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那受伤了的瘦弱身子哪里能抢得过对方,躲避之间瞬间绊到榻边,朝后倒在了榻上。
云识则急于抢书,伸手一夺,书是抢到了,却整个人都扑到了她身上,下意识低头间,鼻尖相触,呼吸近在咫尺交织在一起,两人的视线也瞬间胶着在了一起。
她的心跳得有些快,意天海则只是微微皱起眉,不知为何声音有些低,一字一句地道:“你去问问嬷嬷她们,我想,如果你真正了解了这本书上的意思后,就不会找我借了。”
……
第一百五十二章
那日黄昏,云识匆匆忙忙逃离客房,因为她根本无法遏制自己心里想要离她更近的想法,于是只好逃走,逃得远远的。
只是到底那本书还是被小尼姑抢了去,也不知为什么不许她看。
她只得不得已地想着,只要快点借到那水,因果结束,阿意就能早日成仙了,她也就能早日断了这份荒唐......
......
可第二日一早,她才将将把那本书上的原话念给林嬷嬷她们听,徐娘娘便顿时火冒三丈地拿起一旁的扫帚冲了上来,生气地训斥她:“谁教你的?小小年纪不学好!”
自小到大,也就只有徐娘娘对她如此严厉,她只能一边迅速地躲避着跑走,一边不服气地呛回去:“你倒是告诉我什么意思怎么弄嘛,何况我都及笄了,不小了!”
“公主还未出阁,怎能问出如此浑话?”
在她的据理力争下,徐娘娘被气得更狠了,直直地将她从后院追到前院,后头的林嬷嬷更是一边追还一边劝:“我的公主诶,这种事不是你一个姑娘家家的能问出口的,你就服个软,跟娘娘保证再不过问这事便罢了。”
“我不,这可事关重大呢,绝不能放弃!”她回头,仗着自己跑得快,甚至边跑边回头扬着笑拒绝她们:“你们不告诉我,我就去外面找别人问。”
只是她并未注意到已经快跑至客房前。
大老远就听到声音走出门的意天海则淡淡地看着她们,接着迈开步伐不过一会儿便走到了她往前跑的必经之路上,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成心的,害得她结结实实地撞到了她身上,甚至反应过来后为了稳住两人的身子,只能牢牢站住脚又扶着她的手臂被迫停下来。
徐娘娘见状双眼一眯就想用扫帚敲敲她的背,像以往她犯错时教训她一下。
可没曾想这时小尼姑却忽然微微侧过身子想帮她挡一下。
她哪里能让人替她挨打,连忙敏锐地一把拉开了她,成功挨下了这不轻不重的一敲,接着妥协般朝着徐娘娘求饶:“我不再问了便是。”
“这才好。”徐娘娘这才松了口气,却还不太放心,转而扬起抹笑来问一旁的小尼姑:“敢问天海师傅曾在哪个寺庙修行?”
“陵菩寺。”意天海很坦然。
云识看了她一眼,并不太吃惊,毕竟人家做了几千年的尼姑,待个大一点的寺也实属正常。
可徐娘娘和后赶来的林嬷嬷都很吃惊,毕竟那可是人家皇后钦点的寺庙,几乎专为天家与王公贵族朝拜,据说里头的大师们各个都有通天的本领。
几乎是一瞬间,徐娘娘的称呼就变成了‘大师’,并且十分郑重地拜托她:“麻烦您开化开化我们公主,她今日这般实在是吓到我们了。”
“放心,我这就跟着大师去诵经书,再不提此事了~”
意天海还未有所回应,云识倒机灵得很,一把拉着她往客房走,走至门口时再往回望,徐娘娘两人果真已离去了。
意天海这才拂开她握着她手臂的手,转身看向她:“你果真会再不提及此事?”
“才不。”云识对此很不满,环起双臂来,道:“我在外头可有不少玩伴,我去问她们便是。”
“那我便静候佳音。”
恐怕届时,这位什么也不懂的小公主定会红着脸颊跑回府,从此再不提及此事。
意天海定定地看着她。
她又回望过来,眼眸中几分沉重,却故作轻松地问她:“你在陵菩寺有没有见过当今皇后……”
“自然见过。”
“那……”
还未等云识艰难地问出口,未曾料想小尼姑却已十分淡定地道出了她想问的事情。
“皇后时常在寺中祈福,亲自点燃祈福灯,祈福灯唯有三盏,当今天子,公主,和太子。”
听到这样的话,她的头徒然低下去,难以掩饰心中的酸涩,唇角却微微嘲讽地上扬起来:“父皇他总说我是背弃他,背弃巫族的那个女人所生,所以才不得不厌弃我,幸得徐娘娘求他将我过继到她名下,又不惜舍去娘娘的身份将我带出那座牢笼……”
“阿意。”她唤她,又抬头看她,眼中几分朦胧泪意地问她:“你定是早就知晓我的身世了吧,既如此,又能否预料到我今后可以一生都与徐娘娘她们快乐地活在这府中吗?”
从今而后,她再不会报以无用的期盼了,只祈求娘娘她们能够平安顺遂,她们也能永远这样陪伴在一起。
“会的,你们一世都会平安喜乐。”意天海很笃定,即使她并预料不到,但莫名望着少女的眼睛,便只想这样回答,只想着,若这样的一家子也会遭到无妄之灾,她又做那仙有何用呢。
听到她的回答,云识心中顿时好受多了,扬起笑来,接着转身朝她道别:“那我出门去了。”
她眼里这会儿已是掩不住的笑意,如同星星之火,从眼中烧到别人的心里。
意天海偷偷别开视线,一言不发地率先走进屋了。
云识也不恼,欢快地先去到自己屋中装扮了一番,这才跑了出去。
她一身白衣,脸带面具,一进寻闺坊就指名道姓要找某位头牌。
她和头牌小络是因迷香蛊认识的,这种蛊在寻闺坊时常用上,此时她更觉得没有比小络更了解女子的,于是自然而然地来问她。
只是再次说出那句原话时却把女人笑得不行,接着神秘兮兮地在她耳边耳语几声,反而又将她臊得不行。
“你说的那水,岂是你说借就能借的,又不是口中津液眼中泪水,而是行房中之事时……”
她越说越露骨,云识想退后,却被她一把按住了,威胁般:“你也不小了,不懂这些是要吃亏的,况且你不是想造出非比寻常的蛊吗?”
“我告诉你,别以为亲热亲热那水就能拿到,没有几分真功夫还真拿不到。”
女子一言一行中都带了几分媚意,说话间已站起身从被底搜出一本册子丢到她怀中,扬着笑道:“唤我师父我就教你。”
“而且我告诉你,我可只口头教你书中所讲,其他的,自己回去找个人练练。”
眼跟明镜似的小络如何看不出她那一副少女怀春已有心上人的模样,颇觉有趣地就坐到她身旁,接着问她:“如何?你难道不想造出那蛊?”
她仿佛,给了她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让心中犹豫不已的云识瞬间攥紧了怀里的书,耳廓发红地说出:
“我学。”
“那这可并非一日之功。”女子笑着,又忽然正经起来:“来,翻开书,看第一副画,想象你心仪之人和你就在这画里。”
……
云识几度想逃离这个地方,只因小络竟能十分平淡地说出那些露骨的话,只因那书册中的画与字太过让人面红耳赤,只因频频出现在她心里的那个人。
奇怪的是,过了大半日之后,她竟也能镇定地面对这一切,甚至更镇定地举一反三,如同只是在与同伴交流学识。
离开时小络更十分热情,舞着自己的手绢招呼她:“还想学更多的话随时来,我这还有很多册子,保准你那心仪之人沉醉温柔乡~”
云识到底急忙跑了,可看过的听过的东西又如何能轻易忘掉。
她浑浑噩噩地回了府,甚至反应过来时便已被银铃催促着给‘大师’送煎好的药去。
可即使看了听了那些东西,小尼姑迟早还是要见的,于是终是鼓足勇气敲门又进了她的屋。
将药放置桌上后,匆匆扫过女子阖着双眼沉静的模样,面容清冷却与那画中身下女子的身形重合,挥之不去,恼得她顿时伸手就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这一巴掌清脆的声音顿时将意天海给惊得睁开了眼,随之皱起眉,问她:“你癔症了?”
“我……”云识疼得眼冒泪花地揉揉自己的脸颊,可面对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竟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谎来,只得坦诚道:“我问清楚了,然后还学,学了……”
“学了?”此刻,意天海才敏锐地闻到似乎是从她身上散出的香味。
那是别的女子的脂粉香。
刹那间,她便死死皱起眉,也竟瞬间下了榻站起身看她,不光眸光,就连声音也透出几分冷意。
“怎么学的?跟谁学的?她诱你做什么了?”
云识实则是被吓到了,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反应,可也不想告诉她自己看过的那些东西,于是急切地就口不择言:“她说这水不容易借到,所以我也只是学怎么让你有水啊!”
那一刻,意天海僵住了。
……
第一百五十三章
涉世未深的小公主也许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此时说得是什么话。
看到她满眼天真的样子,意天海莫名地松了口气,进而继续定定地看着她,重复道:“我在问你身上的香味哪来的?和谁在一起过?”
“回答我。”
“你怎么了?”云识刚有点后知后觉的不好意思,听闻她这样说,只能疑惑地闻了闻身上的味道,这一闻还真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脂粉味,于是又抬头看向她,有些局促地将手背到身后,坦白着:“是去了寻闺坊找朋友,离得近了些,所以才沾了香味。”
意天海瞧了她半响,瞧她双眼微微绽着光,眼睫低垂,一副委屈的样子。
少女的一双眼睛极为好看,是眼尾微微上翘的狐狸眼,清澈透底,瞳仁泛棕,似乎所有的情绪都写在眼睛里,悲伤的时候眼中总是泛着水光,高兴的时候又像盛了漫天繁星,亦总是含情。
就是这样的一双眼睛,在她受伤醒来第一次看见她时微微弯着,扬起的唇角边若隐若现的梨涡,以及后来的每一次对视中,总令她根深蒂固的佛心动容。
良久,意天海终是败下阵来,挪开视线,只不轻不重地道了句:“以后莫要再去了。”
“可是不去,我又怎能学会得到那水,制成那蛊的方法呢?”云识向来执拗,此时更是不肯松口,十指紧攥地望着她,更坚信道:“我相信只要我每日都去,勤学苦练,定能有所得!”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意天海的这一声几乎响彻了整个屋子。
云识从未见过她这般生气的样子,声音恼怒的,甚至面容都严肃至极,本就清冷的面容轮廓此时更加冷峻,眉头紧皱,吓得她愣住了。
她本以为小尼姑从不会有过多的情绪,一如菊般淡然,不争,不谄,不艳,不俗,满身禅意。
可如今的她,却多了几分融入世俗的生气。
也许是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意天海很快收敛了神色,她自是知道那寻闺阁是什么地界的,所以才会忽然失了态,而此时,也只能转而娓娓道来地规劝她:
“你莫要再出入那等烟花之地,我虽是带发修行,但也是实实在在地入了佛门,对我来说世间欲与念皆乃一场空,便也绝不会有你想要的那种东西,你就不要白费功夫了。”
“是白费功夫吗......”
这番话大概是不知戳中了云识的哪个点,使她变得悲戚起来。
意天海则看着她微微泛着水光的眼睛,再次挪开视线,淡淡地点头:“嗯,而且你也无法拿到女娲神力不是吗?”
是,那个十几年来从未看望过她的女人绝不会施舍给她哪怕一点点女娲神力,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她的空想罢了。
那一瞬间,云识的心几乎跌落到了谷底,却又连忙苦笑着调整好心态,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期盼地看向意天海,问她:“那......除了这个心愿,如果我一直想不出其他的心愿,无法解开和你的因果,你会一直留在这里吗?”
“会。”意天海毫不迟疑,又下意识看向她:“只要你答应我不再去那等烟花之地胡来,在你想到另外的心愿之前,我绝不离开。”
这一句总算是让云识觉得心中好受多了,顿时微微扬起笑来,上前一步朝她伸出小拇指,轻声道:“那拉勾。”
少女笑起来满眼闪烁的星星,又或是未散的泪光,这般年纪独有的白净脸颊微微泛红,甚至左嘴角边浅浅的梨涡,唇色嫣红,带着独有的媚意。
意天海忽地垂下眼帘,双手仍旧搭在膝上,只指尖微微用力,淡淡道:“出家人从不打诳语。”
“那你便陪我一世吧。”
仿佛先前的悲伤全都烟消云散,云识看着她,笑得更高兴了。
直到小尼姑再次开口,语气很淡,说出的话却让人不那么高兴。
“我可以等你死后替你做一场法事也算了却了因果。”
怎么能这样,简直太过冷血。
云识撇了撇嘴,不满地叉起腰,干脆也朝她放话:“那你也不能白吃白住了,我不能白养你,你得和我一起干活。”
意天海抬眸瞧了她一眼,嘴角的弧度不知不觉缓和了许多,最终点了点头:“可以。”
......
那日之后,云识没想到她和小尼姑的关系会变成这样,像是互相都极有默契地不再谈那件事。
她给她买了几件春衫,又将特意雕的莲花木簪状作无意地送给他,看她长发悉数用木簪扎起,微风轻轻拂起衣角又吹动额角散落的细碎白发,眉尾锋利,轮廓清冷,薄唇紧抿,一双凤眼里却盛满了平和。
看她拿着锄头在后院铲土,身形瘦弱,洁白的颈项染上汗渍,倒不像个尼姑,像个落魄书生。
她也总算深知了她的脾性。
意天海其人,每每皱着眉说出拒绝的话,却是没有能力拒绝的。
所以她总会在她大汗淋漓时蹿到她身边,强硬地按着她的肩,拿手帕一点点替她擦去她额角的汗渍,甚至脸颊上,脖颈。
即使她总是皱着眉拒绝,她也总会笑着紧紧抓住她的胳膊,不许她离去,边笑着看她偏开的侧脸,继续轻轻地擦去她脸颊的细汗,甚至取笑她:“你真该好好练练,快要升仙的人哪有你这样孱弱的,连我都推不开。”
做这事时她总是慢慢悠悠,一双眼格外认真,随着手帕拭到眉尾,鼻尖,脸颊......也仿佛含情脉脉地随之扫过每一寸,双眼微微弯着,勾着唇,将她的眉眼刻进心里。
意天海的长睫不满地眨了眨,她却又能适时地退开,朝着她扬起一抹人畜无害的笑,再站到一旁给她加油鼓气。
她总将与她接触的度把握得刚刚好,只是时不时扯扯她的袖子,给她擦擦汗。
她仍旧每日给她开窗关窗,只是每日午时总要抱着小白在桃树下玩耍,火红的降桃花瓣落在她的身上,笑闹间视线时不时瞟过屋里的女子。
她总爱叫她阿意,无论她如何纠正就是不改。
她也总爱以出门找毒虫的借口带她走遍巫族的大街小巷,山川河流,扯着她的袖子在她身边笑闹,在她累极了时扶住她的胳膊,问这问那,也问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给她介绍巫族的一切,以及她的一切。
即使她冷下心来不说话,她也会说:“阿意,出家人不打诳语,所以我问你你怎么能不答呢。”
毫无逻辑,可意天海没有办法,只要看到她那双微微泛着泪光的眼睛,就莫名地开了口。
她知道,她是装的,但无法拒绝。
......
从春衫到冬装,每一个节日,每一天,即使府邸破旧,即使家中的每一人都要为生计奔波,但云识每日都扬着笑脸,她会带着意天海搜集各种蛊虫制作各种蛊,然后卖出去,会和林嬷嬷她们做一桌子的菜共度喜庆的节日,会带着小白在桃树下玩耍。
即使桃树落叶凋零,树枝却终究长出了新芽。
可她,却无法再控制自己因为与小尼姑的接触而不断沸腾的心。
世人都说,人最是贪心,她又如何只甘于与她维持这样的关系一直到老呢。
她期望得到回应,即使是否定的回应,也好比漫长的煎熬要好。
于是她偷偷地打破了两人的约定,有时替她关窗后便会跑到寻闺阁找小络借书,顺便找她寻求建议。
最终,她考虑好了一个绝佳的时间向她坦白。
时至上元节,街道周围处处张灯结彩,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云识这日特意穿了一身红色襦裙,披上大氅,甚至细心打扮了一番,抿上胭脂。
小尼姑不肯换上新衣裳,她便只能给她披上一件大氅,又小心地系上,接着扯着她的衣袖将她拉出府。
小摊上有卖珠花的,她一眼相中一朵淡黄莲花放在自己头上比划,边笑着问她:“好看吗?”
瞧着意天海并未想开口,她刚想说出那句话,却没曾想对方还是开了口。
“好看。”
“那就当是你送我的了~”
只这一句,便令她笑眯了眼,立刻买下了那珠花戴上,又选了一根玉簪想给她试试。
可她刚想拔出她发间的木簪,意天海便猛地退后了一步,神色淡淡地道:“就这只挺好。”
她当她是舍不得自己亲手雕的那只木簪,笑着放下手里的玉簪,又拉着她跑去别的地方玩。
直到夜渐深,桥下小河两旁几乎散满了莲花样的花灯,远远看去,如同地面流动的夜空,点缀着颗颗繁星。
云识拉着她挤入人群,走到河边,又将一盏花灯塞到她手上,听着周围喧闹的声音,愉悦地蹲下身抬头看她:“虽说你迟早要升仙,可能没什么心愿,但可以替我许一个。”
她笑得狡黠,像只小狐狸,伸出一只手扯了扯她的衣衫,示意她蹲下。
意天海便也蹲下了,跟着她虔诚地点燃蜡烛,又放下花灯,双手相合闭眼许愿。
不过一瞬间,她又睁开眼,偏头看她。
少女的侧颜被周围花灯的烛光映衬得美轮美奂,又缓缓睁开眼,微偏头,恰好撞上她的视线。
那一瞬间,她扬唇微笑,双眼如同勾人的月牙,甚至问她:“你许的什么愿?”
“愿你幸福美满。”
意天海很坦诚,可看到她露齿而笑,便没来由地忽然站起身,往外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