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重霄炯炯有神的眼睛盯住他不放,他重重地点点头,一字一句:“我们做到了。”
凌潭有些失神。
——我做到了,我将二百多个乘客带回家了。
可是他好累,现在只是想倒头睡一觉。
凌潭半闭着眼,无比疲倦,余光却突然发现了卫重霄的动作,他愣愣地转过头,看见卫重霄向他伸来一只手,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带着笑意。
——那是穿透了所有的恐惧与惊惶向他伸来的手。
凌潭一愣,旋即笑了笑,用左手死死抓住了那只手,隔着中间的仪表仪器,和他紧紧地交握。
劫后余生,一切都在不言而喻中。
远处,一缕落山前的阳光穿破了雾霭,划破天空,照进了这方小小的空间。
我的机翼就像利剑,可以划破一切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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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注着这场迫降的人很多。因航班延误滞留在机场候机大厅的乘客们全都看见了这架飞机的降落,只不过他们不知道情况的紧急性,甚至于还有几个大妈惊叹道:“这么大的雾还能降落!”
与乘客们对比分明的是机场的高层领导,他们大都挤在候机大厅的玻璃窗处,出了一脑门汗,看着远处雾气中那架飞机掠过跑道,然后落地,剧烈颠簸,心恨不得要跳出嗓子眼儿。
直到那架飞机平稳地停在跑道上,他们以及管理中心里的年轻空管,一起腾空雀跃,在空中挥舞着拳头。
“艹!真他妈要吓死我了!”一位发量堪忧的高管忍不住爆了粗,“——这机长太他妈争气了!你想想这要是出了事,二百多条人命,能活下来几个?”
旁边一个同样发量堪忧还挺着将军肚的男人拍拍他的肩膀:“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他说完又“啧”了一声:“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又安全降落,这俩机长以后绝对飞黄腾达了,公司不得当国宝供着,衣食无忧安享富贵......”
两个人说着说着就走远了。
这边CL1711机上,飞机舱门刚刚打开,乘务组组织乘客有序下机。乘客们无一不泪流满面,孩子们下机就开始互相抱着嚎啕大哭,连四十多岁的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都跪在地上,疯狂亲吻脚下的土地。
再次踏在坚实地面上,呼吸新鲜空气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那应该是叫生的气息。
此时凌潭和卫重霄也已经下机,站在角落处静静看着人们的欣喜若狂,却只是相对无言。
“Captain,所有乘客都已经下机了,218人全部无恙,只有几个乘客在颠簸的时候有轻微擦伤。”乘务长清点过人数,走过来报告,眉目中的笑意怎么样也遮掩不住。
卫重霄点点头致意:“辛苦你们了。”
乘务长轻笑着走开了,卫重霄侧头看向凌潭,那人从落地开始情绪就很低落,大概是还没从巨大的冲击中缓过来,眼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倦意。
“我刚刚一直在求神保佑,好像冥冥之中真的有神在庇护我一样,让我躲过了这一劫!”人群中一个大妈大声地喊道,“人呐没有点信仰还真的不行哪......”
在大妈身边抱团哭的女学生听到了,一边抽噎着一边反驳她:“瞎扯!明明是机长救了我们,我们应该去感谢机长——”
她话音刚落,人们突然醒悟,一时间躁动起来,一窝蜂涌上把救命恩人围在了中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恨不得把他们敬之如神。
卫重霄有点局促,不知道该怎么回复那些扑上来拉他手的人们:“您不用这样...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那些人们见了他,就跟见了鬼一样。似乎没有人想到,眼前这个年轻俊朗的男人,就是穿梭于云层之间,与死神搏斗的机长。
“我没想到机长这么年轻哟...你今年多大啊小伙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问他。
卫重霄抓了抓头发:“我...今年三十二。”
老人不住地赞他:“真是年轻有为哪!”
“谢谢您,不过最后操控飞机的不是我,是——哎?”卫重霄刚一转头,发现凌潭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他轻轻推开人群,挤出“包围圈”,回头冲人们笑笑:“我先去找我同事了,大家都尽快回家吧!记得跟家人报平安!”
他转身小跑起来,听见身后传来的一阵震耳欲聋的掌声,嘴角微微勾起。
在找凌潭的时候,他掏出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嘟嘟声甚至还没来得及响起,那边就已经接通了。
他听见自己母亲一声颤抖的“喂?”,突然心里就像被揪了一把,酸涩到了极点。
“妈...”他叫了一声,突然喉咙就哽住了。
那边母亲在听见他音的那一刻,就崩溃地嚎啕大哭起来,哭的撕心裂肺:“我的霄儿啊...你没事就好啊...”
卫重霄从未听她哭过,此时也眼眶一酸,低声安慰她:“别哭,别哭了妈,我好好的呢。”
那边半晌没声儿,电话发出一阵杂音。他隐隐感觉到是父亲接过了电话。
老卫竭尽全力压抑着哽咽,还是那副严肃的声线:“怎么样?”
“落地在通远机场,全员生还。”
老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做得好,小子。”
卫重霄笑了,举着手机走进航站楼大厅,在一排排座位间巡视。
“好好接受调查,没事了就早些回家,都等着你呢。”
卫重霄应了一声,然后目光一转,终于在一个角落发现了坐着放空的凌潭。他大步走到那人的面前,却发现凌潭一直低着头,并不想看他。
“舅舅!舅舅!”电话那头传来小孩的尖叫,卫重霄答应道:“哎!在呢!”
然后卫大姐迫不及待地从老卫那里抢过电话,上来就带着哭腔劈头盖脸地骂他:“卫重霄你就尽搞这些悬乎的,要把你老姐吓出心脏病怎么的!你真的吓死我们了知道吗!!”
卫重霄噗嗤一笑:“知道知道,别担心啦。”
“你真——唉行了不跟你啰嗦了,你那边应该还有事,忙你的吧,记得早点回家!”卫向云嘱咐道。
“好!知道啦!拜拜。”卫重霄挂了电话,拿着手机的手缓缓放下,看向那个不知道在想什么的人。
他垂着头,像犯了什么错误的小孩,眉目间不再带着锋芒,没了那股嚣张跋扈的劲儿。那副白皙清秀的脸庞,年轻得像是刚毕业的二十来岁大学生一样,却又带着不符合这年纪的消沉。
突然卫重霄就觉得,这人挺孤独的。
没有人守在电话线旁,为他的生死未卜而绷紧神经,濒临崩溃。
凌潭一直这样,洒脱又不受约束,肆意在他的生命里画下印记。而卫重霄想,他似乎总是忽略这个问题,而没去想为什么,这个人总是孤身一人。
“你说,”凌潭突然开口道,“我这是什么命,偏偏这些事都让我赶上。”
卫重霄心里一跳:“你不如想这是天将降大任于你。”
凌潭好像没听见他说什么一样,低下了头,没有再说话。
“你一会儿想去哪儿?”卫重霄坐在了他旁边,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很累。想找个旅店,好好睡一觉。”凌潭闭着眼,软软靠在椅背上,“从来没觉得这么累过。”
“那走吧。”
凌潭点点头,站起身跟在他身后,跟他一起走入这座南方城市的傍晚人潮中。
第33章
黎明终会来临
在下机后,Lucy一直陪着那个孤零零的小女孩等她的妈妈。孩子爸爸妈妈得知了飞机出事迫降的消息,急的直冒火,买了最近一班的机票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通远。
小孩子心思单纯,到了地面就把什么都忘了,拉着Lucy的手咯咯直笑。
直到她的爸爸妈妈出现在候机大厅,那个年轻母亲不顾别人的眼光,大哭着飞奔向小女孩,一把将她死死抱进怀里,哭成了泪人。
“我再也..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在外面了,对不起宝宝,是妈妈的错!”
孩子爸爸站在旁边沉默着,忍不住也用手抹了一把红了的眼眶。
“妈妈别哭!”小女孩伸出手去擦母亲脸上的泪,“飞机上有好多哥哥姐姐陪着我呢!”
这对父母这时才意识到Lucy的存在,泪眼婆娑地拉住她的手,感激涕零:“真的谢谢,谢谢你们!这要是真的...我们都不敢想,怕是天都要塌下来了!”
Lucy笑了:“不过虚惊一场!好啦,您快带着孩子回家吧!”
小女孩跟Lucy道了别,拉着爸爸妈妈的手,蹦蹦跳跳地往前走了。没走出几步,她突然又跑回来,摘下自己头上的粉红色小兔子发卡,放在Lucy手里:“姐姐,这个送给你!这可是我最喜欢的发卡!”
Lucy一愣,摸摸她的头:“谢谢你呀,以后一定要听爸爸妈妈的话,长成一个漂漂亮亮的大姑娘!”
孩子笑的像朵绽放的花儿,终于跟上爸爸妈妈的脚步离开了。
Lucy后退几步靠在墙上,摊开手心,看着那粉色的发卡,突然一股情绪涌上心头,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
或许就是那一念之差,将有多少个家庭就此破碎,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他们不过真的与死亡擦肩而过。
但我们活下来了,她想。眼泪无声地涌出。
二百一十八人,和他们的家庭,一个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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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八点来钟时,雾彻底散了,西边的天空留下阳光的一丝残影,被夜幕笼罩的天际居然挂上了许多颗星星。
凌潭站在简陋的小旅馆双人间中,身上一件简单的白T恤,头发还滴着水,流入衣领里洇出深色的痕迹。他靠在窗旁,抬首数着天上的星星。
浴室里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不一会儿水声停了,卫重霄换上棉T走出来,整个人清爽又利落。
“你头发没干先别睡觉啊。”看着窗边那人懒懒地要往床上躺,卫重霄提醒道。
凌潭打了个哈欠靠在床头:“这种小旅馆没有吹风机。”
“那也不行。”卫重霄一拧眉,三步两步跨进卫生间拽出一条毛巾,又站到他床头,把毛巾糊在凌机长头上,稀里糊涂一阵乱擦,直擦到头发乱竖,凌潭才终于抬手挡开了那造反的毛巾。
“我困死了,睡了,”又一个大大的哈欠,凌潭放开了拽着毛巾的手,滑到卫重霄腰际拍了拍,“。”
“......”
卫重霄本来也困了,被他一撩又猛地一激灵,清醒了许多。
“睡吧,真正的麻烦事从明天才开始呢。”
他说着,看着那人背对着他侧躺下来,似乎瞬间就已经睡着了,无奈地摇摇头,把被子拉开躺进去,伸手关掉床头小灯。
他刚刚收到公司的消息,从明天开始他们要接受民航局的事故调查,没查清楚之前他们都得在通远带着。之所以不住酒店,住在这个小破旅馆,就是因为这一调查至少得半个月,省点钱。
卫重霄仰躺着,盯着天花板,突然间睡意消散殆尽,他思绪纷杂,脑袋乱的一团浆糊。
他觉得自己似乎应该想点什么,但迟钝过度的脑子又不足以支持他想什么事。
还不如睡觉。
他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躺在枕头上,刚要闭上眼睛放松四肢放空大脑,就听见隔壁床的凌潭突然幽幽道:“我好像忘了一件大事。”
“......”
凌潭丝毫不觉得气氛有什么诡异,继续道:“咱们还有好久才能回去,那我们家小云不得饿死了?”
“......”卫重霄继续望天。
“不行,等他们来人了我就走不开了,我明天得回去一趟,我坐高铁回去,当天去当天回!”
卫重霄望着天花板开口道:“...我妈有我家的钥匙,我可以让她去一趟。”
凌潭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能麻烦老人家。”
“...我可以让我姐去。”
“那也不行!你姐又得上班又得带孩子怎么能麻烦她呢!”
“你爱去就去吧!”卫重霄终于忍不住呵斥道,“给我早点回来!真不嫌折腾的。”
凌潭坐在床角开始了碎碎念:“你凶什么嘛Captain,你这种动植物杀手根本不能理解一个铲屎官既爱又恨的复杂心理,我天天——”
恶魔机长直接给他堵了回去:“行了!刚才是谁要死要活的说他困了?!”
这么生龙活虎的,敢情刚才在候机大厅的椅子上神情恍惚情绪低落让人心疼的根本就不是他对吧?!
凌潭躺回床上,没完没了地数落:“这还不承认了,当年你姐送你净化空气的绿萝都能让你养死,根都烂了!还有裴弘至今都不让你碰他家泰迪一下,因为他明白自然界一大规律叫做‘见卫死’!”
“......”
卫重霄心想我就养活过一盆玫瑰,还让你给亲手撅了。
“赶紧睡吧你。”卫重霄没好气的说道。
真是再好的脾气都能让他气出高血压来。
如此凌先生才总算是闭了嘴。
在那人睡着后,卫重霄却又睁开眼睛,眯起眼睛望向那张平静的睡颜。那张脸依然带着疲倦,苍白到几乎没了血色。
他为什么着急离开,为什么想掩盖自己的真实情绪?
想起机场大厅那张落寞的侧脸,卫重霄心里微微有些发疼。
凌潭说到做到,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就匆匆地走了,他赶七个小时的高铁到穆安,然后把小云解救出来,送到宠物寄养所,再坐七个小时的高铁回来,晚上十点能回到旅馆,时间算的严丝合缝,一分不差。
他走之后,卫重霄无处可去,当然也无事可做。他踱到楼下小巷,沿着街道溜达了半个小时,这座小城昨天刚经历了暴风雨的洗礼,今天街上还湿哒哒的,气候十分凉爽,空中蔓延着清新的气息。
他路过一个简陋的报刊亭,买了份日报,带回到旅店,坐在床头展开了读。
果然,新闻传播就是这样迅速,社会版的大头条已经刊登了“命悬一线!通远机场载有218名乘客的客机惊险迫降”这样的新闻,加粗的字体格外吸引人们的眼球。
文章并不长,因为事故具体原因还没有调查并公开,但也写出了事发当时的惊险恐怖,卫重霄读罢那则新闻,只觉得恍如隔世般,心里一种奇怪的感觉蔓延开来。
他划开手机,通知栏里赫然显示着各类“震惊!云际航空客机遭冰雹袭击迫降,险些酿成近几十年来最惨重的空难事故!”,点进去一看,评论里的网友们早已经炸了锅,不是表示害怕坐飞机就是称赞机长的能力。
[卧槽以后再也不敢坐飞机了!太可怕了!]
[这机长也太厉害了吧,我看新闻图里飞机都砸成那样了,还能完美降落,心理素质得多强啊!向机长致敬!]
[机长是英雄!鲜花]
[同上!机长必须是英雄!!]
卫重霄轻轻叹了一口气,把手机锁屏放在床头柜上,拿起报纸继续看剩下的新闻,直到把所有版面甚至包括娱乐版都看了,时间也刚过去一个小时。
他躺在床上,脑子里回想着刚才新闻里的那张飞机饱受摧残的照片,突然没着落的一阵恐慌。
这种感觉其实来的过于晚了,但是他此刻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他也真的很害怕,害怕死亡。虽然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但每每回想到迫降前的场景,他还是会为灾难的不可预知和来势汹汹而惊慌,到手脚冰凉,沁出一身冷汗。
他不想当什么英雄,他也只想像他父亲那样,将一生奉献给民航事业,送千千万万个旅客安全到达目的地,平平安安地干掉退休,和爱人相伴偕老。事业有成、家庭美满。
回想迫降当时,他足够冷静理智,因为凌潭那个男人在他身边时,他还会有一种支撑,会心安很多。现在那个人走了,他才在独处中发觉了内心深处的恐惧。让他清清楚楚地明白,原来自己离了那人,真的不行。
好像对那个人的留恋愈发不可割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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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潭做事并不拖泥带水,走的时候身上只带了手机和钱包,到了穆安就打出租车到卫重霄家,一把抱起喵喵叫的小云,转身把门锁好。送完小云后,他又打车往火车站赶。
他坐在后座,闲下来后,那股没来由的失落感又漫上心头,蒸的他眼眶发红。
从下飞机开始,到现在,他都觉得自己仿佛踩在棉花上,脚步是虚浮的。心里的空落和无助仿佛潮水般一波波涌来。
最后他还是忍不住想哭,到了地方只是丢下一张百元大钞,没等找钱就跑了,司机师傅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有些诧异。
他在火车站外,找了个没人的角落,独自一人哭了个昏天黑地。
他就是想先离开卫重霄一会儿,把这些有的没的情绪发泄干净,好回去处理工作上的事情。卫重霄那个人特别有能力,肯定不会像他这样心里脆弱,禁不住事。
凌潭擦干净脸上的泪,着急忙慌地赶到高铁站,坐了七小时的高铁,又回到通远。奔波一整日,敲开旅店的那张简陋木门时,他已经有些疲惫了。
门向里打开,屋里只开了一盏床头灯,昏黄的灯光映在卫重霄情绪未明的脸上,轮廓分明的面庞带着几分欲言又止。
凌潭往前走了几步,把门带上。就看卫重霄一步步缓缓向他走来,眼睛里闪着光。他一愣,张开双臂,迎入了那个炽热的怀抱。
卫重霄紧紧地圈着他,手箍在他的腰际,凌潭也是一样,两人都恨不得要把对方的骨头揉碎。
灾难所遗留下的所有惊惶与不安,终于在此刻爆发,融化进了对方的臂弯里。
卫重霄把他按到了门板上,注视着那双黑不见底的眸子:“——我不知道这么说会不会让你找个梯子蹬鼻子上脸,但是我还是要说。凌潭,你走了不到一天我就开始想你。你在我就会安心很多,你明白吗?”
凌潭浑身都颤抖了一下,迎上那人的目光,在卫重霄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失神的倒影。他低下头去,语气带了几分笑意:“我不会蹬鼻子上脸,因为我也一样。我从来不是一个在紧急关头能够理智谨慎的人,从我进航校开始,陈教头就说我心理素质不好,到现在我也觉得是这样。如果不是你在旁边,如果不是你告诉我要冷静,现在也许我们就不是在这里搂搂抱抱说话了。因为你,才成就了我,明白吗?”
卫重霄的神色颇动容,被埋藏在心中压抑了数年的炽热终于快要爆发,一发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