鸦振翅而飞,替她挡下一击。
乌鸦焦翅而坠,呱呱鸣噪,哀哀凄厉。
那颗明珠摔碎一地。
阿玄只觉一股剧痛袭来,眼前有一瞬什么也看不见,耳边嗡鸣阵阵,不住地呕血。
但她一点也不怕,他们也许会拿她为质,闯出虞渊,但转眼便会遇到父君和天帝,他们根本跑不了。
缓过一阵,阿玄才听见阿盈正口齿分明地说话,前边说的什么她没有听见,只听到一句:“……我会帮你完成此局。”
阿玄捂着脖子,怔愣住了:“什么?”
阿盈转身,终于看了眼那边灵力已然枯竭的花玦,目光偏转,最后落在花簌身上。
花玦狼狈不堪,但至此也没有放下花簌。
花玦已然洞悉阿盈的意图,他执剑撑起身子,看着阿盈,缓缓摇头。
阿盈辨认出他颤动的口形,他说,不行。
阿盈重复了一遍:“我会帮你,让花簌醒来。”
第152章
巫真破局
旋即阿玄便敛下眼底阴晦,
笑逐颜开:“好哇。不过姐姐你要什么,这柄伞的口诀么?”
阿盈冷睨着她:“杀了你,魔器无主,何患收用不得?”
阿盈眼中杀意毕现。
这会儿,
阿玄已然认清她确不是装腔作势。
经过上回花玦放走阿盈的试探,
阿玄本以为她必也放不下花玦的性命,
谁知眼下她竟是这般罔顾花玦死活,孤注一掷地夺伞,
或许当真打算抛下花玦,
死遁回昆仑,
那自然也不用挟持自己。
阿玄笑意盈盈道:“这局游戏,阿玄输了,
自当奉上口诀,姐姐打算怎样使小归醒来?”
阿盈不理她所问,抱伞于怀,
寒声说道:“经两三载凡人生活,学医治病的是花簌,立志救苍生离苦海的也是花簌,而生于不见天日之地,
拿起屠刀,
扭曲成魔的是你,强渡浊气于花簌的也是你。”
阿玄依旧不改笑靥,眼神也不起波澜。
“你不是喜欢赌众生情?我要与你赌,
赌花簌醒来,
到底是恶还是善?堕落成魔的,
是你还是她?经过的寒暑,踏过的尘土,
究竟抵不抵得过一朝变故?”
阿盈撑起了青木伞,放出千百阴魂,乌泱泱地朝花玦走去。
在前面一排中,阿玄看见个熟面孔,便指给阿盈瞧:“那是阿爹阿娘为我请来授课的蒙先生,也教过小归呢。”
阿盈不齿道:“他们是为钟爱的女儿所请,不是你这魔头。”
“就是我,自始至终只有我!”阿玄挑眉反驳,又莞尔笑道,“阿玄还记得,先生曾教过一句,‘置之死地而后生’,就是今日这般吧?可是谁之生呢?”
阿盈不答,目不转睛地看着花玦方向,不过左手虚握,掌控着阿玄颈间金红细线,一直不曾放松。
阿玄笑了一笑,也没有挣开的意思。
阴魂傀儡逐渐围拢过来。
花玦背着花簌,步步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