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裹着灰鼠毛斗篷,发间一支素银簪,浑身上下再无半点装饰。
她回头望了眼府门上的鎏金匾额,指尖在袖中掐出一道月牙痕。
“走吧。”宋清音轻推她后背,淡然的开口道:“趁天色未明……”
昭昭低低应了一声,刚要抬脚,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唤——
“昭昭。”
她浑身一颤,猛地回头,却见窦驸马立在廊下,一身素色长衫,面容隐在晨雾里,瞧不真切。
“你们这是要出门?”窦驸马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下意识向前,声音里带了几分急躁:“王妃,你要带昭昭去哪?”
“窦驸马,这个时辰,你怎么会来?”宋清音半眯了眼睛,质问。
窦驸马顿时眼神闪躲,支支吾吾的开口,“我只是担心昭昭的身子,这些日子时常过来看看,没想到今日遇到你们了。”
“哼。”宋清音冷哼一声,态度并不好,“你这话是真是假,想来只有自己知道……”
“我知道,昌平做了那样的事情,王妃自然会怀疑我,可我当真没有害昭昭的心思……我身不由己,可总有大白于天下的一日。”窦驸马低头看昭昭,声音带了满满的渴求,“我想和昭昭单独谈谈。”
宋清音自是不希望昭昭再跟公主府的任何一个人有牵扯,即便这人是昭昭的亲爹……
可正是因着是亲爹,她才不能替昭昭做主。
她看向昭昭,示意她自己决定。
昭昭犹豫片刻,还是上前去,声音怯怯的:“爹爹……”
“好孩子,你真的要走吗?”窦驸马的眸中满是不舍。
半晌,昭昭点了点头,应道:“我下山至今,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如今实在后悔……”
她不擅扯谎,眼神闪躲——
她虽然受了这么多的委屈,可能够见到自己的父亲,总是值得高兴的。
窦驸马望着昭昭低垂的眉眼,心中酸涩难言。
他伸手想碰一碰她的发,却又在半空中停住,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昭昭。”他的声音极轻,像是怕惊扰了她,“爹爹知道,这些年亏欠你太多……”
昭昭抿着唇,指尖攥紧了斗篷的边缘,不肯抬头看他。
她怕自己一抬眼,眼泪就会掉下来
“你不必说这些。”她的声音刻意冷了几分,“我本就不是公主府的人,又是自小在上清观长大,自然不该留在京城。”
窦驸马苦笑一声,眼中满是自责:“是爹爹无能,护不住你。”
昭昭心头一颤,眼眶发热,却仍强撑着不肯松口:“您总有您的难处,我明白的,可我不能一直体谅你,而不顾我自己。”
窦驸马深深看着她,半晌,低声道:“昭昭,你再信我一次。”
她终于抬眸,对上他的眼睛。
却是没有说话。
“等京城的事了,爹爹一定亲自去接你回来。”他的声音坚定,像是许下一个不容反悔的誓言,“到那时,谁也不能再委屈你。”
昭昭怔住,鼻尖一酸,眼泪险些落下。
她盼了这么久,自然要给自己一个交待,她慌忙别过脸,闷闷地‘嗯’了一声。
窦驸马见她如此,心中既欣慰又心疼,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去吧,路上小心。”
昭昭点点头,转身快步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的瞬间,她的眼泪终于无声滑落。
宋清音在一旁静静看着,待马车驶出一段距离,才低声道:“窦驸马倒是个明白人。”
昭昭低垂着头,指尖轻轻擦过眼角,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师姐,我是不是……太心软了?”
“怎么突然这么问?宋清音伸手揉了揉她的发,温声道:“心软不是错,至少证明,你心里仍信他。”
昭昭沉默片刻,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车窗外,晨光渐起,京城高大的城墙渐渐远去。
她不知道未来会如何,但此刻,她心里竟隐隐生出一丝期待——
或许,他真的会来接她回家。
马车不过才出京城,车夫便停下,皱了皱眉头,朝着里头道:“王妃,三皇子在前头。”
车帘被风掀起一角,昭昭透过缝隙,看见三皇子一袭月白锦袍立于官道中央,身后只跟着两名侍卫,却生生拦住了整条去路。
晨光落在他肩头,衬得他眉目如画,可那双温润如玉的眸子里,却藏着昭昭读不懂的暗涌。
宋清音眉头微蹙,低声道:“他怎会知道我们今日离京?”
她昨日虽然定了带昭昭回上清观的事情,可到底没有定准哪日,三皇子却能等在城门口,分明像是早就知晓。
这个时辰,醒着的人该是少之又少。
昭昭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帕子,心跳骤然加快。
她想起昨日三皇子看向她的眼神,像猎豹盯住猎物,势在必得。
“表嫂。”三皇子已含笑走近,声音清朗如春风,“这么急着离京,可是本王昨日唐突,吓着昭昭妹妹了?”
宋清音不动声色地将昭昭护在身后,掀开车帘淡淡道:“殿下说笑了,我不过是带昭昭回上清观小住。”
三皇子目光越过宋清音,直直落在昭昭身上。
少女眼眶还泛着红,像只受惊的小兔,让他心头莫名一软。
“本王特意备了份临别礼。”他轻笑,“不知昭昭妹妹方才看见了没有?”
这话一出,宋清音瞪大了眼睛——
是他告诉窦驸马的!
第三百七十二章
人皮
“临别礼?”宋清音眉头一皱,指尖不自觉地掐进了掌心。
她目光如刀,刮过三皇子那张温润如玉的脸:“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三皇子轻笑一声,月白锦袍在晨风中微微摆动。
他抬手示意身后的侍卫退下,这才缓步上前,声音压得极低:“表嫂何必装糊涂?若非本王派人告知,窦驸马怎会恰好在这个时辰出现在靖北王府?”
昭昭闻言浑身一颤,手指紧紧攥住了车帘。
她想起方才窦驸马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痛色,心头突然涌上一阵酸涩,甚至还带着几分怨怼。
她还以为是窦驸马的心里有自己,可现在看来,分明就是没有在意过自己,那方才那些话,也只是为了搪塞自己……
她越想越觉得失望。
“你监视靖北王府?”宋清音声音陡然冷了下来。
“非也。”三皇子摇头,目光却越过宋清音,直直落在昭昭身上,“本王只是关心昭昭妹妹的安危,昌平姑母的手段,表嫂应当清楚。”
晨光透过车帘的缝隙,在昭昭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低着头,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宋清音冷笑一声:“殿下倒是热心。只是不知这份‘关心’,究竟是为了昭昭,还是为了您自己?”
她越发看不懂三皇子的意图——
不但要靖北王府的扶持,还要昌平长公主的扶持。
三皇子不答,反而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递向昭昭:“妹妹方才哭过,眼睛还红着。”
那帕子上绣着一枝寒梅,针脚细密,却透着几分孤傲。
昭昭盯着那帕子,一时竟忘了反应。
“不必了。”许问年一把挡开三皇子的手,眼中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独意,“殿下若无要事,我们还要赶路。”
三皇子眸光一暗,看向他的眸子带着火光:“许公子也一同前去?”
许问年闷哼一声,并不做回答。
三皇子也不再理会他,而是看向了宋清音,突然压低声音道:“表嫂难道不想知道,为何本王对皇后恨之入骨?”
这句话像一把利刃,瞬间划破了表面的平静。
宋清音瞳孔微缩,昭昭也猛地抬起头来。
“什么意思?”宋清音声音紧绷。
三皇子突然站直了自己的身子,摇了摇头:“没什么……上清观路途遥远,还是本王护送表嫂和昭昭妹妹吧。”
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态度,让宋清音看向他的时候都带了不解——
从前的三皇子断然不会如此态度。
宋清音指尖在袖中微微发颤,面上却不动声色:“殿下今日言行,倒与从前大不相同。”
“表嫂觉得,本王哪里不同了?”三皇子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不过本王却知,要是咱们再不启程,保不齐会被昌平姑母知晓呢。”
昭昭悄悄掀起车帘一角,看见三皇子翻身上马时,腰间玉佩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青光。
那玉佩上雕刻着繁复的龙纹,与她记忆中三皇子常佩的纹印截然不同。
“师姐……”昭昭轻轻拽了拽宋清音的衣袖,声音细若蚊呐,“他好像……不是三皇子。”
宋清音心头一震,定睛望去。
只见三皇子策马靠近车窗,俯身时颈侧露出一道极细的红痕——那是人皮面具边缘常有的痕迹。
“殿下既然要同行,不如说说您方才未说完的话。”宋清音强自镇定,手指却已悄悄摸向袖中暗藏的匕首,“皇后娘娘与您有何仇怨?”
三皇子没有言语,眼中却是闪过狠厉,骑马走在前头。
天光大亮的时候,一行人到了上清观。
山门前的青石阶被晨露浸得湿滑,昭昭提着裙角拾级而上,耳畔是熟悉的松涛声。
她仰头望去,上清观朱红的匾额在朝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恍如隔世。
“小心台阶。”许问年在她身侧虚扶了一把,声音轻得只有她能听见。
昭昭指尖微颤,下意识往旁边避了避。
自打三皇子出现,她总觉得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自己,如芒在背。
“吱呀——“山门被推开的声音惊飞了檐下栖雀。昭昭抬头,正对上闲善道长惊愕的目光。
“师父!”她鼻尖一酸,提着裙摆就要奔过去。
闲善道长手中的拂尘‘啪嗒’一声落地。
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抚上昭昭发顶:“瘦了……京城的风水果然养不活我们山里的雀儿。”
昭昭的眼泪砸在闲善洗得发白的衣襟上,洇开一片深色。
她忽然察觉身后灼热的视线,回头正见三皇子站在石阶中央,月白袍角沾着晨露,整个人像一柄出鞘的剑。
“这位是……”闲善眯起眼睛。
“三殿下亲自护送我们回来。”宋清音冷冷开口。
她看向许问年,道:“你先带昭昭去吧。”
山门前的晨雾还未散尽,昭昭跟着许问年穿过熟悉的回廊,青石板上的露水沾湿了她的绣鞋。
山门口却是对峙着。
宋清音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问道:“三皇子是不是该回去了?”
“表嫂对我似乎很不放心?”
三皇子轻笑一声,指尖抚过腰间玉佩的龙纹,眼中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
闲善道长弯腰拾起拂尘,白眉下的眼睛精光闪烁:“殿下远道而来,不如喝杯清茶再走。”
宋清音猛地转头看向闲善,却见老道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三皇子忽然抬手,摇头,道:“不必了,我还得回京……”
“表嫂,我对昭昭的情意日月可鉴,还请你考虑考虑。”他弯着眼看宋清音,末了又补充了一句,“许公子可护不住她——”
山风皱起,三皇子的身影却是走远了。
宋清音松了口气,这才看向了闲善,道:“师叔……”
山风卷着松涛声掠过耳畔,宋清音攥着袖口的手指微微发白。
她盯着三皇子远去的背影,直到那抹月白色彻底消失在蜿蜒的山道上,才长长呼出一口气。
“师叔,此人绝非三皇子。”她转向闲善道长,声音压得极低,“他颈侧有易容痕迹,腰间玉佩更是……”
第三百七十三章
命数
闲善看了她一眼,制止了她的话:“我并不想插手外界之事,倒是你们……一年之期未到,你们怎么回来了?”
听了这话,宋清音不觉垂下头去。
闲善的目光如古井般平静,却让宋清音心头一颤。
她攥紧袖口的手指微微松开,低声道:“师叔,昭昭在京城……受了委屈。”
风拂过道观檐角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闲善沉默片刻,转身往观内走去:“进来说话。”
观内熟悉的檀香气息扑面而来,宋清音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她跟在闲善身后,穿过曲折的回廊,来到后院的静室。
“坐。”闲善指了指蒲团,自己则跪坐在案几前,慢条斯理地煮水沏茶。
宋清音跪坐下来,看着师叔枯瘦的手指在茶具间游走,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昌平长公主对昭昭下手了?”闲善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仿佛在谈论今日的天气。
宋清音猛地抬头:“师叔怎么知道?”
茶水注入杯中,腾起袅袅白雾。
闲善将茶盏推到她面前:“当年,要非昌平长公主,我也不会回到上清观,自然知晓她的为人和行事风格,昭昭红尘未了,即便是受了委屈,也不能回来,还是……”
“师叔。”宋清音直接开口打断了她的话,“昭昭在京城的日子并不好过,先前昌平长公主还给她下了禁锢的法器,我只怕,她再待下去会性命不保。”
“那也是她的命数罢了……闲善的话戛然而止,她枯瘦的手指突然按住茶盏边缘,茶水在杯中荡出一圈涟漪。
宋清音顺着她的目光转头——静室门缝处,一片藕荷色裙角一闪而过。
“昭昭?”宋清音起身推开门,廊下空无一人,只有穿堂风卷着几片落叶打着旋儿。
闲善轻叹一声:“这孩子,还是这般沉不住气。”
宋清音重新跪坐回蒲团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师叔,昭昭她……”
“我知道。”闲善打断她,眉下的眼睛精光闪烁,“我让她下山的时候便预料到会有这些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