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摇了摇头,定了定神才道:“如今汴京城中,最迫切想要加害王春香之人,莫过于尚义。倘若真是他掳走了王春香,他如今的武功恐怕会在五爷与我之上了。”
如果是这样,那抓捕尚义就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了。
“不,小生却不这么以为。”
众人凝重之时,黎望的声音忽然从门口传来,展昭和公孙先生抬目望去,便见他和五爷并肩而来。
展昭心神一松,开口问:“黎兄你怎么有空来开封府啊?”
“来找五爷有点事,是不是来得太巧了?”
黎兄的人品,展昭当然是信任的,闻言便道:“方才,黎兄为何那么说?”
“只是合理推断而已,倘若尚义武功已经远超你与五爷,那他前几日又何必藏头露尾、还要借杨氏之手对王春香下无影散呢。”黎望说话的语速不快,但却很能安抚人心,“再说,狄将军曾与此人交过手,你即便不相信自己,也该相信狄将军的本领。”
狄青的武艺,是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招式武功可能比不上展昭和五爷的精妙,但论杀人的功夫,五爷和展昭加起来,恐怕都比不上狄青。
当日内城门口,尚义是凭借自己对京城的熟悉才逃脱狄青的追拿,这点实在没必要演戏。
“黎兄你说得不错,是我想岔了。”展昭松了一口气,但问题依然存在,王春香到底是如何从开封府不见的?
公孙先生闻言,也道:“老夫方才问过杨老夫人,这两日王春香的情况并没有太大的起伏,今日却突然肚痛难忍,实在有些蹊跷。”
为了解毒,公孙先生基本都能把王春香的脉案倒背如流了,按照常理来讲,王春香应该没有这么快毒性再发作的。
“先生的意思是,王春香是假装肚痛,自己走的?”
五爷闻言,当即道:“可这怎么可能,她要走出哪里?”
王春香身中剧毒,又怀有身孕,身上也没银钱,离开开封府衙,还能去哪里?难不成是不想活了,想要寻死不成?
正在大家头脑风暴之时,黎望突然开口:“其实,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知常你的意思是……”显然,公孙先生也猜到了。
当日他们同叶老先生谈论解毒事宜时,并没有避着王春香,王春香虽然哑了不能言语,心里却很明白,只有尚义才能救她腹中的孩子。
黎望点了点头道:“我的意思,便是先生心里所想。”
“可是她又怎么知道尚义在哪里呢?”公孙先生还是觉得说不通,“退一万步,是王春香为了保住腹中胎儿,所以从开封府离开,但仅凭她一人,是绝对不可能完成之事。”
“那倘若,是有人相帮呢?”
三人心神一凛:“谁?”
黎望摆手道:“非是指谁,只是她如今已不在开封府衙,一人又做不到孤身离开,那么便只有这么一种可能,即便听着匪夷所思,但有时候真相就是这么无理取闹。”
……无理取闹这个字,用得就很灵性。
“不过,听五爷讲,最近杨老夫人与王春香一直形影不离,公孙先生可有看出她有什么不对劲吗?”
公孙先生闻言,心里一突,方才事情紧急,他根本没来得及怀疑这些。现下一想,杨氏方才面对他的眼神似有躲闪,恐怕是有所隐瞒了。
第187章
直言
对于杨家而言,今年可谓是流年不利。
本来一家四口虽然生活清贫,但至少阖家团圆、没病没灾。可打从朝廷发了征召令开始,先是老大被迫当兵去攻打西夏,然后又是老大媳妇上山礼佛无故失踪,杨氏带着小儿子去报案,却把小儿子送进了牢里。
之后一系列的事情,杨氏都是各种有心无力,想救小儿子却没有能力,大儿媳妇被毒哑怀相不稳,她也无计可施,所以这一次春香跪着求她,她是无论如何都狠不下这个心。
可是这能怎么办啊,老天爷啊,春香肚子里怀的可能是老杨家最后一点骨血,即便她再无私,也不能叫老杨家断了后啊。
于是,她昧心良心帮春香从开封府离开,只求那一点点的生机。
杨氏软倒在地上,如今已是秋日,地面寒凉,可她却毫无所觉,因为此刻她的心比这地面要凉太多太多了。
正是此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谁?”
“杨老夫人,是我。”
公孙先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杨氏忙擦干脸上的眼泪开门,却发现门外站的人有点多,不仅开封府的人,还有曾经在叶神医府上遇上的那两位毓秀公子。
“公孙先生,是找到春香了吗?”
杨老夫人实在不是一个很会说谎的人,她确实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但就是因为这份克制,显得她脸上此刻的焦灼带着三分虚假。
公孙先生见此,心头哀叹一声,才道:“杨老夫人,这话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不是吗?”
杨氏闻言,吓得后退一步,才忽然放声道:“你这话什么意思,老身不明白。”
“老夫人喜欢装聋作哑,开封府却没义务配合你,与虎谋皮这种事情,向来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黎望本来不想开口,但得了公孙先生的暗示,只得开口道,“现下王春香刚刚不见,说不定还有挽救的时机,如果时间一长,杨老夫人与其奢望歹徒大发善心,不如趁早去棺材铺定个好棺材。”
艹,黎知常你也太敢说了,五爷这么出格的人,像是这种狠话,也就只对江湖同道说过。
杨氏听完,脸都差点儿气歪了:“这位公子,还请慎言,老婆子虽然身无长物,但也有一身骨气,此地是开封府,你若是公职中人,岂能如此妄言!若你不是,老身要你一句道歉,不难吧?”
哇喔,刺激,五爷这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问黎知常要道歉的,这也算是活久见了。
黎望虚吗?他当然半点不虚,毕竟这话公孙先生讲不得,展昭讲不得,可他一个秀才书生,自然是想讲什么就讲什么的:“原来老夫人也知道此地是开封府啊,小生从来只听说过被歹人威胁找开封府求助的,却没听说过从开封府逃出去自投罗网的,哪怕老夫人稍微分一点心思在王春香身上,便绝不会坐视她就此离开。”
杨氏脸臊得慌,便道:“公孙先生,您就让个小子这么说老身吗?”
“这难道不是事实吗?老夫人你倚老卖老的本事,可比脑子转得快多了,王春香此番接连受惊,又口不能言,一时被蛊了心智、病急乱投医倒是有可能,你不加阻止,却放任她离开,岂不是送她入火海?”
这话,当的上是难听,也足够“振聋发聩”。
杨氏自忖从前是县令夫人,所以即便杨家落难,她也依旧保存着从前的体面,如今被个小子指着鼻子骂,哪里还有什么理智可言,当即与之对峙起来:“你懂什么!你个金玉窝里养出来的富家子懂什么!春香若是不走,她就没命了!老身难道不知道这是饮鸩止渴吗?可是你们请来的神医,要么是束手无策,要么就是要落胎,不是你们的孩子,你们当然不会痛了!”
黎望见此,当即对公孙先生道:“她承认了。”
杨氏:!!!这小子耍诈!!!
这嘴要是捐给开封府该多好啊,公孙先生心里不无感叹,面上却道:“老夫人,你既然知道王春香此去凶多吉少,为何还要为她掩饰?”
“可是,这孩子,老身也是没办法啊!”
白玉堂听得憋屈,已经去外头喝茶了,原本黎望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也准备要走,却在听到这话后,一下没忍住,多嘴道:“既是没办法,还不相信开封府,老夫人到底是求什么呢?”
杨氏语塞,这公子说话怎就这么刺人呢!
她求什么?她只是求阖家安康而已,为什么老天爷连这么简单的事都不答应她呢。
要不是时间紧迫,黎望真懒得跟这种人掰扯嘴皮子,见这老太婆还一脸犹犹豫豫、委委屈屈的表情,他当即又开了口:“如果是为了孩子,王春香这胎怀得困难,又被下了哑药又被下了剧毒之物,即便解了毒,恐怕也有损胎儿,杨家如今有这个闲钱养活他吗?”
这问题可太尖锐了,公孙先生都要出口打断了,却听到了知常接下来的这番话:“老夫人恐怕有所不知,小生在娘胎里时,母亲也因为外事惊惧怀相不稳,以至于我一生下来,大夫便说我活不过十六。”
“那你……”明显是已经及冠了啊。
黎望抬头,眉宇间自带一股锐意:“就像老夫人说的那样,小生是金玉窝里长大的,能有幸活到现在,全是真金白银堆出来的,那数目恐怕不是您家能够承受的。”
杨氏呼吸一窒,脸上全是无奈的恍然。她虽然倔强,但也不是听不懂人话。
虽然这话很残忍,但……确实如此,春香这胎即便是安然生下来,以杨家的能力恐怕也留不住。
这太残忍了,杨氏当即噗通一声坐在了地上,脸色肉眼可见地灰败了下去。
“不过,有个不算好消息的好消息,您家的大儿子杨兴祖,已经在回来途中了。”黎望见人没反应,便换了个更直白的说辞,“他还活着。”就是可能身体有点儿缺陷了。
但这种时候,黎望自然没讲太明白。
“你说什么?我儿兴祖要回来了吗?他真的活着?”
杨氏当即扑了过去,所幸黎望躲了一下,才没被人扑个正着:“活着,所以王春香到底是怎么离开的,你现在能说了吧?”
杨氏喜极而泣,她也顾不得身上的尘土,也迅速忘记了这位公子刺耳的言辞,当即猛点头:“我说,我什么都说。”
杨氏要开口,公孙先生便接过了话头。
黎望见此,终于抬脚去了外面的花厅和五爷一起喝茶。
当然了,开封府是清廉衙门,这茶自然算不得多么好喝,他浅尝润了润嗓子,便放下了茶杯。
“怎么样,那老太婆说了吗?”
黎望便笑着道:“五爷不是说小生是神仙吗?既是如此,她焉能有不开口之理?”
……倒也没必要这么自吹自擂。
“说起来,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啊?”很难得啊,黎知常这人居然会上开封府来找他,“而且,你怎么知道五爷在开封府啊?”
“唔,只需要一点点合理的推测能力。”黎望伸出食指和大拇指比划了一下,然后道,“至于什么事,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五爷曾说过自己在鲁地有个住在海边的朋友,是不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这个有什么好说谎的。”白玉堂有些不明就里道,“怎么,你难不成要去鲁地游学?”
“小生倒是想啊,可惜最近学业繁忙,哪里能出得去。”再说冬日临近,他这身子骨,还是待在京城安生一些,“还不是巽羽楼那群食客闹的,原本鱼肉焖饭上面的海菜是够的,现在嘛,恐怕撑到下个月已是极限了。”
“什么?你上架鱼饭,居然食材都没备足吗?”事关最爱的菜,五爷当即急了,“你说缺什么,五爷立刻叫人送信去鲁地,要你有什么用!连个这种小事都做不好!”
……刚才还叫他神仙呢,现在就没半点儿卵用,五爷这脸翻的,可比翻书快多了。
“还不是五爷太能吃,就差一天三顿住在巽羽楼了。”
白玉堂:……呵。
展昭提着剑出来,就看到两人谁也不看谁的模样:“你俩怎么了?”
“你问他!”五爷当即告状道。
“没工夫说这些了,杨氏方才交代,她是在王春香房内捡到的纸条,上面写让王春香孤身去茅房,有人会在那里接应她送她离开去救命,如果她不去,就等着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没命。”
“纸条呢?”
展昭摇头:“被烧了,所以也无法分辨到底是谁写的。”
五爷却奇道:“不是说王春香不会写字吗,如果杨老太婆不读字条给她听,她怎么知道这些事情?”
所以啊,人性有时候是禁不起任何推敲的。
“五爷,看破不说破,有些事情没必要这么较真。”黎望说完,又问展昭,“找到是谁接应了吗?”
开封府的守备力量,是展昭在统管,任凭是江湖高手,也不能来去自如。换句话说,只要找到这段时间进出开封府的人,就能锁定嫌疑人了。
“找到了。”
“谁?”
展昭深呼吸了一下,才道:“中牟县县令顾清和的师爷。”
第188章
环扣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中牟县的师爷好像姓何,可是一个衙门师爷,为什么要帮助尚义劫走王春香呢?
“这没有道理啊?”五爷表示非常想不通,“难不成,是尚义给那师爷下毒,逼他这么做的?”
天知道,五爷当真是随口一猜,谁知道等开封府的人找到何师爷时,这人已经毒发,不治身亡了。
“是砒霜,且已经死了半个多时辰了。”
五爷忍不住吃惊:“那岂不是刚出开封府衙没多久,人就死了?是尚义动的手吧。”
展昭皱眉深思,许久才道:“不知道,但从现场的痕迹来看,不像是尚义动的手。”
“为什么会这么说?”
展昭看向黎兄,黎望正在看初步的验尸报告,这会儿刚好看完放下,就对上了展昭的目光:“展兄,你这么看小生做什么?”
“黎兄你觉得呢?”
“不好说,但砒霜这种毒,寻常江湖人用用,倒算合情合理,但尚义是玩毒的行家,他要杀人,会用这么普通的毒药吗?”黎望将验尸报告放下,才道,“如果你是尚义,你又是先下毒控制何师爷,之后又用砒霜杀人灭口,这听上去,是不是很复杂。”
五爷听罢,当即道:“你说得也对,这姓何的师爷就是个文弱老头,尚义杀他比杀鸡还容易,若要杀人灭口,不过一刀的事情。”
“但如果不是尚义出手,那这何师爷为何会毒发而亡呢?总不可能是自己给自己灌了砒霜吧?”五爷说完,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
展昭闻言,只觉眉心一跳,继而连心脏都鼓噪起来。
“为什么不可能呢?”黎望此刻却忽然开口道,“要知道,这世上本就没有任何不可能的事情,只有想不到的事情。”
正是此时,衙差来报,说是何师爷的尸体已经运送了回来,公孙先生请黎公子到书房一叙。
黎望点了点自己,讶然道:“就只叫了小生一人吗?”
“回公子的话,是的。”
……这衙差,怎么这么一板一眼,一看就是开封府当差的。
“行吧,前头带路吧。”
黎望跟着衙差拐过中庭,就见一身穿绿色官袍的男子匆匆而过,其面色焦灼,眼眶隐隐含泪,脸上满是痛苦的神情,甚至……带着点难言的愧疚。
“小哥,这是哪位大人啊?”
黎望是开封府的好朋友,各个衙差的好感度都很高,他一问,便得到了回复:“是中牟县的县令顾清和顾大人。”
原来这就是顾清和啊,黎望望着人远去的背影,看方向,应该是去替何师爷收敛尸身的。
“黎公子,怎么了?”
黎望摆了摆手,当即跟了上去:“没什么,你带路吧。”
公孙先生正在翻档案,黎望到的时候,他刚好翻出了杨家的户籍记录,却原来,杨氏已故的夫君杨仲康,二十年前也曾是中牟县的县令。
“公孙先生在找什么,可需要小生帮忙?”
公孙先生当即道:“那是再好不多了,那边那堆档案里,劳烦知常找找顾清和顾大人的籍贯履历。”
……好家伙,这么直白的吗?
黎望觉得今日来找五爷,就是个错误。
但这会儿,木已成舟,他只能伸手翻找起来。所幸他的运气还算不错,找的时间不久,就找到了写有顾清和名字的籍贯证明。
“这顾家,居然只有他一人了啊。”
公孙先生闻言,却并不惊讶,只道:“此事老夫倒是有些耳闻,包大人与我提过,顾清和当年考科举之时,较之常人倍加努力,又有天赋,包大人惜才,不忍他因家境原因泯然众人,便将他收为学生,悉心教导。”
倒也是,这会儿文人考科举,确实不是光凭天赋努力就能办成的事,寒门虽也出贵子,但这个年代想要出头,没有贵人帮助,除非真是智多近乎妖,否则能中举,已是大毅力者了。
黎望继续往下看,并未看出顾清和的履历有任何的问题。
公孙先生也在一旁阅览,等看完,便将杨家的档案递过去,示意人继续。
“杨仲康?”黎望有些疑惑道。
“他是杨兴祖和杨谢祖的父亲,巧合的是,他也曾是中牟县的县令。”公孙先生说完,指着档案的一角道,“但奇怪的是,原始的户籍上,杨家却只有一子。”
黎望回忆了一番,他仿佛听展昭提过一嘴,那杨家长子是抱养的,故而杨氏偏心小儿子,一直奴役大儿子为小儿子赚钱生活。
“咦?不对啊,公孙先生请看,这年份若往前推算,并非杨谢祖的年纪啊。”这杨氏如此偏袒小儿子,没道理给大儿子报户口,小儿子却不报啊?
公孙先生算术没黎望好,但很快一提醒,也算出了数字差。
他这会儿也糊涂了,这杨家到底哪个儿子是亲生的?
公孙先生陷入了沉默,黎望见此,便继续翻档案,只是接下来都没有什么重要的讯息,他刚要放下,却看到了杨仲康最后引咎辞职的公文。
二十余年前,杨仲康的年纪应该还在当官的鼎盛时期,这有家有子的,没道理放着体面的官不当,要去当农夫啊。
黎望来了兴致,翻找一番,终于找到了理由。
“哇喔,这案子判得,难怪他连官都没法当了,原来是背上了人命负疚啊。”黎望忍不住惊叹道。
“什么人命负疚?”
黎望便将卷宗递给公孙先生,道:“二十余年前,中牟县有一伙水寇,为祸一方,朝廷派人围剿,只有一头目侥幸逃脱,杨仲康便派人绘制了水寇的通缉令,张贴在县城内外。当时见过这名水寇的人不少,通缉令一发下去,便抓到了人。”
“经多方指认,此人便是那名穷凶极恶的水寇,杨仲康当堂便判其斩立决。”
这办案流程是没有问题,但很显然……有些过于急躁了。
急躁就容易出事,就比如杨仲康处理的这个案子,那名“水寇”被抓到公堂上时,口不能言,手不能写,他也没多在意,因为苦主的多番指认,便仓促下了判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