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她到时便沉默良久的天宫太孙，此时已踏出一步，唇抿作一线，正蹙眉盯着她。
阿盈脸一板：“我说话可比盈阙难听，谁的面子我都不理会，天族的威风休要耍到昆仑来。”
说完，阿盈便不露声色地暗自打量阿元的反应。
只见他并不显露难堪气愤之色，反而隐有惭愧之意。
阿盈不由暗叹，他果然与天帝还是不同。
阿元作揖，先为陆吾之事致歉：“迷厄渡口，未经查明真相，我等便定下罪责，害得陆吾神官被同道逼入绝境，实我等之过。”
阿盈冷冷笑道：“‘我等’是谁？那日我并不见阁下，与你何干，何况谁与谁是同道，阁下那日不在场，怕是不知昆仑已与天族决裂。”
阿元微一侧首，余光瞥向身后云驾，眉目之间更添焦灼：“元此来，实为神族为难之大事，万般罪过，可否等盈阙神女见过车中这位再论？”
“原来是‘我等’到了，”阿盈笑意更深，“你要盈阙救他？”
“是，此事关乎神族存亡，天地大事，还望……还求神女摒弃前嫌，请盈阙神女现身相见，救他不沦孽海。”
阿元屈身下拜，阿盈没等他拜下去，便将之拉起。
“神女肯……”阿元迟疑。
阿盈打断道：“你可听到空桑刚刚说，那城取名什么？”
她指着弱水彼岸，隐隐露出一角的城郭，那墙上站着一串星星点点的人，墙下溪水流淌，自山上而下，想是冰雪已融，城中兴许还算暖和。
阿盈语气平平道：“你说不出口吗？那城叫归来城，城里全是无处可去的生灵，他们都不算归来人。你说这城，等得到归来人吗？”
阿元道：“请直言。”
“知你心急如焚，不愿意听却能怎样？”阿盈漫不在意地移开目光。
四面八方的风，一阵阵胡扑乱袭，将她长发吹得乱七八糟。
忽然想起，自己给过小三株仙一枚墨玉环作信物，这会儿应该在空桑手里。
阿盈揽住乱发，以指梳通，正待向空桑讨要，空桑便已乖觉地递送过来。
阿盈一边捞起长发，束上玉环，一边赞许地向空桑点头。
阿元忍耐不住，再次开口：“承蒙神女不计仇怨，将陛下送回，实有恩于天族，他日倾天宫之力，必将偿还。若肯容我们见盈阙神女一面，不论神女肯否相救，此前仇怨，元愿代陛下与天族，向盈阙神女以死谢罪。”
阿盈微哂：“无辜性命，要来何用？曾几何时，死于战中的那许多性命，盈阙送上命去挽回，不用你们这些天帝太孙付出半点代价。可救回了又是怎样，还不是葬送在迷厄渡。今日，你便该明白，离去者归不来，更留不住，他，也如是。”
阿盈直直地看向云驾。
云雾织成帘帐，隔绝一切，外边窥不见任何东西。
但阿盈猜，老东西此时定不清醒，不然岂肯容亲孙如此低声下气，任天族威严扫地。
阿元说道：“此事并不简单是这位神尊的生死，神女分明知道，若是他沦入孽海，于整个神族不啻一场塌天大祸。”
阿盈含笑，意味深长道：“不，很简单，就是他的生死。”
阿元很快便领悟了她的意思，顿时生恼，却还是忍耐下来：“神族内忧动荡，魔族虎视眈眈，盈阙神女心怀苍生，岂不知天若坍塌，一方归来城，安能庇三界十方之灵？不如合天族之力，共救苍生于战火。”
阿盈揉了揉眉心，不由得发笑，默了片刻，敛容正色道：“生死可颠倒，干戈化玉帛。”
阿元皱眉问道：“何意？”
“死于神魔之仇，天地动乱的无辜者，生。而为神之尊、天之权而生的他，”阿盈抬手直指向云驾帘幕，“死。”
撂下这一句，阿盈便踏云而起，横越弱水，只剩阿元与空桑对立于弱水之滨。
空桑不敢发一语，掀起眼皮偷偷瞧了阿元一眼。
小太孙正怔怔地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反正不像动了怒。
空桑正着脸，斜着眼，忍不住地悄悄往那云驾瞥。
路过归来城时，阿盈只往里看了一眼，暗叹确实热闹，随后便往山上飞去。
她直接便去盈阙常呆的崖边。
远远地，阿盈瞧见风吹着一只火红的大蝴蝶在天上盘旋，红得像肃秋的枫林。
离得近了，才发现不是那蝴蝶盘旋不去，却是被线拽住，不得脱离。
是只风筝，栩栩如生的蝴蝶。
落在崖上，云在脚下散了。
往前，只见三尺大的雪堆成的小院，两间冰雕屋子，一片白玉菜田。
后面摆着一排柜子，比巴掌还小。
阿盈想，这大约是要放进屋子里的，不过得等盈阙做完了红笺子，收进柜子。
小院外，盈阙静静地倚在大石下，手里拿着毛笔，蘸着不知用什么捣的红汁水，细细地将刚雕出来的冰笺子刷红。
那只蝴蝶风筝便系在大石上。
阿盈凑过去嗅了嗅：“好香！”伸手也蘸了点红汁，放在鼻间，一个劲儿地嗅，却不小心沾到了鼻子上。
她左右张望一圈，并没看见别的人。
“找什么？”盈阙抬头便见她鼻间一点朱红，微微一笑，替她拭去。
“没什么！”阿盈满口否认。
盈阙不再追问，另说起：“山下的人种了梅花，我采了几枝，你喜欢，便叫空桑分你一袋种子。”
阿盈嗯嗯答应，试探着舔了一下，有些酸，也有些甜。
盈阙偏头看了她一会儿，见她仍像小狐狸似的，不觉又笑了一笑：“他们做了梅花汤饼、腌渍梅花，也给你装一罐子。”
阿盈连连点头，又看着盈阙已做了一叠的红笺子，问道：“已然做得这般细致了，为何不再刻些字？”
盈阙答：“我记不得写的什么了。”
阿盈表示理解，她也记不清了，左右不过是些猪崽牛崽满月崽，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她又问那风筝：“离离儿姒做的吗？”
“你不气了？”盈阙问道，她尚还记得，上次阿盈恼得不肯理自己，看完陆吾便跑了。
阿盈哎哟一声，倒还真是忘了生气，哼哼道：“刚刚在山外头，气都撒完了啊，我大度，不跟你计较哩！说这风筝呢，离离儿姒她是不是有事相求来的？这风筝也是她送的？”
盈阙没有问刚刚山外发生之事，只是点头答道：“嗯，她要去人间。”
第157章
红风筝牵着黑裳子的袖，身后跟着金红的披帛。
漫山焦土，
蜿蜒百里。
一道白纱笼罩的纤细身影，淹没在红石之间，似被烈火炙烤，一步步艰难向前。
汗珠落地，
转眼便化作小片白雾。
远方一团祥云赶来，
空桑急匆匆落地，
张口便道：“离离神女还请回去吧！”
离离儿姒抬起头，半张苍白的脸从白纱中露出，
毫无血色，
双眼却依旧明亮如星。
她喘了口气，
才问道：“盈阙知道我来了么，我定要见她。”
空桑又劝：“盈阙神女已说过再不见天族，
除非……”空桑顿了顿，“正是她让小仙来送你回头……”
“我已在东华宫销去了神籍。”
离离儿姒打断了空桑的话，没有轻云流光纱，
在这炎火之山，她着实快撑不住了。
空桑愣了愣，拔步招云便往昆仑飞去，震惊之余也不忘把离离儿姒带到弱水畔放下。
离离儿姒如愿见到了盈阙。
彼时，
盈阙正坐在雪地上，
在碾捣红梅，手边放着一摞冰笺子，在一片雪堆的小院旁。
离离儿姒认出来了，
那是不流云。
“我要去人间。”她开门见山，
径直便道。
“人间路已断，
不行。”盈阙也直白地回复。
离离儿姒跪坐到盈阙面前，说道：“凡灵可以上昆仑，
那必定也能去人间。”
盈阙停下捣花的手，虚握玉杵，抬眼问道：“为何要去人间？”
“一为私情。”
离离儿姒取出一张卷边的纸笺，摆在中间，接着说道，“人间有凡人为我而死，自回月宫以来，我心境不复，于修炼之上，再无寸进。那凡人死后，留下一张手抄的佛偈，月老却说这是一张相思，是颗心……我想大约是我欠下一桩情事，需得还了他。”
这些时日，她时时坐在这张纸笺前，不能修行。
望舒便曾怨怪月老揭破纸笺寄情，弄得她心猿意马。
可是，扰她不能修行的，一直都不是这一张薄纸。
是那个血糊满面，连模样也不能看清的脸，是温热的鼻息，濡湿的心口，是滚落在她脸颊上的眼泪和鲜血。
她很想再见他一面，看他能够转世重来，安稳地活在世间。
盈阙问道：“那人的魂魄还在？”
“嗯，那晚魔族屠灭西陵，却不知为何放过了我们。”
“想要下凡的神仙妖魔，都有各自的缘由，你何以例外？”盈阙还是拒道。
“二为人间。”离离儿姒又拿出一面水镜，“人间地脉已损，山河破碎，凡灵苦不堪言。我修成神女，守护众生乃天赋使命。人间很好，我不想它破败下去，变成下一个魔族。”
她守在月宫里，听着神魔之争，神族有仇，魔族有恨，孰是孰非她断不清，留在这里，也无非是成为那堆糊里糊涂的尸骨中的一具。
从水镜里看人间，她却找到了能做的事。
她从水镜中，明明白白地看清了自己的愿望，她想要人间一如她初见时的样子，虽有冷暖，但四时有序，虽有兴替，但烟火常升。
盈阙却再拒道：“人间自有秩序，插手无益。”
“不是插手，是弥补。”离离儿姒探近一分，“你敢骤然斩断扶桑巨树，遣离人间的地仙，想必是念及天帝能够处置下界危难，但你没有料到，天帝会弃人间不顾。不论出于何种缘由，人间如今混乱至此，都是神族的失责。”
盈阙没有反驳，只说道：“不日会另有神族销神籍，下界修补地脉。”
离离儿姒问道：“人间的无辜性命等得到‘不日’吗？”
盈阙终于再无话可说，无奈地问道：“不是说流光星辉，不住人间么？”
离离儿姒垂眸：“当初是我误了，明月长住天上，月光却遍洒人间，一去难返。”
盈阙见离离儿姒手捧天光，光却从指间漏下，如水赴壑，奔赴大地。
“其实为私情，为人间，都无非是为修行，我的修行路不在月宫，也不在神界。”离离儿姒向盈阙笑道。
“倘若也不在人间呢？”盈阙想起那张卖身契，她那样容易被哄骗，到时却不能再回不了来。
离离儿姒仔细地思索了会儿，认真道：“那我还会学会开铺子，卖风筝。”
修行不成，谋生却也可以的。
盈阙看着她问道：“非要如此？”
离离儿姒对答：“但愿如此。”
盈阙点了一头：“好。”
盈阙雕出一枚昆仑令送予离离儿姒，而后便垂首执玉杵，继续捣起红梅来。
离离儿姒见她捣得专心，便自己起身抖抖白雪，路过大石，一时起意，她拿出做好的蝴蝶风筝，绑在了石头上。
离离儿姒回首笑道：“盈阙，站在东华府前，我便知晓结果，因为你便是从人间修行归来，必会成全我。”
盈阙一看到那风筝，便很是喜欢，她向离离儿姒回以一笑：“谢谢。”
盈阙看着翩跹的风筝，怔了会儿，她的风筝都落在人间了，记不清是什么样式。
也许也是这般火红的？好像是有一个这样红的，似乎是衣裳的样式，铺满繁花……
“你真让她下界去啦？”
阿盈讶异的语调，打断了盈阙的遐思。
“嗯。”盈阙淡淡地应了声。
实在想不起来是什么样式，盈阙便不再为难自己，继续蘸红汁描红笺。
阿盈出神地喃喃几句，盈阙没有听清：“什么？”
阿盈略带惊奇地说道：“我是说冥冥之中，真有定数，花玦那枚昆仑令被我砸碎了，却已另有他人拿了昆仑令去。”
盈阙不感意外，半晌，只道：“自然。”
阿盈嘻嘻笑着，背过手到身后：“我今日有个天大的喜事带来给你，你要不要？”
盈阙早已习惯小狐狸的顽皮，只当她又要作什么把戏，便头也不抬：“嗯？”
阿盈“哼哼”两声，佯怒道：“我在万魔窟千辛万苦抢来的宝贝，是人间失而复得的宝贝，你当真不稀罕？”
盈阙乍然抬头，定定地瞧着阿盈。
阿盈得意地又哼哼两声，偏是不再开口。
盈阙无奈央道：“你要什么都给你，我便有不对，小狐狸见谅罢。”
“好！我要你不许收徒弟，收了也要赶走！”阿盈趁势提出非理要求。
盈阙摇头道：“我并没有徒弟。”
“咦？”阿盈反倒吃了一惊。
她还以为桓容已求得盈阙心软收徒，虽盈阙未必会容他出去报仇，但至少能留他收摄身心。
“反正这便最好，那家伙留在昆仑便是个麻烦，如此倒是省心了。”
盈阙没有作声。
“那我要你做只大风筝给我，与这只一样大！”阿盈马上又要了另一样。
她一手指着天上的蝴蝶风筝，一手拿出青木伞，伞在她手心转了一圈：“风筝给我，青伞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