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脸色,怎么越来越难看了?
“可是为夫又不是大夫,你身体本就不好,这会儿又是冬日里……”李城南话还没说完,就被李夫人的手指捂住了嘴。
见丈夫一脸的疑惑,李夫人一脸凄楚地开口:“夫君,我是真想跟你一辈子的。”
李城南要开口,嘴巴却被捂着,他下意识要挣扎,却听得夫人道:“夫君,你不要说话,听我说好不好?”
见李城南点头,李夫人才道:“夫君,你从前是不是很好奇,我为何每个月的十六日都会去庙里烧香?”
李城南今日打从听到那朱丽儿报案开始,心里头就一直坠着,现下听到夫人用这般郑重的口吻说话,他心里忽然升起了无边的恐惧。
他难得一次不顾夫人的意愿挣脱了束缚,道:“夫人,莫要说了,我如今已经不好奇了。”
这话里,充满了无边的关切,李夫人含在眼眶里的眼泪,一下就落了下来:“夫君,我想说,我想告诉你,我怕我现在如果不说,以后就再也没有勇气向你坦白了。”
更重要的是,恐怕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了。
李城南结识李夫人时,还只是一介书生,两人携手多年,他确实一直不知道夫人的家乡在何处,又是为何会一人孤身。
甚至夫妻多年,他能感觉到夫人对他的情意,却总觉得隔着一层似的,就连下人也说夫人总是不展笑颜。
虽然美人颦蹙也是美的,但李城南是真心喜欢夫人,也希望夫人能开心起来。
可现在听完夫人说的话,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夫人会一直愁眉不展了。
“夫人!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他说完,便拥住夫人哭了起来,李夫人感受到爱人宽厚的胸膛,忍不住靠上去也哭了起来。
这份仇恨和沉重,积压在她心头太久太久了,久到她已经快喘不过气来,每每午夜梦回,她都会惊魂醒来,看着宽广仁厚的夫君,她甚至心里隐隐起了罪恶感。
李夫人打从心底觉得,自己不配拥有夫君这般的疼爱与情意,她是个罪人,不应该有这么好的生活。
可是她又贪恋夫君的疼宠,只是命运终究是不够眷恋她。
人总该是要为自己的曾经付出代价的,或早或晚,即便是日夜诵经求佛,也是逃不脱的。
李夫人的故事很简单,她本是蜀中人,家中经营着一家典当铺子,银钱是不缺的。她幼年过得快快乐乐,有一日回家,却见鲜血满地,她亲眼看见两个手执屠刀的男人杀光了她的亲人,那两张脸,就是化成灰她都认得。
可是官府找不到这两个人,她的父母和亲人枉死,她也被迫远离家乡,终于有一日,叫她寻到了仇人。
可是仇人武功很高,她杀不了他,去报官还被官府的人轰了出来。
迫于无奈,她只能选择忍辱负重给人做妾,然后伺机杀了仇人。
李夫人原本以为自己可能需要很长的时间去等待,却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么快,朱耿白与人比斗受了重伤,却还叫嚣着要杀回去,她偷偷换了伤药,又定做了一枚七寸长的铁钉。
在她的家乡,有这样一个说法,一个人只要被铁钉贯穿大脑,那么就会永世不得超生。
朱耿白杀害她的父母亲人,她恨其入骨,她要他下辈子也投不了人胎。
然而,杀人的感觉实在太糟糕了,李夫人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忆这一段记忆,可那种粘稠的血腥感,却一直如影随形地跟着她,叫她魂魄不安,只得日日求神拜佛。
可即便如此,她心里依旧难安,甚至每晚,都能梦到那朱耿白来向她索命,还有……朱耿白那个无辜的女儿。
当初她孤身飘零的时候,也是那般的年岁,李夫人知道孤苦无依的苦,却还是将这份苦,加诸到了那个小女孩身上。
而今日,她又见到了那个叫丽儿的小姑娘。
丽儿生得一点都不像朱耿白,打小就漂亮,长大了更是俏丽,李夫人明白,对方必然是认出她了,就像她当初能一眼认出朱耿白一样。而且有包大人在通许县,即便她的夫君是通许县令,也没有办法再庇护她了。
冤冤相报何时了,就让仇恨终结在她这里吧。
“夫君,我不后悔杀了朱耿白,我只恨负了你,叫你替我……”
李城南拼命摇头,声音都变得沙哑起来:“不,你没有负我,当初是我执意要娶你的,而且那朱耿白本就该死,包大人若是知晓,必然不会判你死罪的。”
李夫人却摇了摇头,道:“夫君你是朝廷命官,绝不能有一个背负罪名的家眷,若我执意还要留在你身边,便是害了你呀。”
“那我就不做这个官了,夫人,你听我说,你不要做傻事,明白吗?”夫妻多年,李城南显然听出了夫人心含死志,因此连说话的声音都颤抖起来了。
“不,夫君你心有大志,不可因……”
“不是这样的,夫人你不必内疚,其实……这两日,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李城南本来不想这么早提的,可是若是不说,恐怕夫人就要离他而去了,“夫人,你说为夫到底适不适合当官?”
李夫人却是很崇拜夫君的,闻言当即道:“自然,夫君宅心仁厚,事事替百姓着想,若有人告到衙门,纵是小事,也会认真对待。就如那周青柏一案,寻常县官,怎么可能会纵容三次验尸!”
“可是我验了三次,却什么都验不出来。”李城南有些颓丧道,“包大人一来,便将案子查得水落石出,夫人你知道吗?方才在公堂之上,我差点儿羞愧得当场辞官。”
“夫人你知道吗?方才在公堂上,那胡西霸带着黑豹闯上公堂来,我吓得腿都软了,包大人却是毫不慌张,就连大人身边带着的书生,都张弛有度,远甚为夫。”
李城南在当官之前,也是读书人中的佼佼者,他一路考中进士,难免有些傲气。可这些傲气,在他踏入官场之后,就一点点地被消磨掉了。
及至如今,他甚至已经开始怀疑自己能不能坐稳这个官位了。
“我本以为,通许县在我的治理下,尚算安宁和平,却没想到还有念奴娇这等藏污纳垢之地,夫人你知道吗?那两个少女,被打得遍体鳞伤,她们只是过路去投靠亲人的孤女,我却从不知道……这些。”
包大人来通许县,短短几天就查明案情、斩杀元凶,他在此地数年,却是毫无政绩,李城南说羞愧到当场辞官,并不是为了安抚夫人随便说说的。
他当时,真的是那么想的,只是后来包公连铡四人,他有些胆寒才没开口。
却没想到,这一案接着一案,甚至……还与夫人有关。
“夫人,我带你去见包大人,我必不会叫你有事的。”
李夫人此刻哭得面色鼻尖都是通红,倒是显得她面色红润了一些,听到这话,犹豫着点了点头:“好,不过夫君,你能容我整理一下形容吗?”
“嗯,为夫等你。”
李城南退出房门,稍稍收敛了一下情绪,才发现自己衣襟上都是夫人的眼泪,如此狼狈,自然是不好去面见包公的。
于是他折返院子,准备换身衣服,却听到了夫人房中传来了东西倾倒的声音。
他心里咯噔一下,直接冲了进去,声音凄厉无比:“夫人!”
却见李夫人已经用白绫将自己悬于房梁之上,李城南拼命想救人,可以他的力量,根本没办法把人抱下来。
“来人!救命啊!快来人啊!”
幸好啊,李城南喊得够响亮,五爷听到声音过来,见到这幅情形,当即掷出铜钱割断了白绫,险险将人救了下来。
“夫人!夫人!你怎么这么傻啊!”
李城南确认夫人还有气,当即红着眼睛哭了出来。
“李县令稍待,我去请大夫。”
大夫很快被请了过来,当然也惊动了包公,黎望本来准备吃过午饭就走的,出了这么大的事,倒也不好意思直接走人,就也跟着一道过来了。
黎望拢着大氅刚走到院门口呢,就看到了院门口边蹲着的李县令,那模样,就跟失了魂似的。
“李县令,怎么不进去啊?”
李城南听到有些陌生的声音,抬头就看到青年关切的眼神,他认得这人,这般的好样貌,很难叫人不记得。
“你是姓黎,对吗?”
“是,小生黎望,拜见李县令。”
李城南见青年这般气定神闲的模样,忽然发问:“黎公子,你觉得本官做官,是不是很失败?”
……你失败不失败,自己心里没点数吗?为什么要说出来为难小生呢。
第233章
宅心
平心而论,通许县令李城南比黎望预期中的要好很多很多。
但做官并不能只凭人品才学,太善良纯粹的人,并不适合官场。刚才在公堂之上,黎望就有发现看到,这李县令在四人上铡刑时,脸上竟然有不忍和恐惧。
人恐惧死亡,此为本性,但作为一方父母官,实在没必要去怜悯施暴者的性命。
但他和李县令又不相熟,交浅言深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李县令何出此言?大人的政绩,自有朝廷吏部官员审核,小生一介书生,怎好评判大人功过?”
李城南却是眼睛发红,情绪正处于崩溃边缘:“是啊,我为什么会这么失败?办案办不明白,家事也处理不好,我何须吏部官员审核啊,我连我自己心里这关都过不了!”
夫人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傻啊!为什么就不相信他说的话呢!
即便已经知道夫人被救回来了,李城南的手还是止不住的颤抖,若不是……若不是他回去看了一眼,他此刻已经与夫人天人永隔了。
“为何会过不了?”
就在李城南深陷自怨自艾之际,一把声音在他头顶响起:“这天底下的官员,尸位素餐者比比皆是,他们都能夜夜酣睡,为何李大人不能?”
“做人讲的是一个问心无愧,做官想来亦是如此,难道李大人做官,是问心有愧吗?”
问心有愧吗?
也许是这把声音很从容,李城南下意识地问自己,但……没有答案。
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去做一个合格的好官了,从前他一直觉得只要一心为民、不贪不偏,便已是一个好官了。
李城南自问已经尽心竭力去做到这一点,可是到头来,他却还是一败涂地。
于私,他没有及时发现夫人的秘密,以致如今叫夫人要为了他的官位寻死,于公,他枉拿朝廷俸禄,却叫那念奴娇此等魔窟盘踞在通许县数年。
“那些被念奴娇迫害的少女,倘若本官早些察觉,也不会叫她们受此等苦楚了。”过了半晌,李城南才哑着嗓子开口。
这李县令的道德自我约束感真的好强。
“李大人宅心仁厚,小生佩服。”黎望已经有些站不住了,早知道刚才就该头也不抬地进门,现在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叫人头疼。
仁心仁厚啊,这四个字李城南听得可太多了,他读书时,老师和同窗会这般评价他,等他进士及第、入朝为官,夫人和上峰亦是如此评价他,现下这位黎公子,也提起了这四个字,李城南却觉得这四个字,更像是嘲讽一般。
宅心仁厚,必是百姓之福,以前他对这句话深信不疑,可是现在,他已经不知道该去相信什么了。
李城南已经心生颓志,他想等夫人醒来后,就将案情如实禀告包大人,然后辞官带夫人回家乡去。
他或许,真的不适合做官。
可是他数十年寒窗苦读,心中到底不甘,夫人恐怕也是知道他不够坚定,才会选择自缢成全他的官途。
“你说,宅心仁厚,到底好不好?”
这是什么废话问题?黎望忍不住扶额,像是李城南这般性格的官员,若在他爹手底下讨生活,恐怕第一天就会被老头子训到哭出来。
“李大人,何出此言?宅心仁厚,自然是好的,否则为何会被人推崇呢?”黎望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却又道,“大人想问的,是不是为官者宅心仁厚好不好?”
一语中的,李城南只觉得自己对上这双眼睛,像是无所遁形一般。
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为官者,亦是人,宅心仁厚,为何不可?”黎望干脆破罐破摔开口,“但公是公,私是私,如果为官者带入太多的个人情绪,就会干扰办案的公平,大人你觉得呢?”
世人都称颂包公为官铁面无私,公正公允,便是因其只尊律法、不谈人情,万事以证据为先。
可是抛开公事公办,包公私底下也是个能开玩笑之人,遇上可怜事,也会向人伸出援手,你敢说包公不宅心仁厚吗?
李城南一愣,然后忽然感叹道:“公子若是为官,必然是个好官。”
……那可不见得,他爹还说他会做个弄权枉上的佞臣呢。
正是这时,里面传来丫鬟匆忙的脚步声,只听得人喜道:“老爷,夫人醒了!”
李城南一听夫人醒了,当即站起来往里面跑,连鞋子跑掉了都不在乎,只快步往前去。
黎望看着石子路上那只孤零零的皂靴,一时陷入了沉默。
“我说黎知常,你愣在那里干什么呢?吹冷风啊?你是嫌你自己身体太康健是不是?”五爷见朋友愣在院子里,连喊话都听不见,只得无奈地上前扯着朋友往屋内走。
“没事,只是稍微想点事情。”
白玉堂不明白:“什么事情?竟也能叫你难住?”
“唔,大概是医者不自医,方才李大人还夸我以后会是个好官,小生觉得,恐怕是悬了。”黎望非常坦白道,语气居然还有些活泼。
怎么忽然谈上这个话题了?五爷递了一杯热水过去,见人接了才道:“他自己官都当不好,你跟他掰扯什么呢?他要是个能扛事的,何须包大人出马啊。”
在五爷看来,通许县这案子,实在称不上复杂,要搁黎知常手底下,绝对不需要这么大的阵仗,自己就能轻松解决了。
而且,自己枕边人的事情都搞不清楚,五爷觉得也是没谁了。
“哦对了,你可能不知道,朱丽儿口中杀害她父亲朱耿白的凶手张银花,就是李城南的夫人,你说这事巧不巧!”五爷止不住惊叹道,“难怪当初周青柏遍查死因不获时,她会夜半惊梦告诉李城南去查周青柏的颅顶了,合着是自己也这么杀过一次人啊。”
黎望:……好家伙,难怪那李城南方才要颓成这样了。
“杀人动机是什么?”
“报父仇。”五爷将听来的案情转述,然后道,“这朱耿白和单柏芳当真不是东西,这朱耿白死了,单柏芳可还活着,倘若此人还在京中,我必要将他送到开封府判刑。”
“哇,可喜可贺啊,五爷终于知道官府的威力了!”黎望还以为,五爷是准备提刀去千里追杀单柏芳了呢,不砍掉人头颅不回京那种。
“你少阴阳怪气地挖苦五爷!小心五爷去叶老头那里告状,就说黎知常不听话,又跟人动武了!”白玉堂停顿了一下,又加了一句,“而且还连战师徒两人!”
……何必要这么互相伤害呢。
黎某人立刻端出了杀手锏:“小生也觉得最近身体不大爽利,应是提不起勺子做菜了。”
这话一出,气得五爷直接把送出去的热水夺回:“要喝自己倒去!”
好心没好报,这朋友真是白担心了。
当然了,五爷这杯子夺的劲可不大,黎某人随随便便就又抢了回来,并且一口干了,如此才又说话:“杀人犯法,天经地义,但若是事出有因,包公也不会判那张银花死罪。”
不过张银花是蜀中人,若要核实案情,恐怕需要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内,案子如果一直积压在开封府手里,恐怕李城南这官,是要当到头了。黎望仔细一想,大概就能猜到这位李夫人自杀的真正意图了。
倒也是命运弄人。
“不判死罪,那就是说,还要判刑咯?”五爷不解道。
“当然,不然她为何自缢啊?难不成,是好玩吗?”黎望没好气道,“五爷你是不是,还挺欣赏这位李夫人的做法?”
“自然,孤女孑然一身,不具武力,却能忍辱负重,杀害仇人,甚至还能全身而退,这难道不叫人敬佩吗?”
这位李夫人的做法,若传到江湖上,绝对称得上一句好魄力。
黎望一眼就看穿了五爷的意图:“五爷,你是不是想帮她脱罪啊?”
这么一想,倒也是顺理成章,而且刚才还那么殷勤地给他倒热水,显然是想要找他出主意啊。
“是啊,你有法子吗?”
黎望忍不住看了一眼朋友,然后没好气道:“怎么的,你还真当我神仙了?”
“不行吗?”
“行啊,可是神仙也难在包公手底下救人,你觉得呢?”
……倒也是,以包大人的脾性,连官家都敢忤逆,更何况是不管人间事的神仙了。
“那也就是说,没的救?”
五爷失落的声音刚落下,内堂就传来包公中气十足的声音:“白少侠是觉得,本府不应该判李夫人有罪吗?”
白玉堂闻言,非常勇地点了点头:“是,她本就是替父母报仇,朱耿白是恶人,当杀。”
五爷的行事规律,黑是黑,白是白,不容许有第三地带出现。当然以他的武力,也足矣扫清黑白,不存在黑灰地带。
包公闻言,也不生气,只转头看向黎望,问:“知常,你也这么觉得吗?”
怎么的?一个个都这么喜欢问他送命题,是嫌他回京后要答的题不够多,是不是?
不过话说回来,包公也挺为难吧,否则也不会问他这种问题了。
第234章
主动
大宋向来以孝治天下,即便是官家,事关孝道,也必须以孝为先。
所谓上行下效,孝之一字,有时候甚至凌驾在律法之上,比如大宋律法中对父杀子和子杀父的规定,就非常双标。
父杀子,判罪极轻,若是碰上宽容些的官员,甚至会直接无罪释放,而子杀父呢,却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即便是原因可寻,也绝对是死罪难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