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快地踱着步子转圈,电话一个接一个打,看起来是个有身份的人,竟然能差人查看每个出京的高速路口,还拉了一队人,拿着孩子的照片到附近去搜寻线索。
“我们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不用太担心。”最终反而是程音在安慰季辞。
她说话时,牙齿有轻微的叩响声,季辞听到,总算压下了情绪,伸手将程音揽入怀中。
他们沉默相拥,半天没有说话。
“没事的,你要相信,鹿雪是个特别聪明的宝宝,她一定能逢凶化吉,”抵达现场已经两个小时,程音终于初次红了眼眶,“她今晚就能回来,她不会舍得让Ruby挨饿。”
程鹿雪抱着手,安静观察面前的男人,对他放在自己面前的零食不屑一顾。
“你真的是我外公?”她问林建文。
“你看嘛,这张照片你妈妈也有,你在家没见过?”林建文笑得有点谄媚。
这张照片确实她家也有,程音夹在一个旧日记本里,林建文的脸被用水笔涂掉,又重新擦了干净,虽然有点模糊,但也看得见五官,所以她认得这个无缘的外公。
不然她也不会随便跟陌生人离开。
当时鹿雪在高速的休息站上洗手间,领她们去的副班主任低头玩了一会儿手机,就是这十几秒的功夫,被林建文抓到了机会。
他用AI换脸软件,修改了程音实名举报的那段视频,让鹿雪以为那是视频通话,通话中的“程音”告诉鹿雪,自己遇到车祸,在医院正要动手术,但是非常害怕,希望鹿雪能去陪她。
由于程音常年和鹿雪撒娇,她看完还就真信了。
然而等到林建文领着她下车,鹿雪立刻发现了不对,他们来的地方并不是医院。
具体是哪她并不知道,因为那辆车玻璃被遮挡住,她没有看清楚来时的路。鹿雪转身想跑,林建文已经关上了院门,让她乖乖在这儿等着,妈妈做完手术就会回家。
鹿雪确定自己无法当场逃脱,便按照程音以前教她的,先假意配合起了对方。
她甜甜地叫林建文“外公”,还缠着他讲妈妈小时候的事。
听着严丝合缝,确实都能对得上,这让小姑娘多少安心了一些。
林建文一边陪着鹿雪东扯西拉,一边给不知什么人发信息,就这样一直拖延到了日暮西斜。
他往她手里塞了个毛绒小熊,嘱咐她先自己看会儿动画片,然后把门一关,出去了。
鹿雪一骨碌跑去门边,眼睁睁看着锁舌移动,门被反锁。
她趴到门上,将耳朵贴近门缝,试图听清楚老头到底在说什么——他就站在门外打电话。
隐隐约约的,听到了“有钱”“总裁”“两千万”之类……
具体在说什么鹿雪也搞不明白,只听着他的声音越走越远,只能沮丧地回去沙发坐下。
好饿,但什么也不敢吃,被人拐走关起来已经很丢脸,如果还吃了别人给的东西,那她可真是蠢死了。
电话那头的姜明月可是全听懂了。
“你爸疯了。”她放下画笔喃喃自语。
裴沐,也就是林霏霏,正靠在栏杆边的软榻上吹风。软榻铺着翠缥的绸褥,而她穿身杏色的旗袍,手里还剥着一只熟红的石榴,整个人配色是极明艳的。
便显得那张脸有些平庸。
她出门在外必定画得光彩照人,在家难免松弛一些,听到姜明月的话,冷冷一笑:“早叫你换一个。”
“那是你爸!”
“我换个爸爸都不介意,你换个男人不是更轻松。”
姜明月没理会她的胡咧,絮絮叨叨说林建文怎么不应该t,林音那孩子本来就挺命苦,何必还拿她孩子来捏她。
林霏霏从来听不得林音二字,一双细弯眉拧成了怨结:“她偷了我的人生,我还没说什么!”
要不是林音她妈,她至于变成一个私生子,从小饱受嘲讽?
“你不也欠了她的,她妈妈……”
姜明月还没说完,林霏霏已经掀了面前的碗,红石榴子晶莹剔透地滚了满桌。
“那是她该!谁让她女儿嘴贱!我那天不过是发了她一张照片,她就自己撞车死了,能赖得着我?”
“轻点声吧,我的祖宗……”姜明月颤巍巍去捂她的嘴。
赖不赖的着,反正是脱不了干系——林霏霏好死不死,偏偏在那天发狠虐了一顿林音,还把她被捆了扔在厕所的照片发给了程敏华。
程敏华车祸的消息传来,时间一碰,正好与她发照片是同一时点,林霏霏当场吓疯,回家直哭说自己闯了大祸。
这才有了姜明月伪造的那封遗书。
全世界都被骗过,这位另类艺术天才,以假乱真的好手艺。
“想在想想,也未必就是我吧,当年我不懂事,你也没谱,多余小题大做,我们真不欠她什么。”林霏霏不耐烦。
她妈这个人,往好听了说是天生艺术家,生性拙朴,稚若孩童。往难听了说就是美术天赋过头,吃掉了部分脑子,有点痴痴傻傻的。
惯着男人,惯着孩子,连仇人家的女儿都想惯着,过于圣母。
“你别管那赔钱货男的了,画你的画吧!”林霏霏将桌上的石榴子扫进垃圾桶,剩下的半碗放在姜明月面前,扭头下了楼。
鹿雪熬完三集动画片,看电视都像在看液晶巧克力,她饿了整整一天,现在觉得有点脱力。
门打开时,她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
“走吧,我送你回家。”进来的是个很漂亮的阿姨。
长得和程音还有点像,说不上来哪里像,但能说得上来哪里不像——她眼睛里有种不顾一切的疯劲儿。
鹿雪下意识躲开了她的手。
“你现在不走,等老头回来把你卖山里去。”
拐卖小孩,这种话什么时候听着都吓人,程鹿雪再怎么聪明伶俐,也才不过七岁。
她从沙发跳下来,跟着穿旗袍的阿姨往外走,外面是个杂乱四合院,和她之前住过的那个差不多。
“我一会儿用自行车载你出去,但得蒙住你的眼睛,这地方是跟人临时借的,以后也不会再来,让你妈别费心思找回来,以后老头不会再寻你们麻烦。”
“如果她想寻他的麻烦,随便。但得记着,今天是我放了你,寻仇别找我。”
“我跟她早就两清了。”
旗袍阿姨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将鹿雪抱上了自行车后座,用一块散发檀香味的手帕蒙住了她的双眼。
“头发还挺漂亮,”那女人摸了下她的脑袋,不阴不阳道,“像你妈。”
程鹿雪吃一堑长一智,不可能在同一天跟着两个陌生人走,坐在女人的自行车后座,听着周围的环境音从寂静慢慢变得喧闹,她判断自己回到了市区。
扯开手帕,鹿雪对准女人按在她身上是手就是一口,然后飞快地跳下了车,一溜烟钻进了人群。
跑!拼命跑!
跑到地铁站入口,她没有自己搭地铁回家,而是找工作人员借了手机,先给程音打了个电话。
听到对面突然爆发出的嚎啕哭声,她就知道,自己这通电话算是打对了。
再多一秒都不行,再多一秒听不见她的声音,估计她妈都要急疯。
别人是妈宝女,程音是宝女妈,今晚回家她可有的哄了。
而在程音一路飞驰,去地铁站接回她的宝贝的同时,裴沐推开了潘家园一间茶室的门。
“你说,拔这孩子几根头发,比把她整个卖了都值钱,你确定?”
*
程音接到鹿雪,听闻是林建文捣的鬼,猜到老头在动什么歪门心思。
她立即联系了警察,但警察听说小孩毫发无伤,带走孩子的是外公,明显就有点不太想管——清官难断家务事,这种家庭纠纷抢孩子的,他们见得不少。
潜在风险未除,程音当然还是焦虑,季辞叫她不用理会,他会想办法妥善处理。
于是程音和鹿雪各吃了一碗季总亲自下的面,安心而饱足,互相搂着睡了。
这天晚上,程音和季辞自动实现了分床。
程音像一颗牛皮糖,死死黏住程鹿雪不放,两个人窝在粉红色的儿童床上,用拆弹器都拆不开来。
季辞怕她们睡得不舒展,展臂将两只一起搂住,然后一手一个,抱回主卧的大床去睡。
“爸爸偶尔也想当一回公主。”他和鹿雪如此解释。
深夜,黑衣男人躺在花团锦簇的公主床上,说着少儿不宜收听的电话。
“先前说的那个圈套,可以开始织了。”
“好的季总,那就照您说的,先小口喂着,等他慢慢上钩。”
“估计不会慢,赌徒的赌性,都泡在汽油里,一点就着。”
“要是点着了,又输得底掉,真引他去找那位借钱?可未必留得下全尸。”
“欠债还账,天经地义。他愿意跟魔鬼做交易,总得付出点什么。”
季辞收了电话,床边淡紫色的贝壳镜子里,映出了他温和的笑脸。
这么看着,他也挺像一个魔鬼的——抓住弱点,诱以甜头,再予以彻底摧毁。
好人断不会这样行事,好人都光明磊落,走堂皇正道。但如果正道无法将罪人定罪,他不介意引着林建文去自寻死路。
知知会害怕这样的他吗?应该不会,她只会鄙夷他不择手段。
但没关系,反正他是将死之人,正好领着林建文一起,总之他不可能让妻儿活在任何危险之中。
有些人不配为人,趁早去走牲畜道,还能给菜市场多添道菜。
鉴定
程音如八爪鱼一般缠着鹿雪睡了三晚,
终于被小姑娘提出了严正抗议。
每天让人勒着脖子睡觉也很痛苦的!
“妈妈你自己睡行吗,我明天还要上学呢,将来还要去外地上大学,
这样下去可怎么行?要不你去缠着爸爸吧?他绝对不会烦你。”
死道友不死贫道,
她给程音出主意。
那不可能,
程音再没法跟季辞睡同一张床。
她忍不了自己被剥得只剩一双袜子,而他始终衣冠楚楚,
她还不能指责他轻薄,
因为她是享受的那个……
感觉自己像个什么骄奢淫逸的亡国公主。
“不然你试试霸王硬上弓,反正他现在对你无脑宠,应该不会翻脸。”熊女士也给她出主意。
周围都是这种水平的谋士,这个国想不亡都很难。
“我打不过他。”程音面无表情。
“喝点暖情酒~或者等他下次发病,
趁他神志不清,生米煮成熟饭,
然后赖上他~”
越说越没谱,有的人还是得让她找个班上,自从熊医生不当医生,每天放飞得让人不忍直视。
“他昨天问我,
想不想让鹿雪去国外读书,
说了一大堆好处。”
“什么意思,”熊女士立刻警惕,
“他是不是后悔了,
打算和那位孟小姐再续前缘?常凯申要娶宋美龄,
抓紧时间送陈洁如出国?”
那倒不至于,
程音的思路没有因此被带跑。
有点迷惑倒是真的,
起初季辞提及此事,她以为他是被鹿雪的拐卖事件给吓到。然而当晚,
他竟拿出了非常详细的移民方案和入学资料,问程音更喜欢北半球还是南半球的气候……
说明他考虑这件事已经不是一两天。
“实在不行咱就算了,非要吊死在这一棵树上吗?姐带你去看点成年人该看的,别跟他在这儿玛卡巴卡了。”
程音默默挂了电话。
再不挂,熊女士恐怕要给她激情介绍魔力麦克劲舞秀。
现在也不是她要钻牛角尖,而是季辞所表现出的言行不一、前后矛盾……
就算是为了羲和,她也想弄清楚背后的原因。
羲和。
季辞一身夜行黑,鸭舌帽配大墨镜,像个微服私访的明星,潜入了午夜的实验室。
“先评估,再操作。”他试图说服赵奇给他进行最后一次的人体实验。
“我觉得,你的神经系统,经不起再一次的高强度刺激。”赵奇不用评估就能给出结论,他比谁都熟悉此人的精神状况,毕竟已经密切追踪了六七年。
“临门一脚了,你打算就此放弃?让十年的努力白费?”
“那也不能把你给搞疯啊!”
“你不会把我搞疯的。我不打算自己动手,最后这次实验,由你来帮我做。”
“我不!”赵奇尖叫,将头发抓成乱鸡窠,像t过去每一次遇到了技术难题。
从前遇到这种状况,他一般会找季辞讨论,但一想到这次讨论的是他的大脑,他的身体,他的生命……赵奇不行,他无法正常思考。
“我相信你。你是老师最好的学生。”季辞平静道。
“你才是!如果你不在了,羲和还剩什么!”
“连老师都不在了,羲和不还好好的么,”季辞将脑电极帽递给他,“搞快点,别啰嗦,不然她和我亲身试出来的数据,可真都白费了。”
赵奇接过装置,沉默许久,转身坐在了电脑前。
熟悉的刺痛感。
比往常的每一次都更痛,毕竟他脆弱的精神已经不堪重负,但这次季辞很安心,他重新有了伙伴。
纵然他疼得开始抽搐,大师兄也不会停,一旦开始实验,他就能恢复绝对的镇定和专注。
他拥有天底下最靠得住的伙伴。
赵奇像一个沉默的剑客,盯着屏幕上无数滚动的机能数据,根据受试者对刺激的反馈,实时调整剂量。
直到稳稳收齐最后一个数,抹掉眼镜上的汗珠,他才想起来谁是今天的受试者。
他一个弹射,扑过去抓住季辞的手,迟滞两秒,感受到了他的回握。
万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