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西陵灯会,镇上灯市如昼,走在街巷里,火树星桥,鱼游龙舞,也是乌泱泱的人,海潮一般迎面涌来。
那夜人人脸上是笑,面泛红光,生机勃勃。
可是此时,他们脸上苍白,死气沉沉,眼里无边荒芜。
那一双双眼里,似有一座荒城,将花玦困住,困得他举不起剑,挣扎不动。
他只能一步步后退,直到身后也被阴鬼断路,退无可退。
背上沉甸甸的重量,仿佛不止是一个花簌。
花玦闭了闭眼,他清楚阿盈想做什么,也知晓若想带走花簌,这是唯一的法子。
花簌不能永远沉睡,她早晚要醒来。
他不是不明白,可他不能像阿盈一般,就这样去赌,山河宫输不起,神族不能输,否则苍生再无生路。
花玦睁开眼,欲要再施安神咒,可是尚未起手,便喷出一大口血来。
他习惯了似的,很快擦掉血,放弃再施咒,他极快地把花簌从背后解下,对面而坐。
他又将花簌双手拢合于盘起的腿上,再次伸手直指花簌心口,掐诀快得残影都看不清。
看着这一幕,阿盈莫名不安,不知觉地摩挲着伞柄。
阿玄瞥她一眼:“姐姐当心,别手一抖就收了伞,那我们今日便死在一处算了。”
阿盈手指顿住,低斥一句:“闭嘴!”
阴鬼傀儡再一步逼近,来不及了……
花玦想要将花簌身上的浊气引至自己体内,却遭到抵抗,没有成功。
他不清楚花簌是不是仍保留一丝清醒,还是本能地抗拒外来的力量。
他来不及再多加试探。
可也许是花簌被这一刺激唤醒了对外界的感知,她裸露在外的肌肤上,从指尖到脖颈,到脸上,都开始显露点点金光。
花玦忙拉开她的袖子。
果然!金光汇聚成一句句往生咒,仿佛镌刻在她身上。
只是金光之中,萦绕着一缕缕暗红染血的浊气,说不清是庄严,还是妖异。
这时,所有阴鬼骤然停下脚步。
阿玄双眼陡然发亮,在这片幽暗之地,和满地碎光一般亮。
也只有花玦与阿盈心思相同,胸口沉得全然透不过气来,眼睛更是一眨也不敢眨。
阿盈死死地捏着伞柄,若非青木伞已是一件魔器,哪经得住她这般捏,早成了灰。
她的目光紧紧钉在花簌身上,再无余念留意花玦,是以她没有注意到,花玦从头上裁下了一缕发,捻成一枝短槎。
金光鲜血凝聚成的经文越来越实,又由实化虚,从花簌皮肉上飘浮起来。
一字一字,飘上空中,向诸鬼飞去。
阴鬼傀儡额间被映上金字,都钉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而沉睡的花簌,眼睑不住地颤动,似乎下一刻便会睁开,从混沌中醒来,她的双唇翕张,却如同被什么锁住了声音。
膝头的十指微微蜷起,脖间青色筋脉浮起,压在喉头的声音,呼之欲出。
然而就在这一刻。
“轰隆——”
一声巨大雷霆,在他们头顶响起,震颤的余波仿佛紧贴着头皮,浑身发麻。
有一道紫电劈中了花簌。
花簌斜斜倒了下去,被花玦扶住。
只差一点!就差一息工夫!
阿玄心里大叹一口气,恼怒非常,却也趁机挣脱开颈间桎梏。
阿盈顾不上再抓她,反应极快地转动青木伞,瞬间将所有阴鬼傀儡收回伞里,立时合伞藏入袖中,闪身护至花玦旁侧。
“怕是天帝到了,打不过,怎么办?”阿盈悄声问道。
“有若耶抵挡一时,来得及。”花玦将短槎握在手心里,有些刺手。
阿盈看他的神情,沉静得有些异常,他说的话也听不懂,阿盈半点没有被安抚到,反而愈发不安:“你是打算怎样?”
她没有问出花玦的打算,天帝已经到了。
魔君若耶就撵在后面,紧随而来,拦住天帝向花簌下手。
阿玄当即退到若耶身后,飞出烬池,很快却又领了一支以衡滟凤守为首的魔军下来。
她朝阿盈花玦招手,喊道:“还干瞪眼作甚,过来过来!”
场面一时颇为吊诡。
花玦当然不可能带花簌过去,但也不会坐以待毙,真把若耶当作庇护。
“替我护法。”花玦忽道。
“嗯?”阿盈懵了一瞬,护什么法?谁要做法?在这儿?
报应来得真是快,上一刻她让花玦措手不及,这一刻花玦就让她心惊胆战。
阿盈来不及感慨,花玦已经扶着花簌就地趺坐,那枝短槎在她眼前一晃而过。
这是什么?
她没有追问的机会。
盈阙看过的书,她都看过,盈阙知道的术法,她都认得。
当花玦用短槎割破十指时,阿盈忽然猜到他要做甚,但阿盈来不及阻止,他已再次以那截归来树根浅浅地刺破心口。
阿盈不知如何是好,但术法已经开启,本体已损,神魂游离,若此时打断,花玦只会形神俱灭。
唯一教她庆幸的是,这术法只有先期养护寄生之物时,条件苛刻,所耗颇巨,但一经养成,最后一步,也就是花玦此时此刻,就要简单得多。
“父君!快打断花玦,可不能教他得逞!”
亏得阿玄这一嗓子,天帝与魔君留意到这边的动静。
天帝通晓万法,自然看得出花玦在干什么,可他不懂花玦用意,他只欲诛花簌,只有花簌死,方能粉碎魔族的狼子野心。
魔君若耶更不会放任花玦坐收渔利,带走花簌,坏他大事。
阿盈几乎咬碎银牙,握绫在手,只身挡在花玦花簌之前:“天帝,他们已属昆仑,你不能杀!”
但见她周身赤红,与手中玄绫泛起的金红火光相近,却满面凌厉冷色,压下了脸上如被火烤的诡艳红晕。
她的话对天帝没有半点用,天帝已向这边走来。
这回,若耶没有拦路。
“你不能杀她,她不是魔子!”阿盈慌不择言,“她……她是盈阙的女儿!”
天帝终开尊口:“让开。”
适才天帝魔君缠斗之时,阿盈发现,天帝受了伤,大约在虞渊之外时,他们便已遇上,战得两败俱伤。
但就算这样……她还是打不过。
让是万不能让的,阿盈只好继续扯:“昆仑已与天族绝裂,他们一个是盈阙的夫婿,一个是她的女儿,你都不能动!你怕魔族利用魔子,难道就不怕在这关头,盈阙杀穿九重天么?”
天帝仍在阿盈面前,但他手中苍极剑倏然消失。
阿盈头皮一麻,眼睛还未反应过来时,玄绫已同时瞬间挥出。
卷住神剑剑柄之时,剑锋已直指花簌眉心,其距不足半寸。
也不愧是天帝佩剑,被炼化了天晷火精的日羲砂裹住,也没有一点损坏。
阿盈后怕地将苍极剑裹得极严实,生怕被天帝抢回去,再来一招。
“身为天帝,没有明证花簌就是魔子,怎可乱杀神仙!”阿盈嘴硬乱喊,反正天帝先前又没见过花簌。
天帝默,额角青筋蹦了一蹦。
若耶已是不耐烦,冷嘲道:“迷厄渡上,天帝陛下可不是如此心慈手软呐!”
一语未毕,若耶便向阿盈发难,破日杖捣风而来。
胡说八道地拖延还没两句,便被若耶强势打断,阿盈只好骂骂咧咧,硬着头皮接下这一杖。
她也不由暗犯嘀咕,在迷厄渡时,天帝更比若耶强势,怎么此时反倒掉了个儿,若耶招招要命,天帝却是仿佛畏手畏脚的,难道真是信了她的鬼话?还是当真顾忌盈阙?
在阿盈与若耶打斗之时,天帝绕过她,杀向花簌。
阿盈本就敌不过他们,此时左支右绌,根本来不及回身去救。
幸好有个搅屎棍,谁的事都爱搅一搅。
阿盈看到阿玄指挥着魔军去挡天帝,好歹能拦一拦天帝的脚步。
她这边正打得心惊胆战,那一道讨厌的声音却忽闯进她耳朵。
“阿盈姐姐,你如何这般废物,你不是盈姐姐的影子么,怎地还不及她的三分厉害?”
阿玄看了会儿,见阿盈被她父君逼得上蹿下跳,只能拿命拼着让若耶腾不出手去动花玦,也甚是疑惑,影子不是该与主人法力共通么?
阿玄一边想着,一边起手掐诀。
众人都在打斗,无人顾得上理她,是以阿玄很快便从黑色的土地下凝起一团紫黑之气。
阿玄左右张望一番,从被天帝打翻在地的魔兵中,随意挑中一个看得顺眼的,将那团蠢蠢欲动的紫黑之气掼入他体内。
那本已挣扎不起的魔兵,立时恢复如初,见阿玄招手,即来到她身侧,静默而立。
凤守似有所觉地偏过头来,除他以外,再无人留意到这点变故。
阿盈快招架不住了,崩溃大喊:“天帝都要得手了,你还盯着花玦杀什么!你是被天帝打坏头脑了嘛,花簌一死,你还拿什么反败为胜!”
若耶却仿佛狂暴了似的,双眼通红,神情狠戾狰狞:“你们都要死!”
阿盈见他如此,与在迷厄渡时截然不同,异乎寻常。
她躲开力有千钧的一招,忙喊阿玄:“魔女!快看你爹怎么疯了?”
阿玄投来一眼,她一看便知不好,若耶这是已在被浊气彻底侵吞神智的边缘。
阿玄当下什么也顾不得,扑过来从身后拽住若耶,但若非那个一直跟随的魔兵及时拉了一把,她也险些挨上一杖。
阿盈觑空看向花玦那边,直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苍极剑都已挨到花簌的头顶,只有衡滟的钩镰刀险险架住这柄屠杀的剑,花簌才不致被劈成两半。
但鲜血已从发际滚下,划过额头,从鼻尖滴落。
天帝横剑一扫,在钩镰刀上擦出火星。
天帝双唇未启,十指未动,道道杀诀已杀向花簌、花玦,与衡滟。
这下子衡滟自顾不暇,翻身闪避,半抵半扛下一半神力。
而花簌、花玦一动不动,危矣!
就在这时,一道不知道何时出现的瘦弱身影飞身扑来,抱住花簌。
“娘!”
阿玄的声音炸在阿盈耳畔。
阿盈还没理明白这突然出现的女子是谁,天帝的杀诀已经落下。
同时,无人相护的花玦身上骤然爆发一片耀眼青光,替他消解了杀诀。
就连旁边的花簌与那女子,沾到小半青光,也受到了庇护。
那道青光蕴藏的神力是阿玄前所未见的强大,但其中气息又是再熟悉不过的。
阿盈当机立断,双手一齐飞出月照玄绫,将花簌花玦,连着这好心的女子齐齐卷到身侧。
若耶发疯怠工,那她就引天帝过来,看他们这下还不打起来。
阿盈草草将花玦查看了一番,见他还未死,这才松了口气,又在他身上寻摸一遍,果然找到一枚昆仑令。
她不露声色地将昆仑令藏于手心。
做这些时,阿盈余光还留意着若耶的动静,竟见他居然莫名平静下来,抱住了那女子。
唔,对了,刚刚她听到阿玄喊什么来着……娘?
那岂不就是魔族君后,那个一直在暗中帮助神族的巫真?
怪不得会救花簌。
“别打了,你一直要报仇,可是害那么多魔族枉死的,却是你……若耶我求你,不能再打下去了!”
阿盈听巫真这样哀求道,但却见她直接抢下若耶的兵器,拽着若耶的领子,动作可不像说的话软。
若耶凝视巫真的目光落到不远处的天帝身上,冷笑道:“你不要太天真,天帝陛下是要我族不复存在,有他在,毁尽三界也要打下去。”
说着,他便放开巫真,迎上劈来的剑气。
天帝魔君再次战起。
阿盈捻着双指,蹭过鼻尖。
就在他们打得天昏地暗时,阿盈却微微侧头看向阿玄。
只见阿玄并无心看她父君生死一线之战,却神情古怪地盯着她娘看,那眼神像是生怕巫真跑了,竟欲将之吞吃入腹似的。
而巫真倒是一心看向若耶与天帝,眼也不眨。
跟在阿玄身后的眼生魔兵发觉了阿盈,似欲提醒阿玄。
阿盈浅浅一笑,在他之前,已将藏于手心的昆仑令,朝激斗之处掷出。
随着轰隆一声,浩瀚神力激荡开来,打得不可开交的天帝魔君,亦被这股力量轰炸出去。
半露半埋了浊木树根的土地,几乎被夷为平地。
阿盈撤下笼住花簌花玦与巫真的月照玄绫,也不觉吃了一惊。
天帝瞥了眼炸损的战甲,肩臂上,看得见的伤口也正流着血,头顶的金冠也碎了。
阿盈不由有些激动,还真没见过这样狼狈的天帝陛下。
巫真走到若耶身边,泪水涟涟地扶起他,以巫术医治他的伤口,却无用。
若耶目光眷眷地看着巫真:“你也会不忍心么,你的大义不是只给虞渊之外的苍生么?我不会停下,只要还剩一个魔族,我们都不会引颈受戮。”
巫真把破日杖还给若耶:“那就杀了他。”
若耶一怔:“什么?”
“杀了天帝,神族终会休战。”巫真答道。
第153章
天帝魔君双双折,杂草一蓬付天火
“不可能,
”若耶觉得荒谬,“天帝一死,神族必将死战!你又要骗我,等我族死绝,
你便心事终了。这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