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阙皱眉道:“我不会做了……不然让城中人为你做一只可好?”
阿盈撇撇嘴:“才不要。”
“那这只给你好不好?”盈阙解下石头的蝴蝶风筝,将线辘递到阿盈面前。
阿盈盘着青木伞又转了几圈,终于答应:“好罢。”遂收下了大蝴蝶风筝。
盈阙拿过青木伞端详,阿盈提醒道:“伞中可还有宝贝哦,不过你得当心些。”
盈阙闻言便施展一道束缚咒,而后方才展开伞。
她站在伞下,看着四十九道伞骨间,无数涌动的灰影,一下子呆愣住了。
“盈阙,我本不想让你看到他们这般模样,可我没法子救他们超生。”阿盈轻轻道,“但总归他们的魂魄还在,也许还有来世。”
盈阙缓缓合上伞,点了一头:“嗯。”
阿盈喜道:“你真有法子么?”
盈阙再点了点头:“虽未被浊气污染,但他们被做成阴傀,久困伞中,若要为他们超生,还需费些日子。”
阿盈听她这样说,便知此事棘手,不由担忧道:“你不是还受着伤?青莲净火熄灭了么?你要救他们,会不会害着自己?”
盈阙摇头:“不妨事,但要你为我在山外护法,别让人靠近昆仑。”
阿盈立即应下,暗想,有护山大阵,护法倒不难,费些时日也不怕,正好她也可以养养伤。
她又问道:“那城中那些凡灵呢?”
“空桑会约束他们的。”
“那——阿元和天帝呢?打发他们不肯走呢!”
“你便与他们这样说……”
阿盈一边摇着线辘,一边连连点头。
火红的大蝴蝶风筝离开天穹,天连着着山,山连着裙角,白茫茫黏连一片,分不清边际。
红风筝牵着黑裳子的袖,身后跟着金红的披帛。
阿盈喜笑颜开地走进归来城里。
没一会儿,又怒气冲冲地跑了出来,向那崖边大吼:“盈阙!你唬我!”
紧跟着又一人,尚还提着锅铲,笑容盈面地便追了过来:“什么?难道她回心转意收我为徒了?”
阿盈怒而回首,照着桓容的脸,大声回道:“放屁!没有!”
桓容失望地垂了眉:“那神女作甚气恼?”
阿盈乜着他:“这城里孤鬼老妖都能留下,那册子也不过……是给没成年的仙童启蒙的,我看那个抱剑的小子也有,你少做梦!就算你腆着面皮学会种花做菜,盈阙也不会理你!”
桓容眉一挑:“她不爱吃这些?”
阿盈昂首挺胸,倨傲道:“在这昆仑之中,盈阙只会吃我送的东西。”
桓容轻笑:“那便是说,在昆仑之外,还有能让盈阙神女吃东西的人?”
这一句令阿盈如鲠在喉,怒从中来。
阿盈平复了一下,反讥:“反正没有你!”
桓容却不恼,收起锅铲,反手变出个食盒,笑道:“神女说的是,这是你要的东西,各样都装了一份。”
看着面前这雕着梅花的漂亮食盒,阿盈眼一眨,便看清了里面的点心,不由啧啧,这着实周到。
但阿盈却不肯接,这小子当日受自己那般戏弄侮辱,今日安能这般乖巧?
沉吟片刻,阿盈说道:“你肯这样委屈讨好于我,却教我猜着盈阙是怎么拒绝你的了。”
桓容一滞。
阿盈浅踱两步,扮着盈阙的语气:“小狐狸不欢喜,我不收你,若不肯离去,便请空桑为你安置……哼哼!若非西陵之故,她根本就不会见你。”
桓容不由苦笑:“无怪乎那日山门外,看不出你一点破绽,那头磕得不算冤枉。”
在这归来城里,与那些重焕生机的生灵相处,不过短短几日,他却已被消磨了戾气。
阿盈这才接过食盒:“你这样子笑,倒比那日苦大仇深的模样,顺眼一些。”
桓容敏锐地察觉到这话中意:“难道是因我心怀仇恨,才不能拜入昆仑?”
第158章
半身为神,半身为天,一眼见众生,一眼观天命
“唔,
我是,她不是。”阿盈指着那崖上,笑道,“她是因为我。”
桓容不能甘心:“为何?你们没有恨吗,
不是恨天族么?”
闻言,
阿盈将食盒挎在臂弯,
神情似是恍然,连连拍手,
仿佛被一言点醒了似的。
“说得对呀!那这样好不好,
你去除魔,
我去杀穿天宫。”她搭到欲言又止的桓容肩上,“再问问归来城里,
有多少人和妖族幽冥有恨,咱们有仇报仇,将这八荒六合,
统统杀个干净!何如?”
“这……这不同,你不要混说,这不是可以玩笑之事!”桓容严肃道。
阿盈瞪着眼:“怎是玩笑?怎么不同?仇恨难道也有急缓贵贱,正邪之分?”
桓容道:“这些人只想有个安生日子。而魔族为祸苍生,
除魔卫道,
我是责无旁贷。”
阿盈背过身微微颔首,暗道这小子倒还算清醒。
她转回来赞道:“有理有理,那请壮士出山吧,
留在昆仑恐要误了你除魔卫道。”
听她又绕了回来,
桓容微笑:“神女不用再说了,
在下决不改心志。”
“正是感于这份心志,才劝你走呢!”
桓容见她说得煞是真诚,
便配合地发问:“何意?”
“唉!”阿盈大大地叹了口气,“你休要以为我拒你于山外,是心存偏见,其实还正是因我知你心志,亦觉魔族该杀!可我昆仑一脉相承,道法自然,三万三千道法,尽是修心,在这昆仑待得愈久,仇恨之心愈淡。天族当初却是以杀止劫,得证天道承天命,至今不改凛凛战意,杀伐用张,你倒不如重投天族。”
“在下势单力弱,若不能修成大法,终不过白白喂了魔族屠刀,何谈为西陵无辜亡魂报仇?三万三千道法,灭不了百姓亡家之恨,灭不了人君亡国之恨,更灭不了天理沦丧,善恶无报之恨!”
阿盈见他说得激动,便拿出一块糕点递过去:“来,压压心里的苦。”
她自己则掏出食盒中的梅花茶,喝了两口润喉。
“……”桓容将糕点推了回去,“多谢,有些噎。”
阿盈摇了摇头:“你自己坚定便能如何,你越是坚定,便越与盈阙之道相悖,到时师徒反目,她亲手将你……”
“桓容虽死不悔!”
“哦,也不至于,她顶多把你抓住,关牢里。”
桓容默了默:“何必再诓我,你总之吓不退我的。谁不知盈阙神女怒杀神魔无数,以止迷厄之战,西陵之恨,她岂不能明了?”
阿盈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吃完了那块被推回来的糕点,就了口茶:“不噎呐!”
“……”
她拍拍手上碎屑,又道:“这世上有许多事要做,必得做,但只能我做我的,你做你的,无关明不明了,对与不对,只是不同道。小子,我是不会许你拜入昆仑的,你趁早离去,还能多杀几个魔族,我看他们是真不顺眼!”
阿盈把食盒盖上,塞给桓容:“这个还你了。”
她转身向弱水走去。
她还要去打发那个死心眼儿,晾了他们这么久,再过一会儿,空桑怕是要疯。
渡河一看,果然,她没有猜错。
阿元已在动手施法,想要舀干弱水河,空桑在一旁急得跳脚,胡子都挂上了眉梢。
阿盈没去阻拦,而是走向安静的云驾,伸手上前,几乎就要掀起车帘……
“你做什么?”阿元忽然来至身后,抓住阿盈的手腕。
阿盈笑了笑,看向又想来告状,却又不敢当阿元面告状的空桑,挤眼道:“还不走远些,我说话可不避讳,等会儿你若听到什么,当心太孙殿下灭你的口。”
空桑遂忙不迭跑了。
阿盈动了动手腕,阿元松开了她。
“别指望见盈阙了,见我还不是一样?”阿盈摸着都泛了青的手腕,说道。
阿元盯着她。
阿盈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直接戳破:“你抓了我,即便见着盈阙,难道还指望她救这位,天帝陛下么?再说,救了,又不是不能再杀,你拦得住吗?”
阿元胸口深深起伏,显然是被混不吝的话气到了。
他沉声问道:“你回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难听的话是说给你听,谁教你舀我们家的河?”阿盈理直气壮指责完这一句,又指着车帘道,“好话我要说给他听。”
“不行!”阿元想也不想便道。
“让她进来。”
不等阿盈说话,车中尊神已开口。
“哟,醒着呢?”阿盈眉一挑,“那还王八似的缩了半天,就等着孙子充孙子,求爷爷告奶奶地给你求药是罢?”
说着,阿盈已欻地跳上车,钻进了里面,躲过阿元愤怒一击。
她撑起一半车窗,喊道:“躲远些,休得偷听。”
阿元本不想理,但缝隙间见天帝微微颔首,他才不得不听从地走开。
“砰”地落下车窗,阿盈大马金刀地坐在天帝旁侧。
见天帝一动不动,阿盈便猜着什么,探出手掌扫过天帝面门。
不出所料,当真是被施了定身诀。
阿盈忍俊不禁:“真想不到,阿元还真是……胆大包天呐!这样看来,你果然也不想麻烦盈阙救你,如今天帝后继有人,你可安心去了吧。”
说罢,阿盈提起裙子,正要下车。
“且慢。”天帝喊住了她。
“作甚?”阿盈手仍扶在车门边,不打算听从。
天帝说道:“诸神心中有疑,仇视五帝,绝非神族之幸,本座并不乐见,神女以为如何?”
阿盈慢悠悠地坐回来,放下裙子,道:“以为然。”
车中寂静片刻。
阿盈默默地盯着中间煨在火上的药炉,有一搭没一搭地吹着飘起的白雾,神情漫不经心,细看甚至有些困倦。
见她不再继续往下问,天帝嗽了一声,终于自己接上了话。
“万魔窟中,本座已观明神女对苍生赤诚之心,绝无与魔族同流合污之嫌,是本座此前错怪了昆仑。”
乖乖!脾气比茅坑里的臭石头还硬的天帝认错?她是打盹发梦了么?天帝打的什么主意?
其中深意,耐人玩味,但阿盈面上仍不露声色。
大约是状况实在不好了,天帝无力与阿盈再磨下去,再次主动说道:“魔族狼子野心,构陷五帝,几次三番离间昆仑与神族,乃罪大恶极。为弥补对昆仑的不公,本座可遣天将助你擒获那魔女,以向八荒明证昆仑的清白。”
喔……阿盈总算明白了天帝的用意。
眼见昆仑与天族修好无望,那便只要明确魔族这个共同的敌人就好,所有罪责皆推给魔族,于是昆仑与神族间最大的矛盾也就不复存在。
可是,罪?谁说那是罪,谁定得了罪?
天帝催促道:“神女以为如何?”
阿盈终于动了一下,却是提起药炉,倒了一碗药。
她慢悠悠回道:“以为不然。”
阿盈一掌拍向天帝胸口,解了他的定身诀,将药递上。
天帝看了她一眼,到底还是喝了药,顺了口气。
这是花皇花缱所配制,虽不能彻底清除浊气,却能压制一二。从山河宫离开时,花皇送上的。
天帝问道:“那神女是何打算?”
阿盈反问:“天帝又是为何,天族历任天帝为何非要置魔族于死地?”
最早时,魔族也曾好端端地在九幽坐着牢,不哭不闹,是龙族成为天族之后,龙君接任天帝,对魔族再三打压,那态势是非要将魔族斩草除根不可。
天帝很是不满阿盈有此一问,冷冷道:“魔族便是苍生浩劫之源,诛魔是每个神仙天赋重任。”
“又是天……”阿盈极淡地笑了一笑,“究竟是天所赋予,还是天帝所赋予?”
天帝带着雷霆威势的一眼扫来:“天命所归,不容质疑。”
阿盈眼疾手快地又出一掌,这回是将天帝再次定住。
她还好心地将空碗放回小案上。
偏头看着天帝,问道:“臭老头儿,你还记得你是谁么?”
天帝不解其意,没有回答,也没有被这个称呼激怒。
阿盈笑道:“住在最高的殿宇,当久了天帝,你忘了自己名字,难道也忘了‘天意难违’四字么?”
天帝几乎便要发笑——居然会有人在他面前论说天意,那岂不是很可笑么。
他这种一字未说,却将轻蔑之意显露无疑的态度,反而让阿盈兴致勃□□来。
她故意嘲笑道:“看看你这副样子,哪里还像是掌管万物,至尊至高的天帝?你沉沦妄执,罔顾下界,穷兵极武,枉造杀孽无度,如今更是快要沦为自己最痛恨的魔。”
天帝淡淡道:“魔族祸乱天道,本座除之,何谓妄执,何谓杀孽?”
“我说了这么多,凡界大乱,幽冥失主,妖国被逼得险些反叛,你这天帝处处失责,你耳中却只听到魔,还说不是妄执?”
天帝神情愈发冷峻:“魔道祸乱苍生,妄图代替天道,诛魔迫在眉睫,天地共襄,何必多说。但看神女慈悲心肠,不顾昆仑的处境,也定要袒护魔族,既然如此,本座无话可说,告辞。”
“我‘且慢’一回,你也‘且慢’一回罢。”阿盈不急不躁地说道,“身为天帝,居诸神不及之天,修诸神难窥之道,与寻常神仙有天差地别,半身为神,半身为天,一眼见众生,一眼观天命,好厉害哩!”
天帝倨傲,不置一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