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芷狐疑低头,提着羊角灯往地上一照,乳烟锦缎软底鞋松开,映入眼帘的,赫然是魏子渊送的那支雕花镂空芙蓉点翠玉簪。
玉簪碎成两段,又被白芷踩得稀烂。
偏偏是魏子渊送的,还偏偏是今日。
白芷瞪圆双目,仰头望向宋令枝:“姑娘,奴婢再回房去妆匣来罢?”
顾不得宋令枝回应,白芷急急转身。走得急,脚一崴,差点直直往地上摔去,幸好身旁有奴仆眼疾手快扶住。
宋令枝将怀中手炉递给白芷:“罢罢,我自己上楼取便是,你先在这等着,我去去就回。”
白芷逞强,刚往前,脚腕处当即传来一阵刺痛,怕宋令枝担心,白芷并未明说,只点头应允。
“那姑娘快去快回,二王子送来的锦匣就放在妆台上,姑娘一看便知。”
宋令枝颔首,踏上台矶的那一刻,宋令枝心中忽的涌上一股莫名的情绪。
她转首。
光影昏黄,照亮宋令枝半张脸,纤瘦身影融在雨幕中,朦胧飘渺。
苍苔浓淡,空中隐约有桂花的香气飘浮。
白芷诧异:“……姑娘?”
宋令枝唇角挽起:“无事,我上去了。”
披风掠过台矶,少顷,宋令枝的身影自烛光中离开,步入沉沉夜色中。
……
弗洛安王宫。
廊檐下一众宫人手持戳灯,垂手侍立。殿中仙乐飘飘,不时有笑声传出。
满宫上下红灯笼悬挂,彩灯灼目。
王后一改往日的素净,一身绯红牡丹花纹绣花百蝶裙,这么多年茶饭不思郁郁寡欢,王后身子早就亏空。
只这些日子瞧着,气色却是好上许多。
她挽着魏子渊的手,目光在魏子渊脸上细细端详,怎么瞧也瞧不够。
那双瘦弱纤细的手指轻抚过魏子渊眉眼,王后双目垂泪,声音哽塞:“母后不是在做梦罢?我的孩儿真的回来了?”
魏子渊低头,任由王后揉搓。
公主在一旁抿唇,佯装不乐:“母后,你重重打他手心十下,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身后站着的宫人忍不住捂唇笑:“公主还是这么会说笑。”
王后笑睨公主一眼:“别胡说,你哥哥回来了,母后不知道有多高兴。”
魏子渊不冷不淡:“打我母后的手心还会疼,公主不若自己打自己,若是打红了手背,再让母后瞧便是。”
公主恼羞成怒,挽着王后的手告状:“母后,你看他!又欺负我!”
王后笑得温柔,一手挽着公主,一手挽着魏子渊:“你和你哥哥都是母后的心头肉,母后哪里舍得打你们?只是今日是你哥哥的好日子,你可莫要添乱。”
公主转过头,小小翻了下白眼:“我才不和他计较,我找宋姐姐顽去。”
宫中丝竹悦耳,宫人调桌安椅,舞姬拨弄琴弦。
魏子渊驻足眺望,宫门口秋霖脉脉,不见宋令枝的身影,他双眉稍拢,不知为何,心中掠过几分不安。
魏子渊沉声:“……枝枝呢?”
公主亦是踮脚张眸眺望:“许是在路上耽搁了,雨天路滑,车夫行慢些,也是常有的事。”
合情合理,挑不出半点错处。
魏子渊压下心底不安,目光从宫门口收回。
褥设芙蓉,金窗珠槛。
酒过三巡,宋令枝迟迟不曾出现,魏子渊双眉紧皱,心中那股不安更甚。
穿过衣裙翩跹的宫人,魏子渊行至公主案前:“你今夜可曾见过枝枝?”
公主摇摇头,兀自纳闷:“我也正奇怪呢,便是雨天路不好走,可如今都开宴了,宋姐姐怎么可能还没到。”
她扬起头,一双绿宝石眼睛缀满烛光,公主难得同魏子渊站在同一阵营。
“二哥,要不我找人出宫瞧瞧罢?别是出了什么事。”
话音甫落,身前的魏子渊忽然转首,大跨步朝宫门口走去:“备车,我要出宫。”
公主惊讶瞪圆一双眼珠子,急匆匆提裙追上去:“哥哥,你不能走。”
弗洛安王今夜宴请八方来客,周边小国都相继派了使臣赴宴。如若魏子渊不在宴上,兴许明日流言蜚语就该传遍南海。
公主张开双臂,强势挡住魏子渊的去路。
魏子渊阴沉着一张脸:“别挡道。”
公主扬着脑袋,半步也不肯退让:“不行,你今夜断不能走,你若是不放心宫人,我替你去便是。”
魏子渊冷声:“不用。”
他步履极快,健步如飞,身影越过公主,穿过幽深晦暗的乌木长廊。
檐角下雨声如注,魏子渊自宫人手中接过油纸伞,踏下台阶的一刹那。
倏然,身后传来公主气喘吁吁的声音。
“二哥,你如今是弗洛安的二王子,不是宋府小小的管事。”
魏子渊面无表情,又往前走了一步。
公主气得在身后跺脚:“你现下出宫,有想过父王母后吗?”
雨幕清冷,魏子渊一身金丝滚边绯色圆领长袍,长身玉立,落在融融雨幕中。
他身影顿了一顿。
……
雨雾飘渺,树影摇曳。
木楼梯仅容一人穿过,宋令枝手上提着羊角灯,小心翼翼拾级而上。
木楼梯晃动,在脚下发出“嘎吱嘎吱”声响。
烛光晃悠,落在宋令枝肩上。
夜雨冷清,客栈静静伫立在雨幕中,槅扇木门推开,入目一片漆黑寂寥。
羊角灯轻挂在缂丝屏风上,宋令枝缓步踏入寝屋,朝妆台走去。
铜镜通透明亮,妆台前空空如也,不见锦匣的影子。
宋令枝一双柳叶眉轻蹙,探身在妆台前探寻一番。
她记得走之前,白芷是将锦匣留在此处。怎么下楼的功夫,锦匣就不见踪影。
魏子渊送来的玉簪都在那个锦匣中,宋令枝皱眉,只当是自己记错了,正想着起身往里走去。
倏地,一阵秋风从窗前掠过,羊角灯的烛光顷刻熄灭。刹那,寝屋落入一片黑暗之中,
宋令枝吓了一跳,差点惊呼出声,遽然抬头。忽而却发现窗外雨声渐大,飒飒风声掠过耳边。
雨珠落在瓦片上,叮咚作响。
支摘窗半遮半掩,隐约可望见窗外一隅的夜色。
……原来是风声作怪。
宋令枝轻声松口气,又觉自己实在是杯弓蛇影,一惊一乍。
她无声弯弯唇角,暗笑自己少见多怪。
宋令枝一手撑着妆台,正想着起身,余光瞥见铜镜中的一角。
倏地,她瞳孔骤紧。
本来空无一物的妆台,此刻却多出了一个漆木锦匣,正是她方才苦寻无果的那个。
一只手骨节分明的手落在锦匣之上,腕间沉香木珠轻垂。
沈砚一身竹青色暗花纹圆领长袍,如墨的一双眼睛低垂,静静凝望着宋令枝。
他勾唇,一字一顿。
“……枝枝是在找这个吗?”
作者有话说:
我最爱的修罗场来啦
感谢在2023-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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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0
?
第六十章
◎枝枝,你知道怎么做的◎
第六十章
夜凉如水,
土润苔青。
长街空无一人,只余细雨飘摇。倏然,一阵马蹄之声响起,
魏子渊策马狂奔,
如松柏身影穿过雨幕。
身后王宫巍峨,
丝竹萧管之声被遥遥抛在身后。
宫门口,公主瞠目结舌,
目瞪口呆,
满腹愁思落在紧攥在一处的丝帕上。
侍女忧心忡忡,撑伞踱步至公主身侧,
放软了声音道:“公主,
夜里冷,
先回去罢。”
雨珠落在青石板路上,清脆作响,
一众宫人双手捧着漆木茶盘,悄声自长廊下穿过。
细乐声喧,礼乐奏响,
隐约还能听见弗洛安王爽朗洪亮的笑声。
许是吃醉了酒,
又或是失而复得的激动,公主从未见过父王这样的作派。
她暗暗咬紧下唇。
王后身边的嬷嬷提着玻璃绣球灯出来,
满脸堆笑:“公主怎么站在这?”
话落,又左右张望,
“二王子呢,王后刚刚还在寻他呢。”
公主踟蹰:“二哥哥他……”
一鼓作气,公主猛地拂开袖子,
快步朝前走去,
“备车,
我要出宫。”
嬷嬷愣在原地,忙忙上前拦住人:“公主公主,这可使不得,若是让旁人瞧见了,还以为是公主同二王子不和。”
公主气恼,不管不顾:“二哥哥也出宫了。倘若有人问起……”
一双绿宝石明亮的眼珠子转动,公主嗓音俏生生,“你就说当年救哥哥一命的恩人还在路上,我同哥哥一起接人去。”
话犹未了,公主提裙,头也不回冲向雨幕,徒留嬷嬷站在原地,大喊让人回来。
潇潇雨幕模糊了两道出宫的身影。
马蹄渐起,魏子渊尚不知晓公主也齐齐追了出宫。
摇曳的雨丝泼在他眼睫,长袍沾染着水雾,深一块浅一块。
客栈近在咫尺,然一路走来,魏子渊却不曾撞见宋令枝的马车。
心中的不安渐浓,马肚夹紧,魏子渊高高扬鞭,恨不得插翅飞到宋令枝身前。
呼啸秋风在耳边掠过。
终于,他望见沉落在雨幕中客栈的檐角,再往前,是两盏掐丝珐琅莲纹灯笼。
宋令枝的马车停在客栈后院,身旁空无一人。
马车旁——
魏子渊翻身下马,视线忽然顿住。
马车旁掉落着一支玉簪,玉簪碎成两半,混着泥土污垢。
正是他先前打发宫人给宋令枝送来的。
雨雾如阴霾,遍布周身。似乎是为了印证心中不好的预感,魏子渊遽然仰头望。
骤缩的瞳孔映照出满天的夜色。
半掩的支摘窗前,一道颀长身影玉立。
宋令枝不知维持着先前的姿势多久,双足麻痹,冷意侵肌入骨。
锦匣触手可及,离指尖只有短短半寸之距,她却再也不想要了。
昨日蔓延在鼻尖的檀香果真不是自己大惊小怪,沈砚真的跟过来,就在弗洛安。
就在自己……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