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晶急切地拉住程音,她却转身朝向了窗外。
此时外面正落着雪,大朵的,鹅绒般的,无声地塞满天地之间,让世界变成一个巨大的鹅绒枕。
在这样柔软的世界里,跑得不管有多快,跌倒了应该都不会疼吧。
程音没有回头,雪光映亮她的脸,似乎在笑,又似乎在恼。
“我很忙,还很生气,暂时没打算原谅他。”
“有什么话,等他醒来再说。”
“希望他能努力一点,时间长了,不保证我会不会另结新欢。”
“加油吧,哥哥。”
(正文完结),尽在晋江文学城
尾声(1)
程音骑着小电驴下班回家,
被漫天飞舞的杨絮呛得连连咳嗽,不得不祭出了老北京才懂得使用的绝技:纱巾蒙脸。
她小的时候,每逢春来必有沙尘暴肆虐,
吹得路人个个形似新出土的兵马俑,不整点类似的奇葩造型,在贵都简直寸步难行。
近年空气治理成效卓著,春季的扰人之物只剩下了“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诗词中听起来浪漫无边,真把人放进去沉浸式感受,那叫个一把鼻涕一把泪。
总之人生不外如此,不是这里疼痛,就是那里瘙痒。
程音在单元楼门口停好车,
随脚踢散路旁堆积成团的白絮,
这玩意儿看来真像四月天里下了一场雪。
程音搬来与尹女士同住,
已经快要半年。
两个妈妈+两个女儿=最完美的人类家庭形态,母系氏族社会才是人间正道。
尹春晓会做饭,
程音有力气,周末一家四口共同整理卫生,
小日子过得清清爽爽,
根本不需要弄个男人在家里招人生气。
至今一想起季辞干得那些事儿,程音还恨得牙根发痒。
他怎么就那么利他主义,
充满牺牲精神,粉身碎骨浑不怕?假体也能亲自试,毒针也能直接扎,一边和她生活,
一边慷慨赴死。
那些日子她陪在他的病床边,一时想咬他几口,
一时又心疼破碎,五脏六腑天天被这么拉扯揉搓,最终搓成了一团坚韧的面筋。
不知要如何待他才好,爱极,也气极,干脆头也不回出门去,正好一个人静静。
只不过,有的是人不肯让她静下心。
门一推开,客厅中央坐了一位国产爱因斯坦,头发比本尊更乱,因为有两个小孩正把他当山爬。
如此恶劣的教学环境,赵奇居然还能继续讲解《小学生也能听懂的量子物理》,这你不服气不行。
“阿姨好有趣,裹得像个木乃伊!”花花指着程音,哈哈大笑。
花花自从有了妈,先是有了一个正经名字,尹春晓给她起名“花芷”,意指品行美好、芬芳辟邪。后来又治好了眼睛,赵奇让她初步尝试了经二期临床试验的视觉假体,发现对儿童的有效性更高。
如今她甚至能去普通小学就读,虽然入学比旁人要晚一年,但程鹿雪表示,她作为姐姐会将所有的上学经验倾囊相授。
“木乃伊叫Mummy,妈妈也叫Mummy,没毛病。”她随口教了句英语。
程音摘下面纱,对于赵奇来蹭饭的行为颇为不满。
不过她确实无话可说,大师兄目前起到了一个临时保姆的作用,每天自告奋勇地去帮她俩接小孩,她和尹春晓这也算是“双职工”家庭,靠得住的保姆不可或缺。
而且,自从他治好了花花的眼睛,春晓姐几乎将他奉为神明——连带季辞也一并成了菩萨,还是那种舍生取义的活菩萨。
程音连去医院看他一眼都不肯,尹春晓觉得实在说不过去。
,尽在晋江文学城
于是吃着饭,她和赵奇就这么一唱一和地聊上了。,尽在晋江文学城
大师兄:“手术很成功,脑部活动健康且活跃,过几天师弟应该就能清醒。”
尹春晓:“真是万幸,所以说好人有好报,能完全康复吗?”
大师兄:“大概率吧,不过也得好好静养一阵子。”
尹春晓:“一睁眼就看见他那个奇葩的妈,是不是也不太好,感觉刺激有点大。”
大师兄:“醒来身边没人更不行吧?”
尹春晓:“你去呗。”
大师兄:“害,人想看见的也不是我啊!”
这醉翁之意浓的,连不饮酒的小孩都听出来了。
“爸爸肯定很想看见我,妈妈,你也一起去吧?”鹿雪顺畅地加入了游说。
程音表情冷淡:“妈妈要加班,没空。”
一言既出,小孩安静了,唱双簧的也安静了,程音埋头吃饭,她实话实说,这甚至都不是在找借口。
柳世自“太子买凶杀人系列案”之后,陆续又爆出了借慈善之名偷漏税、利用弱势群体进行非法药物实验等性质恶劣的事件。
爆料人颇有技巧,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硬生生将柳世的股价一脚接一脚踩到了地板,最终不得不退市了事。
季辞人躺在医院意识全失,预留的后手居然还能如此严密地运转,确实是节奏感超强的战术大师。
一家公司要成为百年老店,需要的不仅仅是可持续盈利的能力,气运和品格更加重要,柳石裕忘却初心,又放纵柳亚斌四处作恶,自然是败运之举。
几批离职潮过后,这家资产急剧缩水的前世界五百强,竟落得重组了事。不得已之下,退隐多年的公司元老孟世学重新出山,接过了这个烂摊子。
此时大部分的公司骨干均已选择离开,反而是王云曦念旧留了下来。她听闻程音离职后一直在找工作,试图重新延揽她归队,被程音客气地拒绝。
新一年的春招季,程音运气不错,考进了一家医药类的大央企。
与私企不同,国有机构的行政部通常称为“办公室”,工资不见得更高,工作肯定是更忙,每个人都以一种为人民服务的主人翁精神在那儿鞠躬尽瘁。
程音嘴上抱怨,心里想的却是——她妈妈应该很乐意看到她从事这份工作。
程敏华就是这种人,从小的梦想是为了人类福祉而终身奋斗,程音的格局没这么大,能为中国人民的健康事业贡献一点绵薄之力就行。
总之她现在是一颗社会主义的螺丝钉,一言以蔽之:忙得要死。
季辞苏醒的那天晚上,程音在公司吃食堂、写签报,根本下不了班。
国企就是这样,事无巨细都要落在纸面,拔个高度,再上点价值,才算是一篇言辞工整的好文章。
那天程音写的,恰好是关于国产眼科新药开发的宣传方案,签报反复修改了好几稿,每次提交给领导他都觉得不甚满意。
“你听说过羲和吗?”领导忽然问。
那一刻程音当真做贼心虚,报告写不好,有很大部分原因是她心神不宁——大师兄提前三天就开始预告,接下来会最后一次给药,大概率季辞在今天能醒。
六个月零十七天,只有一直数着日子的人才知道,这场等待有多漫长。
可能是程音看起来过于恍惚,立刻获得了领导的亲切关怀:“是不是累了?不然今天先回去吧,明天上午再说。”
说着话,他已经拿起了桌上的车钥匙:“走吧,顺路捎你回家。”
路确实是顺的,程音却不想被捎回家,因为她的这位副处长,年轻有为且未婚,温文尔雅又亲切,算上这一回,已经捎她回家将满三回。
事不过三,第一次是礼貌客套,第二次是盛情难却,再来一次……恐怕就要传绯闻了。
还会给出错误的信号。
她一个已婚妇女,即使跟老公有半年没见过面,还单方面拉下了冷战铁幕,但绝对还得洁身自好。
“不用了,刘处,我先不回家,今天还有别的事。”
按说这样一句话出来,已经可以轻巧无痛地结束话题。
刘雅恒年纪轻轻就能提拔副处,必然也是双商过人,很懂得听话听音。
偏偏这一回,他假装鸭子听雷,目光在程音略略失神的脸上停留片刻:“最近家里有什么事吗?看你状态不大对,跟孩子有关?”
程音在单位从不谈论私事,同事光知道她有女儿,从未见过男人的踪影,都以为她是离异状态,因此刘雅恒也只往孩子身上猜。
程音摇头:“不是,没什么,您先走吧,我收拾一下就下班。”
刘雅恒反而搁下了车钥匙:“程音,你知道我是你的网格长吧?”
最近集团刚刚接受了巡查,整改意见下了一长串,其中有一条是要加强对员工异常行为的管理,工作八小时之外也得关心关怀,以防出现合规漏洞。
于是各部门均采取了网格化管理模式,每个处作为网格单元,由主持工作的处长担任网格长。
工作之余和员工谈心,这也是格长必须完成的动作。
“领导,真没什么,就是最近和我老公吵了一架,心情不太好。”
这还是程音第一次当着外人说出“我老公”这样的词,她自己都觉得浑身不适。
刘雅恒显然没有预料到这样的答案,眉心骤然收拢:“你……有老公?”
哦,对,这也是整改内容之一——要求全集团员工补充个人简历里的近亲属关系列表,在此之前,系统里写没写全都没人管,程音甚至没有填写“配偶”一栏。
“嗯。”她淡淡点头。
好,重磅炸弹投下,话题成功终结。
程音独自走出了公司大门。
几步路外就是公交车站,程音其实早就认真看过站牌,正好有这样两趟车,A线路回家,B线路去往季辞所在的医院。
往常她只当B线路不存在,但这天晚上,她的手机收到了无数个未接来电,微信里炸出了上百条未读信息,不用打开看,她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决定权交给上苍,如果下一辆来的是A,就回家,B,去医院。
公车拖着长长的喘息,慢慢停靠在站台。程音眯眼看了半天,又侧耳听播报,确认来得是A线路。
她却没上车,继续等。
又来一辆A线路,还等。
等过三辆车,她抬手拦下了一辆出租,飞快地闪进车内:“师傅,去协和住院部,麻烦您快点!”
尾声(2)
季辞的病房门口,
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好几组白大褂,从白发的博导到科室的骨干,再到一群实习的医学生,
浩浩荡荡,摩肩擦踵,谁也不肯错过这个重大的历史性时刻。
他们的论文快要写成了!
据说季辞当时入院,险些引发了各科室大打出手,神经、脑外、眼科纷纷表示应该由自己来牵头,开玩笑,这哪是一般的疑难杂症,是一篇即将新鲜出炉的《柳叶刀》。
最终貌似谁也没打赢,他们共同组了一个专家小组来联合会诊,
各显各的神通。
程音原本还担心,
不知该以哪种面目与季辞相对,
如此看来,她的担心纯属多余。
根本她连挤都挤不进去。
“你是家属?”一个同在人群外围的医学生问程音。
是呢,
直系家属,住院都是她签的字,
程音微笑:“不是,
看个热闹,怎么这么多人?”
这种问题,
一般情况下医生不会回答,不过程音面善,长得又美,那个学生难免多聊了几句。
病人的脑神经严重受损,
且送医时氰化钾中毒,深度昏迷了半年,
现在醒了,状态很好,神经干细胞移植大获成功。
醒了。状态很好。
程音听到了关键词,心中顿时宁定,她笑着向对方道了声谢,转身离开了人群。
得到答案就行,不必亲见。
至于手机里,大师兄给她发的语音,春晓姐给她发的信息……一律不看不听,不见为净。
他和她,内心都像地震后的废墟,需要静置,沉淀,挖掘,重建。
后一周程音找了个机会,到上海去出了个长差。
尹春晓现如今已经叛变,每天跟大师兄一起责骂她冷血无情——倒是某个真正冷血无情的女人,一针见血地指出了程音的症结所在。
熊医生:“你在后怕。”
怕一切是梦,醒来时他已不在。怕未来生变,噩运又再来一回。
程音看似精神强健,是个社会功能完好的正常人,每天能按时上下班,周末能陪女儿出门玩,吃得香,也睡得着。
无人得知,她睡着之后,会一次次从梦中惊醒。梦里她总是要回到她过去的那个家,推开书房的密室,季辞躺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地,心跳已经停止多时。
发生的概率太高了,甚至它没发生才很奇怪。
如果她那天没有当机立断决定飞回北京。
如果她没有乘坐机场快线,在东四环多堵了半个小时车。
如果视频的结尾没有恰好拍到书房的一角。
又或者是他没有给过她信用卡的密码……
有万千种可能,在无数个平行宇宙,都会将事情推向另一个结果——她将彻底失去他,永远都无法挽回。
好在,他们生活的这个宇宙,对她并没有这么残忍。
在季辞苏醒后的第三天,程音终于有勇气之前积攒下来的信息。
刚醒来时,他完全无法开口说话,床上躺了大半年,全身的肌肉都已萎缩,唯一能动的只有眼皮。
春晓姐形容得夸张,说季辞是如何满屋子寻人,发现她没在时,“眼中的光华立刻熄灭,他轻轻地闭上了眼睛,那是一种无声的绝望。”
……应该让梁冰介绍这位太太去写文的。
还是大师兄用词平实,一句句都只是白描。
师弟醒了。眼睛能动了。手指能动了。今天腿也能弯了。刚才做出了微笑的表情,但声带还是控制不好,只能发出一点模糊的声音,听不懂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