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时止口,他的手指扣在几面上笃笃地敲。
喝了半盏茶后仍是没能忍住,状似平常道:“
御膳房没眼力见,总是呈上些酸酸甜甜又不饱肚的花样子,
朕不喜,赏你了。
”
魏七顺着他的眼神瞧过去,
见是一碟青梅玫瑰酥,心中了然。
他觉得好笑,圣上的模样严肃,由头却蹩脚。
魏七谢恩,
只是却不如何吃这东西。
他早两个时辰便已吃过,如今皇帝有的小吃食、小玩意儿他也有。
做奴才的都是人精,怎会不去讨好?
且为了投其所好,样样都合魏七心意,
便连青梅糕点也比皇帝的这碟要酸。
做给皇帝的吃食向来中规中矩少有花样,且御膳房的人不敢做足口味,怕吃坏了龙体。
皇帝尝了新鲜东西想起魏七,却不知后者早已蒙他圣恩吃了个饱。
他见魏七神色恹恹还以为人又胃疼。
“
怎的了?哪儿不爽利?”
“
不是,只是天闷,无甚胃口。”
“
叫人端碗凉甜汤来?”
魏七吃不下,他摇头道:“
不必,过会子就好。”
他不吃了,皇帝便叫人将点心撤下。
这日晚间,魏七睡着前昏昏沉沉地想,快六年了。
他转头望着身旁安睡的皇帝,后者的面目与六年前相比,显得更加沉稳深邃。
魏七不解,为何转眼就已是六年时光流逝。
承盛九年四月二十日,废后赵氏崩。梓宫奉安宫中,帝领众成服,初祭、大祭、绎祭、月祭、百日等祭,与大丧礼同。同年,上尊谥曰孝端皇后,葬昭陵。
赵氏最终没能亲眼瞧见皇帝在心爱之人面前狼狈挣扎的模样。
废后亡,帝甚哀,此后半年未幸后宫。举国感叹帝后之情深。
可既然未幸后宫,便只幸魏七一人,实乃真真正正的专宠。
初夏的夜里,皇帝在魏七的颈侧轻吻,他沉沉低笑,喃喃慢语,“
这两月,是你一人的了。”
魏七却觉得时机已经到了。
皇帝将他捧在手心,摊开自己所有的喜欢,极尽所能满足他全部的需求,送上两个月期限的完整的自己。
魏七握住他的心,想要求一个断了。
他的翻脸来得毫无预兆。
魏七两月前搬至养心殿东偏殿,皇帝日日来瞧他。
这日也不例外,内书房里的折子一批完便至东偏殿等着与魏七一道用晚膳。
只是这会子却见人在收拾东西。
皇帝纳闷,问他:“
你这是做甚?”
魏七背对着他整理摊在榻上的衣物,“
出宫。”
“
出宫?”
皇帝当他是在使性子,“
现下还不能出宫,得再等上一月,天儿热得很了,朕才能带你去圆明园,你且忍忍。”
“
奴才一个人去。”
魏七答得平静。
“
你一人独去?”
皇帝挥退众人,走近。
他松松揽住魏七微弯的腰。
“
又耍小脾气?”
他的手掌缓缓抚摸丈量。
魏七转身,退开半步。
“
您六年前曾对奴才说,至多五六年,待奴才年老色衰,您厌弃了奴才,便放奴才出宫。”
皇帝早忘了那时自己随口的一句敷衍。他打量魏七冷淡的面容,仍当后者是在玩笑。
“
你还未年老色衰,面容清丽,冰肌玉骨,夜里妖精一样惹人,朕哪会厌弃你。”
皇帝竟还要调情,手掌渐渐往下,手指掀开魏七的下摆探入。
魏七眼中的厌恶显现,皱着眉推开他。
“
奴才不是说笑。”
他面容严肃,语调冷淡。
“
嗯?”
皇帝停住不动。
“
即便您现下未厌弃奴才,奴才也要离宫。”
“
为何?”
皇帝沉声问。
“
因奴才不愿再伴驾。”
“
为何?伴驾不好?”
皇帝握住他的手臂,渐渐施力。
魏七却不再怕皇帝了。
他冷笑出声,抬眼直视帝王。
“
怎会有人甘愿陪伴自己的仇家?”
皇帝浑身僵直,手指收拢。
魏七像是无知无觉,“
不知圣上可还记得奴才的父亲?”
前者面色微变。
他并不等皇帝回答,接着道:“奴才父亲乃是前朝的三品文臣,陈肃远。”
皇帝眼中起波澜,他拽着魏七的手臂松了又捏紧,捏住又松开。
“陈宵衣。”
“呵。”魏七侧头望着手边垂着的明黄色床幔,嗤笑出声。
他的面目渐渐扭曲,令皇帝觉得陌生。
“如今是魏七了。”
这话里的无奈不甘与深藏的怨恨彻底激起了皇帝的怒意。
瞒得好呐,瞒得好。
他眼中的错愕转为恼恨。
“既你是魏七,那就得留在宫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魏七突然大笑,渐渐笑出了眼泪。
多荒唐。
“留在宫里……留在宫里?”他转头仰望皇帝,“留在宫里继续做您的奴才?做你榻上的玩物?供你想怎么玩便怎么玩,想何时玩就何时玩,想何处玩就在何处玩?”
魏七一声比一声高。
守在外头的奴才听见这最后半截话,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安喜察觉不对劲,开口询问道:“圣上?可要传膳?”
传膳,传什么膳!
皇帝突一声怒喝,“滚开!都给朕滚!”
“??!请圣上息怒,奴才们这便滚!”
奴才们慌忙垂首退下,一刻也不敢多待。
养心殿外头空荡荡。
东偏殿里一片死寂,便连空气都凝滞不动了。
魏七喘息,眼中含泪。
皇帝亦是龙颜大怒,他怎么也未料到,原来魏七是这样看待他与自己之间的关系的。
“接着说。”他倒要听听这胆大妄为,欺君罔上的东西今日还要说出多少不满。
“不必再说,我要出宫。”魏七深吸口气,冷冷道。
不必再说,不必再说。
六年的宠爱换来这人的不必再说。
“说。”皇帝掐住他的脸转向自己,语气阴沉,寒意森森。
魏七不得不踮起脚迁就。
“放我出宫。”
他一字一句并不退让。
“接着说。
”
皇帝左手背上的青筋暴起,握成拳藏在身后。
他的右手轻抚魏七的唇,“
朕知晓你还有很多话未说。”
“
不,再也没有了。”
魏七摇头,拍开他的手掌,眼中的厌恶藏无可藏。
皇帝被刺伤,他也不想再继续虚伪地忍耐了。
“
不够,接着说完。”
说你仰慕朕,说你喜欢朕,说你要留下伴驾。
“
呵。”
魏七勾唇冷笑,“
圣上您想要奴才说什么?说奴才仰慕您?”
皇帝神色僵硬,心如擂鼓。
“
您怎的这样好骗?奴才随口一句玩笑,您也信了。
这就如您当初说要放奴才出宫一样,是不值钱的敷衍戏言。
我的父亲是陈肃远,我怎可能仰慕您。”
他打量着皇帝的脸色,毫不留情地在天子的心口上再捅一刀。
皇帝听不下去了,他一脚踢开身旁的矮几,拽住魏七往榻上摔,“
住嘴!
你住嘴!”
杯盘砸地,衣物瓶罐四散,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