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儿咬着下唇,紧紧抓着身前的锦被,一双手止不住颤抖。
莫问走来坐在床边,握住鱼儿的手。
鱼儿说道:“莫问,我没事。”
莫问看着鱼儿那副快要哭了的模样:“有事没事,也得我看过之后再说。”莫问执住鱼儿的手腕,摸着她的脉,依旧是面无表情,只一双眼睛阖着,敛尽万种情绪。
莫问把过脉后,说道:“急火攻心,是心病,药石能医身,不能医心,你跟着我学医也有两年了,这些道理你应该明白。”
“我明白。”
明白又能如何……
齐天柱送了吃食进来,阳春也正好从外边回来,四人围成一桌,唯有莫问动筷,其余三人哪里吃的进去。
莫问道:“你们怎么不吃?”
鱼儿面色苍白,手里拿着筷子,手腕无力的搭在桌边。
莫问给她夹了菜,放在碗中:“鱼儿,你昏睡多日,须得补补,不可不吃。”
鱼儿垂着眼睑:“我……”
莫问道:“若是清酒在,她定要说说你的。‘民以食为天,委屈了什么也不能委屈了肚子’,她说的。”
阳春和齐天柱没听过清酒说这话,但见识过清酒厨艺,知道她在吃上面一直挺讲究的。
鱼儿抬起手,缓缓吃了起来。阳春和齐天柱一见,松了口气,在心中给莫问赞了一声。
莫问吃饱了饭,鱼儿也才用了小半碗,放下了筷子,问阳春道:“阳春,烟雨楼那边有什么消息么?”
几人吃饭前,阳春绝口不提那边的事,就怕这话一出口,叫谁都没了食欲。
阳春犹犹豫
豫,看了三人一眼,吞吞吐吐的说:“那凌云狡诈的很,一见形势不对便撤走了。烟雨楼捉到几个玄机楼的人事先都藏了毒,一被捉住也服毒自尽了,虽有宫商宫主协助,却是一无所获。至于清酒姑娘,按着时间推论,应当不是被凌云等人带走的,但流岫少楼主说,说若是玄机楼事先在路上埋伏了人,那就,那就另当别论了……”
莫问瞄了一眼鱼儿脸色,转而问道:“怎么不见厌离,麟趾和花莲,他们三人做什么去了?”
阳春搓着手,回想起年前的热闹,如今再观现下众人四分五裂,心里说不出的难过:“花莲兄弟捉拿美人骨,当时不在清酒姑娘身边,如今得到了消息,正在回来的路上,应当快到甬城了。唐姑娘是最先得到有人要暗害清酒姑娘的消息的,金城的烟雨楼派了人为唐姑娘带路,她本该是最先到的,可是,可是……烟雨楼说,在路上发现了那烟雨楼两人的尸体和另外几十人的尸身,其中一人还是那个燕家的二公子燕翦羽,流岫姑娘说那几十人可能是玄机楼派去的……”
齐天柱和鱼儿也是第一次听这事,心下一紧,问道:“那麟趾呢?”
阳春道:“没见到唐姑娘,那地方找遍了,也没得丝毫踪迹。”
莫问道:“厌离呢,我来时听说她是和清酒一起的,她也是和清酒一起失踪了?”
阳春摇了摇头:“不知。”连厌离有没有遇上清酒都不知晓。
众人心里一阵一阵的发冷,屋中的气氛沉重异常。
阳春僵硬的笑了笑,说道:“没找到人却也不是坏事,唐姑娘说不定是迷了路,厌离姑娘说不定是错过了,走到杭州去了……”
一时间四人都不知该说什么,就怕一开口失言,触及谁的痛楚。
屋中安静了好一会儿,直到鱼儿站起来身,说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可一连三天,仍是任何消息也没有,就连玄机楼也像是避风头般藏隐在暗处,无处可寻。
众人虽不愿意去想,但心底都明白,唐麟趾和厌离都不是蠢笨的人,若是没事,定然设法联系众人,两人处境本就不容乐观,现在没有任何联系,那必然是出了事的。
而清酒,不论是主要调查的烟雨楼众人,还是帮协的七弦宫和两大山庄的人,心里都是认了‘死要见尸’,因为按着阳春的描述,众人心中已认定了清酒绝无生还可能。
待得第四日,花莲终于归来。
鱼儿听到消息,放下手中喝了一口的药,转身就往厅中走。
见到花莲时,鱼儿险些认不出他来。
花莲与众人在一起时,从来是个干净俊俏的美公子,时而轻浮无行,时而优雅温润。许是自家人瞧自家人最好,鱼儿一直认为这世间男子没得能比过花莲和齐天柱的。
然而厅中坐在莫问身旁的人,风尘仆仆,下巴长了胡须出来,没有修理,青黑的一茬,双目沧桑,失却了往日神采。
桌上摆着一个包裹,包裹底部血红一片,他怀抱着一个瓷坛,和莫问在喝酒。
如今没了人管束莫问了,她想喝多少都可以,但也只饮了一杯便放下了。
花莲双手抱着那瓷坛举起:“我杀了美人骨,追他路上不慎叫他惊动了鬼门,所以费了些功夫,晚了这些时候。”
“他胡言乱语,我也不知他那些骨头哪个才是我要的,便全部烧了,心想如此也好,里边总有她在,而那些姑娘遭受这畜牲杀害,死后骨肉分离,不得安宁,我将她们都带回杭州去安葬,也算是积点阴德。我又将美人骨脑袋砍了,让他尝尝死无全尸的滋味,我也好带回来叫虎婆娘去交
任务,让虎婆娘去交任务……”说到这里,花莲便不再说了。
花莲那般颓然,叫鱼儿瞧见了心底一绞,往日风流倜傥,神采奕奕的人变作了这般,让她见哀情更觉恻然。
花莲在宅院歇了三日,对清酒三人的事绝口不提。
鱼儿从阳春那里知晓,花莲是在回来的路上便收到了烟雨楼的消息,对发生了什么一清二楚。
鱼儿渐渐有些不安,这不安在第四日落到了实处。花莲要启程回杭州:“小鱼儿,你要跟我一起回去么。”
花莲依旧是没精打采,昨日他拿了些清酒的衣物,告诉鱼儿说‘以前问她以后想安定了,在何处落脚,她张了口,笑了一笑,说不一定能到那时候,我想她原本是要说回家的……尽管那里什么都不剩下了’。即便不见尸首,花莲也要带这些衣物回杭州去,做个衣冠冢。
天地灰暗,雪落不止,所知所感皆是冰冷,却也不知这是天气所致,还是心境所致。
鱼儿勉强牵出一抹笑来,仍是想笑着送花莲离开:“我要回九霄山庄去,她要我回九霄山庄去。”
或许是这笑太过难看了,花莲走来摸了摸她的头,自从她及笄,花莲便不曾这般摸过她。
“你若是在九霄山庄住不习惯,便到杭州花家来找我。”
莫问,鱼儿和齐天柱在雪中送花莲,鱼儿忆起那日从扬州送清酒去杭州的画面。她取出司命,物在人不再。
花莲也问过莫问和齐天柱是否要和他去杭州,两人一道拒绝了。
齐天柱大仇得报,这一辈子也没了什么执念,唯一的祈愿,也只有看着鱼儿好好长大。
次日,便是莫问的辞行。她去找鱼儿和齐天柱时,包袱都已收拾好了。
不论是清酒,还是唐麟趾和厌离,依旧觅不到关于她们的一丝信息。但他们不可能永远停留在甬城等消息。
鱼儿双手握紧了松,松了又握紧,好半晌,低低开口道:“你也要走么?”
莫问道:“我去找解清酒蛊毒的法子。”她从花莲那里知道清酒三人追杀美人骨的经过。美人骨并不知晓裂心蛊的解法,她猜想连鬼门的判官都极有可能不知道这解法,所以只能从别处入手。
鱼儿惊诧的看着她。莫问看破她所想,说道:“他们都觉得清酒死了,总要有一个人相信她还活着。”
鱼儿鼻子一酸,咬着下唇,说不出话来。
莫问怕了拍她的肩,待鱼儿抬头来看她时。莫问拉扯着自己脸皮,做了个僵硬的微笑:“我会定时回信来的,也会打探厌离她们的消息,你回了九霄山庄,要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好好习武,若是他们待你不好,尽管去找花莲,不要怕扰了他。”
两人一走,不久后,烟雨楼和七弦宫也相继回去了。
鱼儿知道豪云和宫商了解清酒过去,至少了解部分过去,原是想和两人说说话。
及至如今,鱼儿对清酒的过去还是知晓不多,甚至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然而豪云这人,一向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来时她不知晓,走时她也不知道。而宫商,他从阳春那里接过那只玉箫,便一直郁郁寡欢,怅然回了七弦宫。
最后一人来向鱼儿辞行的是阳春,他背负着两仪剑,规规矩矩向鱼儿和齐天柱两人一躬到底。
鱼儿问道:“去无为宫交还了两仪剑后,你打算去何处?”
阳春道:“我与少楼主说好了,帮协烟雨楼寻觅清酒姑娘三人的踪迹。”
阳春目光坚毅,发着光亮:“鱼儿姑娘,我一定会找到清酒姑娘的,就算只剩一具白骨,我也给你们找回来!在此
之前,齐大哥,鱼儿姑娘,你们要好好保重。”
阳春走后,鱼儿几人便动身回九霄山庄了。
道路不好走,又时不时飘些雪。名剑山庄和九霄山庄的人听鱼儿说愿意回庄后,喜不自禁,有鱼儿昏迷七日在前,待她越发小心,生怕在将鱼儿护送到庄之前出了什么岔子,雇了马车,不让她骑马,怕她受了一点凉,受了一点惊。
这日到了九霄山庄地界内,路过一处桃树林。北方桃树一般是花落后发芽长叶,冬末的桃树还只是光秃漆黑,看过去十分萧条。
齐天柱坐在马车外驾车,看得此景,想起当年雁翎山下片片桃林,鲜艳欲滴。
往日瞧见未开的桃树倒也不是这般触景伤情,当年大家热热闹闹一帮人,瞧见再萧瑟的景致也觉得热闹。这一次只余他与鱼儿两人,许是心境所致,竟也如那些初经别离的毛头小子长吁短叹。
齐天柱正看桃林出神,忽听得马车内一阵细碎的响声,像是一盘豆子洒落在地的声音。
齐天柱掀开车帘,问道:“丫头,怎么了?”
鱼儿跪在马车内,手上拾捡着什么,她抬起脸来,一双眼睛垂着泪珠,一颗一颗:“齐叔,佛珠断了。”
清酒赠送给她的佛珠从中断开,佛珠散了一地。鱼儿无声的落泪,手足无措的捡着佛珠。
齐天柱躬身进入车内,也一起捡佛珠。
齐天柱拿了一方手帕来兜着,将佛珠找齐,一百零八颗,虽是整整齐齐,一粒不少,但绳断了,便串不起来了。
鱼儿仍是跪坐着,捧着佛珠,喃喃道:“为什么……”
齐天柱看她满身死寂之气,心里一疼,将她搂在怀里,说道:“丫头,哭罢,哭出来就好了。”
好半晌,鱼儿在齐天柱怀里压抑的呜咽起来:“她离开之前,分明说很快就能回来,为什么,为什么转眼之间,都走了……”
齐天柱扶着她的脑袋,叹道:“人这一生有许多遗憾,便是因为这悲欢离合,谁也料想不到。”
“会走的强留不住,但是缘分未断,人生漫漫,丫头,相逢定有时。”
第107章
如鱼化龙(二)
九霄山庄同七弦宫一般坐落在城中,
不如名剑山庄那般富丽堂皇,但也有百年武学之家的气派。
君临一早站在门外亲候,
见过大风大浪的君庄主,此刻却在门前走来走去,心神不宁。
“庄主,
来了!”
只见东道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八骑护在左右,在门前停稳。
君临理了理衣襟,两袖一摆,
对着齐天柱一拜,说道:“齐兄,一路护送鱼儿,
让你受累了。”
齐天柱跳下马车来,扶住君临双手,笑道:“君庄主言重了。”
一双素白的手掀开车帘,狐裘裹着鱼儿纤弱的身子,隽秀清灵的人儿在这雪白世界中,显得越发娇嫩,
惹人怜爱。
君临看向着鱼儿,
距上次相见也没过多久,但他瞧着鱼儿却消减了许多。
鱼儿下了马车,走到君临身前,向他行了一礼,拜道:“君……”她习惯的便要唤君庄主,
然而这一次回来,万不是什么做客的,有些事迟早要习惯,便即改道:“爹。”
君临愣了片刻,没回味过来,猛然间醒悟鱼儿叫了什么,连忙应道:“诶。”
反应过来,紧接着不禁又高了声音,应了一声:“诶!”脸上笑意可掬。
鱼儿见君临只因自己这叫的一声‘爹’便如此高兴,心中反倒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君临走来牵住鱼儿手腕,说道:“来。”便要带鱼儿进门。
走了两步忽然停了下来,回想起来这身后还有客人没招呼。从来礼数周到的君临,现在为着一声‘爹’,喜不自禁,倒有些恍恍惚惚了。他忙向齐天柱几人道:“诸位舟车劳顿,请一起入庄,让君某好好款待。”
名剑山庄的人还骑在马上,并不下马,听到君临的话,也只是向他抱了抱拳:“君庄主,我们的职责是保护少庄主,如今既然将少庄主安全送到了九霄山庄,我等也该回名剑山庄覆命了。”
这几人拉着缰绳,调转了马头,便是要立即动身的:“君庄主,今日少庄主送到贵庄中是毫发无损的,不日,燕庄主和云老要过庄来拜访,届时少庄主若损了分毫,那两位是不能罢休的。”
这话由他来向君临说,极为无礼。然而君临不仅不恼,反而十分高兴:“这是自然!”
名剑山庄的人离去后,君临带着鱼儿和齐天柱先去了为他俩安排的住处。
鱼儿住处在南轩,即便是冬日,绿意不减,清幽雅致,有重新布置的痕迹,看得出君临很是用心。
齐天柱跟着鱼儿一起入了九霄山庄。齐天柱自身愿拜为门客,但君临却执意以兄弟相称,以兄弟相待,考虑到鱼儿初到此处,不能立即习惯,齐天柱住处离鱼儿十分近。
三人休息片刻后,君临带着鱼儿去见了一人,那人是君鼎天的夫人,鱼儿得唤那人一声祖母。
君鼎天死后,庄中妇女老幼靠着云遮月保全了一命。经此血祸,老夫人便不再过问庄中事物,只一心吃斋念佛,心中唯一过不去坎便是君临和云遮月的这个孩子。
君临带着鱼儿过去时,老夫人抓着鱼儿的手,颤声道:“像,真像。”
老夫人将鱼儿搂在怀里,怜惜的爱抚:“孩子,这些年在外,叫你吃了不少苦,今日回到君家来,君家不会再叫你受一丝委屈!”
老夫人对君临道:“临儿,我们君家上下欠遮月良多,也欠这个孩子的,你要好好待她,必须好好待她!”
君临道:“娘说的是。”
不久后,君临便要给鱼儿正名。鱼儿认祖归宗,并不仅仅是入族谱,祭拜先祖,君临散尽英雄帖,邀天下英雄共享喜事,实则
是将鱼儿的身份广而告之。
一向做事风格低调温和的君家,这一次却十分高调。
天下人都知道,君家找回了三小姐,宝贝的不行。
请帖才发出,便立即有人回帖,认祖归宗一事安排在清明,在此之前,已有不少人送了礼来。
鱼儿认祖归宗已不算是家事了。君临安排了人教授了鱼儿文礼,鱼儿幼时生活艰难,落在山贼手中,求生已是困难,又哪里去习文知礼,其后游荡江湖多年,江湖人落拓不羁,他想鱼儿身边那些人不注重这些,定然没教过鱼儿。
哪里想到鱼儿行止有度,言谈有礼,便是一个大家小姐的姿态。君临知晓了,欢喜的不得了,日日嘘寒问暖,恨不得将欠缺的十六年一股脑的补上。
清明当日,下了一场雨,雨丝极细,仔细看也看不清。
九霄山庄门庭若市,均是来看这君家三小姐的。
“名剑山庄,燕悲离燕庄主,云惘然云老先生到!”
门童声音传来,那热闹的人群纷纷朝外看去,惊诧不已。这燕悲离和君临不对付好多年了,这次竟然主动上门,算是不计前嫌了?
君临喜气满面迎了出去,向燕悲离道:“燕兄。”又向云惘然一拱手,唤道:“云叔。”
“候你二位已久,进屋里上座。”
燕悲离板着一张脸,半晌应了一声:“嗯。”
云惘然倒是虎着一张脸,严声道:“君临。”
君临道:“晚辈在。”
“鱼儿是完完整整进的你九霄山庄,这一次,你得护好她,我云家就这么一条血脉了,倘若日后她在你这里有个万一,老夫豁出性命不要,也与君家没完!”
君临直起身,神色毅然,朗声道:“云叔不必担心,不会有这一日。”
云惘然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随着君临走了进去。
众人心道:“这两庄是冰释前嫌了,原来是这三小姐的功劳,得两庄重视若此,是个不好惹的人物,但愿不是什么恃宠而骄,蛮横无理的小妮子。”
到得吉时,君临领着鱼儿去了祠堂,点香叩拜,将她名字入了族谱。
入了君家,便要姓君,自这一日开始,她便不是鱼儿,而是君若鱼了。
鱼儿跪在蒲团上,听着君临念着祷词,这本来也算是喜事一件,君家众人待她赤诚,她能感觉得到,但是此时此刻,仍止不住心中苍凉,哀哀的阖上双目。
祭拜完后,君临便带着她去宴客堂见宾客。
众人一见这君三小姐的面目,皎皎女子,秀色夺人,心中觉得这君家的小姐确实就该是如此的,随之又觉得十分熟悉,想了半日,其中一人惊呼道:“原来是恩人!”
众人还是不解,慢慢才相继记起,原来这君家三小姐便是那日名剑山庄上领着群豪冲出行尸包围的女子,解千愁的徒儿,惊才艳艳的少年俊杰。
君临向着众人敬了一杯酒:“承蒙各位看的起我九霄山庄,今日来贺小女归家,君某感激不尽,日后小女还要承望各位多多照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