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留着他掣肘天族。”
巫真抚摸着若耶的脸颊,
自己病容未褪,还一寸寸地为他拭去脏污,
清理伤口里的飞沙碎石。
她笃定道:“会,
天族一定会休战,
我向灵山起誓,这回,
巫真绝不骗若耶,就像石头上的话一样真。”
闻言,阿玄沉寂的眼眸微动,
那颗一直被娘贴身收藏的石头上,究竟写的什么?
若耶相信了巫真的话,接过破日杖。
若耶要弑天帝,阿盈犹豫了下,
如盈阙在迷厄渡阻拦若耶对天帝动手时的顾虑一样。
天帝若崩,
神魔两族便将失衡,无疑会是更大的浩劫。
可此时形势已变,魔族适逢大败,
若耶不思整顿,
为赶回虞渊,
招致魔族一败再败,而神族天帝不在,
仍有太孙元,与青帝等坐镇,迷厄渡之损,很快便能补足。
魔族之势,此时看来,确实系于花簌一身……啊不,也可能是系于这位奇怪的巫真君后。
阿盈犹豫着,犹豫着,目光游移在花簌花玦之间。
忽然,只见花玦的头发齐根断落,片片指甲裂肉而掉,紧跟着十指肉碎。
就像结冰的手,乍被一锤子敲下,寸寸冰裂。
可是并没有锤子,手上皮肉凭空皲裂,道道裂纹清晰,不过一息间,尽成齑粉。
那双栽花种菜,举觞掷骰,曾丢掉盈阙眼上蛆虫,拭净指上墨痕的手,一转眼,变成白骨,节节脱落。
肉身的损毁没有停止,裂痕仍在往上蔓延。
阿盈不自觉抱手于胸前摩挲,仿佛也能感觉到双手那钻心刻骨的剧痛。
就在她无措之时,天帝魔君的生死一战,已渐见分晓。
因为适才阿盈一击,他们都受了极重的伤,谁也没占便宜。
然此乃烬池底,养着棵吸纳无尽浊气的浊木。若耶的癫狂已因巫真而平静下来,但这里却对天帝大为不利。
神力运转间,那铺天盖地袭来的,黏腻腐烂的气息,纠缠着天帝的五感六识,使他肉身滞缓,神魂被缚。
身法的破绽就算阿盈也能轻易捕捉到,何况魔君。
剑折了。
这次是天帝的剑。
不需阿盈再犹豫,魔君一击破了天帝法天相地的神通。
天帝已败。
巍巍尊神轰然倒地。
无数窥伺已久的浊气化蛇,从地底钻出,涌入天帝神身。
饶是阿盈,也不忍再看。
“你们做什么?”
茫然的声音,回荡在空寂的黑暗里,清亮而短促,如朝露。
所有人都停住,循声望来。
但出声的少女已不在原地。
她忽然出现在天帝魔君中间,拦住了若耶的乘胜追击。
她气得双颊涨红,指着若耶愤怒斥道:“在这里打架斗殴,可是要送官法办的!”
见若耶状似被唬住了,一动不动,她便回头忧心说道:“阿叔你伤得重,快让我替你瞧瞧。”
“别过去!回来花簌!”阿盈见花簌靠近天帝,吓得醒过神来,连忙喊她。
“姐姐?哥……”花簌这才看见他们,才发觉他们也浑身是血,极为狼狈。
阿盈一身黑裙破烂,露在外面的不剩一块好肉,她抓住花玦双手,将之禁锢不能动弹。
汩汩黑气在花玦身上翻涌,散发着难闻的腐秽之味,和阿叔身上的一样。
这是花簌从未见过的病症,她迟钝地问道:“你们怎么也染上病了吗?”
花簌怔怔的,脑子尚还理不清当前局面,手已忙乱地在身上翻找:“医囊呢……”
她匆匆回过头去问阿玄:“小花儿,我的医囊药匣你瞧见了么?兴许是被师弟收了起来,他说要给我打套新的,我去找……”
花簌惶惑地看向四面,举步却不知往哪去找:“他在哪?这里好像……不是烂槐寺?”
阿玄眨了眨眼,笑道:“是哩,这里自然不是烂槐寺。”
花簌压下种种纷杂猜想,一边去看伤患,一边不回头地对阿玄道:“我不晓得师弟跑哪儿去啦,小花儿,烦你快帮我去找找,还有师父,他昨夜还在配药,他那定有伤药,你顺便取些来,还有解毒丹!”
整片烬池,只有花簌的声音回荡着。
阿玄见她什么也不记得,将要她命的天帝当作人间寻常阿叔,只觉得恍惚。
昨夜……
这一夜已隔了血海,听说西陵只剩荒冢了。
也不知是哪个好事人,还给那些白骨挖了坟,立了无名碑。
不过是副躯壳,白费工夫做那等闲事。
至于那个小医馆里的郎中学徒在哪儿,天晓得去投了什么胎呢。
若说别的人,阿玄倒是知道……她哀怨地瞥了阿盈袖子一眼,正要说话,阿盈已先开口,将她噎住。
“簌簌快来,花玦撑不住了!”阿盈看着花簌为天帝瞧伤,不由心惊胆战。
她并不知花簌还剩多少神力,生怕天帝缓过来把花簌一掌击毙,便拿花玦为由,要喊她回来。
不过花玦也确然神智尽泯,一如风中残烛似的。
恰在这时,花簌探出天帝脉象与人殊异,而她自有生以来,只把过凡灵之脉,此时惊疑不已,得阿盈唤她,忙回身去看花玦。
待到近前,她才见花玦面前的地上,落了株发黄的枯草,只是适才被他身形掩住,她才没有看见。
花簌大惊失色:“这不是哥的本体么?怎么离魂脱窍了!”
阿盈不知该如何说明,索性闭口不提原委,只拉住她:“你快治治他!”
哪还用阿盈说,花簌已然咬破指头。
她不明原委,只当是本体受损,才致花玦魂魄离体,以为只要救活枯木,花玦便可无虞。
花簌将流出的碧绿鲜血……也或可说是汁液,滴在枯草枯根之上。
转瞬之间,枯草重生,复原其如似谷穗之本形,晶莹透青,鲜活欲滴。
可观花玦却毫无变化,仍旧死气恹恹。
阿盈几乎要哭出来,捂着脸道:“不成,你试试直接治他魂魄。”
花簌虽不明,却也照做,将归来果汁液径直喂入花玦口中。
很快,花玦便有好转,骨肉重塑,一身枯皮舒展开来,周身缭绕的浊气也收敛入体。
花玦双眼微张。
阿盈忙拿出归来树根:“你莫动!试试看可否进去?”
说罢,她便施法,助花玦魂魄进入归来树根之中。
见如此,阿盈胸口却更堵得慌了。
阿盈猛地抓了把耳朵,振作起来。
若耶虽然松口,但阿盈还是担心他们反悔,便一手攥紧树根,一手拽住花簌,唇齿翕张,悄声道:“走。”
然而就在阿盈将花簌甩向出口,同时回身打算带上不知咽气没有的天帝,与花玦原身就跑时,竟发现那株琼草不翼而飞。
阿盈下意识看向阿玄,果见琼草正在她手里。
必是阿玄适才趁她心神尽在花玦身上时,偷走的!
她还记得,当初就是因为花玦不愿在万魔窟留下花草墨画,而被乔装的阿玄设计,剜去了皮肉。
今日若是让花玦的原身留在这里,盈阙该要怎样伤心?
念及此处,阿盈勃然大怒,回头将归来树根抛给花簌:“你且先走,我旋即便能跟上!”
交代完,阿盈挥起月照砂便与阿玄抢夺。
失了青木伞,阿玄再不是她的对手,奈何阿玄一贯无耻,势颓之时,便大喝一声:“拿下她,魔子必走不脱!”
众魔族本就不忿巫真背叛,魔君答应求和,他们也觉得是鬼迷心窍,只是不敢违抗。
但眼下既是少君有令,他们自然欣然遵奉。
于是护持在魔君身侧的群魔,皆向阿盈扑来。
阿盈咬碎了唇,宁是迎战,也不肯松手。
群魔涌来,正在阿盈左支右绌,力不能敌之时,突然数段金红长绫斜飞出来!
被拉扯着僵持在中间的琼草,便被长绫裹缠住,转眼焚尽。
一片青烟散去,连灰也不剩。
阿盈颅中嗡地一声,扭头看着立在丈外的花玦。
不知他何时折返回来,也不知他是怎么拾起地上的日羲玄绫,烧毁了自己的原形——那玄绫还是她先前与后容打斗时,被割断的,散落一地。
阿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还好有花簌不熟练地运转神力,抵挡魔军。
“那如今只是一蓬杂草而已,莫要被它牵制。”冷静温和得不合时宜的话响在耳畔。
阿盈双手紧攥,月照玄绫也被捏碎成砂,淌了一地。
花玦还欲安抚她:“我不知还能清醒多久,我们先带天帝出去……”
“陛下——!”
这一声凄厉异常,阿盈不自禁蹙眉去看天帝,但又立即反应过来,这里是万魔窟,只有魔君陛下、天帝老贼。
余光瞥见花玦,他正看着一方向,双眸遽睁。阿盈纳罕,便扭脸看向那方。
一片混乱嘶吼中,眼前一幕,阿盈纵系外敌,亦不由看怔了。
一柄利刃直指巫真咽喉,乃巫真左手所持,在颈前被若耶握住,不得再进分毫。
利刃割不破若耶手心,可鲜血汩汩淌下,在地上汇成一片。
血自若耶心口喷涌而出。
白骨之形的匕首被巫真右手握住,另一端已深深没入若耶胸膛。
巫真半伏在若耶僵硬的臂中,右手仍在划动,使尽全身余力,划破他的心。
直到巫真气力耗尽,无力地垂下了手。
若耶吐一口血,她也吐一口血。
若耶咧了咧嘴角,她却泪流不止。
若耶费力地去抹巫真的眼泪:“哭什么?哭……白发么……”
乱铺半臂的青丝,转眼灰白苍苍,一道道褶皱爬上巫真的双手、脖颈、面庞。
像是百年千年的岁月,在这一具青春骨肉上,倏然而逝,片刻难留。
红颜骤成老妪。
巫真再开口,清凌凌的声音也变得呕哑嘲哳,她哭道:“你是魔族万万年仇怨所载,亦是神族仇恨所系……你不死,战祸难息,永无尽头……”
若耶笑道:“我知道。”
巫真缓了缓气,摇头仍是哭:“天数有定,天年难续,你点燃自己魂命,为我续寿……那时我便说过,你再赢不了了……你就是不肯听……”
她没有力气,想要嚎啕也哭不动,只有眼泪不停地流。
若耶低头看了眼白骨匕首,又望着她,还是笑:“可我以为,你终究不忍心。”
巫真悲痛难当。
想虞渊万载岁月,心眼枯涸,直到今日,眼中泪仿佛尽数流在此刻。
之后阿盈未有再听,也不必再听。
若不能趁乱脱身,他们怕是要留下殉葬。
魔君之伤已然,殒落只在朝夕,她只需把这一消息和同样……元气大伤的天帝带回神族即可。
花玦动作比阿盈更快,拉上还呆着的花簌,他们对视一眼,不必多说,纵身飞向出口。
“他们,为什么都抛弃我?”
一句迷惶的问语,幽幽地落在身后。
出乎阿盈的意料,阿玄那疯子没有下令拦截他们,只是平平静静地问了这一句,连声儿也不大,被乱糟糟的吵嚷推搡、扭曲、淹没。
阿盈没有回头,也不知她在问谁。
魔族已乱作一团,惟有那个似乎叫作衡滟的将军主持大局。
她叫魔军抓回天帝,不计代价留下天帝。
可众魔军心涣散,溃如散沙,皆被花簌打退。
没有温度的火焰从身上燎过,好像从油锅里出来,逃出了地狱。
仇恨的怒吼,传出烬池那一方小小池口。
花簌在前面开路,势如破竹,可她不愿杀人,即使那是魔。
出世没有几日,她便去了人间,她还不晓得什么是魔,她还没有见过魔害人。她只见到这些奇形怪状、不似人样的家伙们,被她打,被阿盈杀,那一脸凶相,至死也是狰狞的,那双双怨愤的眼,至死也在盯着她们。
那样的神情太过熟悉,昨日她还见过,就在那些病入膏肓,抱恨而终的病人脸上。
花簌的手愈发沉重,愈发抬不起来。
第154章
送还天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