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低了头,动作缓慢地如同慢放,在那人额头上留下一个轻轻的吻。
一切都是那样水到渠成。
南方七月底的静谧夜晚,窗外蝉鸣阵阵,月光透过窗帘与屋子黯淡的灯光相融,柔和地洒在两个紧紧相拥的人身上。猛烈的狂风暴雨已然停息,人们的簇拥欢呼早已不再,只有两个孤孤单单却密不可分的身影在灯下交织,还有两颗冰冻了四年的心,再次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相互接近。
第34章
调查
飞机穿梭在厚厚的云雾间,眼前是机场的跑道和航站楼。他努力地拉着操纵杆,额角迸出青筋,却也无力回天,飞机以极大的速度冲向跑道,滑出尽头,狠狠撞向航站楼,发生巨大的爆炸,火星炸裂,血肉横飞,到处是哭泣尖叫的人们——
凌潭“啊”的一声惊醒,心悸的感觉还未褪去,浑身血液冰凉,短时间内眼神都对不上焦距。
等他回过神来,他发觉自己还在小旅馆的床上,屋内开着微弱的床头灯,而卫重霄背对着他站在窗前,身形挺拔高大。他看着窗外的夜空,不知道发呆了多久,简直就是个忧郁美男。闻声那人转过身来蹙眉问他:“做噩梦了?”
凌潭身上应激般的颤抖终于停止了,扭过头问道:“几点了?你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卫重霄缓缓走到他床前站定,“闭上眼睛就是驾驶舱里的场景。”
凌潭笑:“完了完了,大名鼎鼎的Captain
Devil不会就此落下心理阴影,再也碰不了操纵杆了吧?”
“滚,谁的心不是肉做的?”卫重霄呵斥道。
好像刚刚做噩梦被吓醒的不是他一样。
凌潭换了个话题:“今天民航局来人了吗?”
“来了,他们成立了专项调查组,带了几个工程师去给飞机做检查了。估计得等数据出来才有咱们的事。”
凌潭半闭着眼睛:“这是成了。要是真摔了,你说咱俩是不是就得恶名昭彰千夫所指,死都死不安生?”
卫重霄静静地盯了他一会,说道:“凌潭,你问心无愧。”
他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打开微博,果然话题爆热的那一栏还是“云际航空迫降事故”,大V的,全都在夸赞机长的临危不惧,恨不得要把他俩吹到天上去。卫重霄把手机递给凌潭,要他看上面的评论。
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凌潭脸上,照的那张脸更加苍白。他往下滑了滑评论,皱眉道:“这都快把咱吹成神了吧?我可当不起。”
“当不当得起在你自己,你做到了。”
凌潭一愣,自嘲般地摇摇头:“我自己什么德行,我还是知道的。”
卫重霄看着他,没说话。
他其实一直有点担心凌潭,他的情绪总是忽高忽低的,这一行启程前他们刚吵过架,现在又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怕凌潭一时转圜不过来。
“当时...你有在想什么吗?”他问道。
“什么想什么?”
“我说...”卫重霄的声音很小,“迫降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凌潭灿烂一笑:“想什么?想怎么降啊!我要是说了我想什么,不就证明我走神了吗!”
卫重霄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认真道:“好好说话。”
凌潭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其实有的,但我一直告诉自己什么都不能想。”
凌潭迟疑了一下,看着卫重霄的眼神,继续道:“我会想,就在我后身后的客舱中,也许会有七八岁的半大孩子,他们会因为这一次美妙的飞行而坚定自己的理想,说不好二三十年后,他就是民航界的下一届优秀飞行员。也许还会有归家的老人或是好久没回家的年轻人,他们正期盼着与亲人团聚。”
”但说真的,你我都不能去想这些。我们的身份是飞行员,正确操纵飞机就是我们的职责。老陈说过,你可以选择不起飞,但是你不可以选择不降落。”
因为最后的终点,是飞归故乡。
卫重霄看着他这几天略显瘦削的侧脸,眼中翻腾着万般情绪。好像终于扒开了眼前这人苦心经营的华丽外表,看到了灵魂深处的某些东西,那是支持他成功迫降的力量。
“你呢?”凌潭突然问道,“你在想什么?”
卫重霄叹了口气:“说实话,在把操控权交给你的时候,我有点慌。”
凌潭睨他一眼:“怎么?不相信我?”
“不是。我是在想,我把操纵权交给了你,就等于把责任扣到你身上。如果有了什么事,你就要负主要责任。我——”
有点不忍。因为我本来应该扛下这一切。
凌潭一时没接上他的话,随后颇不在意地摆摆手:“还以为你担心什么呢,我降你降都一样,乖啊,别担心。”
他这轻佻的语气又把卫重霄的话给噎回去了。
“睡吧。”良久,他最后说道。
凌潭摇摇头,靠在床头发呆。
卫重霄一瞥他:“怎么?还要我陪着你才能睡了?”
凌潭乐了,拍拍自己的床铺:“你来啊。”
随即他瞳孔一缩,想必是没意料到卫重霄真的敢过来。那个男人坐在了床角,半躺下来,身上还带着沐浴露的香味,将他拥进了怀里。
“闭眼,快睡。”他催促道。
“我又不是小姑娘...你离这么近让我怎么睡?”
“闭嘴。”
上次你做噩梦的时候在我怀里睡的可香了。
某人就是嘴皮子功夫,不出几分钟就安分下来见周公去了。卫重霄嘴角一勾,左手环过他的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捻着他的头发。
这人发质真好,头发黑亮黑亮的,和雪白的枕巾对比明显。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人就在他心里占据了一个不小的位置,并且深深地扎了根。劫后余生的喜悦冲散了所有误会与嫌隙。
他脑子里还回荡着凌潭睡着之前低声告诉他的那句话。
——“其实我还想到了你,我想着,跟你一起死去应该是件很幸福的事儿,只不过现在还是早了点。”
-
第二天一早,凌潭起床的时候简直活力满满,满血复活。洗漱完,拿起床头柜的手机一看,嚯去,刚六点。旁边床上的Captain
Devil还睡的正香。他眯着眼端详了一会儿那人规规矩矩的睡姿,靠在床头刷起了手机。
,反而在最初的恐慌褪去之后,人们的关注点转向了更奇怪的地方。
[刚刚看了新闻图角落里的机长...你们不觉得这两位机长都有点小帅吗....?]
[卧槽,你不说我还没发现!我一直以为机长得是那种上了年纪,背微微佝偻的..大爷...这简直是电视剧里走出来的颜值啊!]
[+我觉得更可怕的是俩机长都帅啊啊啊我更喜欢左边的那个!]
[不啊我觉得右边低着头那个更好看,有点忧郁气息又好像不太开心的样子..但是好帅啊啊啊我爱了!]
凌潭微微勾起嘴角,点开那张图片,眼前赫然是乘务长向他们报告客舱情况,和卫重霄说话时的情景。当时他站在右边,还没从巨大的冲击中缓过来。
“你看什么呢笑那么开心?”突然一道声音在耳边响起,凌潭侧过头,看见卫重霄已经醒了,坐在床上,头发被压的有些乱糟糟的。
“你要火了。”
凌潭把手机递给他,那人随意瞄了几眼就扔回来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钻进卫生间刷牙洗脸,然后换上制服,站在镜子前打着领带,一边瞄着赖在床上的人:“赶紧换衣服,一会儿去机场,民航局的人要询问事故过程。你执照什么的都带了吗?”
凌潭还沉浸在他的,闻言抬起头:“什么民政局?领证这么着急的吗?咱俩这还没复合呢,你就着急要个名分了?主要这民政局也不管咱的事啊。”
卫重霄:“......”
“你赶紧给我起来换衣服。”他冷冷道。
凌潭轻笑,翻身下床,光明正大地在那人眼前换起了衣服。
一个小时后,他们坐在长条会议桌的一角,周围一圈儿民航局来的各类专家还有工程师。中间一个男人西装革履,也颇年轻的样子,五官端正,看起来很稳健。
刚刚他和二位机长一一握了手,自我介绍道:“您好,我是这次迫降事故调查组的组长,我姓唐,这次主要负责理清事件发生的缘由。今天主要有一些问题要问您二位。”
凌潭的手在桌上交握,面对着一众人的目光,表情略有些局促。
“首先,”唐组长开门见山,直接切入主题,“我们刚刚拿到了关于发动机的测评报告——两个发动机叶片受损严重,的确是完完全全地失去动力。所以您能讲述一下,在空中发生了什么,导致发动机损坏如此严重吗?”
卫重霄看看凌潭,凌潭用眼神示意他先说。
“我们飞至通远上空时遇到了高空风切变,高度急速下降,险些失速。本来这种情况只要稳住飞机拉起来就可以了,但很不幸,我们掉进了一片雷暴区,还没来得及回到高空,就遇到了冰雹袭击。发动机损坏,只能选择迫降。”卫重霄平静地说道。
唐组长在手下的记录单上匆匆写着他的话,然后又问道:“我们也取到了飞机的黑匣子,在最后的迫降时是副驾驶..嗯..凌机长驾驶飞机的对吗?请问你们是何时、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交接的?”
这回凌潭抢先道:“在发现需要迫降通远机场的时候。原因只有一个,因为我对通远机场更熟悉,由我来操纵的话迫降成功率更高一点。没有任何复飞机会的盲降,这一点点熟悉度就是提高成功几率的重要因素。”
唐组长点点头,侧过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女调查员。女调查员接到了他的眼色,挺直腰杆,放下手中的笔,问道:“您二位飞行多少年了?”
“九年。”凌潭脱口而出。
“从航校毕业开始,十年。”卫重霄说。
“真的是非常年轻,”调查员微微颔首,问出了关键性问题,“您在飞行前,经历了什么导致情绪波动的事吗?”
这是想问,是不是飞行员的情绪问题导致飞行存在安全隐患,导致事故发生。
凌潭心下一震,明显是想到了前一天晚上的爆发与慌乱。
他想要说什么,卫重霄直接在桌下轻轻踩了他的脚,斩钉截铁道:“没有。”
因为他完完全全地相信,凌潭绝不会将情绪带到驾驶座上。这是那人之前自己承诺的,也是他毫无保留的相信的。
女调查员倒也没再说什么,就继续下面的问题了。
等到他们的问题全问完了,凌潭跟卫重霄打车回到旅店时,又下午四点多钟了。唐组长说他们这几天可能还需要过来几趟,还有一些疑问需要调查清楚。
“我怎么觉得跟被审讯似的。”凌潭扯了领带往床上一瘫。
卫重霄“哼”了一声:“你和我现在都是停飞状态,停到什么时候不知道。如果咱俩有一点差错,那后半辈子也别想飞了,执照吊销了不说,会不会进去都没准。”
凌潭把脸埋进枕头里,片刻突然抬起头,灵光一闪,望向卫重霄,眼里泛着光。
卫重霄被他那灵动的眸子撩了一下,心跳漏了一拍。
凌潭兴致颇高:“既然都到通远了,我带你出去逛逛吧?”
第35章
夜幕
凌潭换了身衣服就带着卫重霄去了通远最地道的地方菜餐厅,尝了尝传说中的正宗南方菜。
“我觉得你应该爱吃这儿的菜,”凌潭夹了一口糖醋鱼放进嘴里,“甜口的。”
卫重霄点点头,看了看周围的装潢,发现这餐厅应该还挺高档。
“我就纳闷,你这人怎么能这么爱吃甜的?”凌潭突然往前探了探头,问道,“你家小树都没你能耐。”
“......我就爱吃。”
“幼稚鬼。”凌潭小小声评论道。
卫重霄耳朵尖,回嘴就是一句:“撒谎精。”
“......”
“来来来,”凌潭不知从哪变出来一瓶花露水,绕到卫重霄座位边,在他露出的胳膊腿上一阵狂喷,“水边蚊子多,怕你一会儿被蚊子吃了。”
水边?
卫重霄脑袋上冒着问号,直到凌潭在他胳膊上摸花露水的动作变得不对劲起来,才猛地回过神。
那个流氓手上倒了一点香味扑鼻的花露水,在他裸露的皮肤上细细摩挲......
卫机长腾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黑着脸把他的爪子从自己身上扒开。
犯什么病啊这人。
小心思被发现的凌机长丝毫不觉得尴尬,拿过那瓶六神又往自己身上稀里糊涂喷了一通。
他们在餐厅里耗到天都黑透了,直让卫重霄怀疑他是不是要在月黑风高杀人夜把自己拖到荒郊野岭办掉,然后扔进河里毁尸灭迹,凌潭才拉着他神神秘秘地跑到港口,在一个不起眼的小房子里买了两张票,献宝似的把票举在他眼前晃:“夜游运河——体验过吗?”
说实话,还真没。
卫重霄看着停泊在岸边轻轻摇曳着的木船,突然就来了兴致。凌潭拉着他的手,踩着岸边上的木板上了船。船舱里已经有了不少人,大多数都是情侣,一对对地依偎在一起看着风景。
“......”卫重霄自觉地撒开了和凌潭拉在一起的手,那人也没在意。
“刚刚卖票的大爷说这是最后两张票,再晚一点就没了,”凌潭坐到最后一张空的木桌前,“我都忘了现在是旅游旺季。”
正说着话,船舱里的灯突然灭了,船身开始轻轻摇晃,缓缓驶离了岸边。古朴的木船吱吱呀呀的行驶,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窗外的湖光夜色。
河面波光粼粼,沿街小酒馆的灯光与为了凸显气氛而挂上的霓虹彩灯一齐映在水面上,随着河水浮动。一时船舱内只能听见船桨拨开河水的汩汩声。
真的太过静谧,也太过美好。
“您好,请问要品尝一下我们的特色桂花茶吗?”船上的服务员笑眯眯地拎着个茶壶,挨桌问道。
等小姑娘走到他们桌前时,凌潭点点头说:“我们来一壶吧,这茶也算是特产。”
他从姑娘手中接下茶壶,给卫重霄倒了一杯,自己也尝了一口,果然清淡中泛着甜香。就算他是通远本地人,这种特产也是没怎么尝试过的。
“您还需要我们的桂花香水吗?”小姑娘拿着一个小瓷瓶又推销道,“可以带给女朋友哦~”
卫重霄正想摆摆手说不要,凌潭却拿起那个瓶子闻了闻,直接攥进了手里:“我要啦,这个味挺淡的,女朋友应该会喜欢。”
看着那人开始掏钱包拿钱,卫重霄无奈地摇了摇头。凌潭拿过香水瓶,趁旁边的人不注意往他身上一喷——
恶魔机长满脸黑线,感受到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浓浓花露水味已经与桂花香水完美融合,在船舱里慢慢荡漾开来。
他黑着脸去挠那人的脖子,凌潭笑着往一边躲,两人在小小的船舱内闹成一团。
船开始慢慢掉头返程,夜色更加深重,水面甚至泛起了淡淡的雾。昏暗的船舱中的小情侣们紧紧地靠在一起,借着天黑,难舍难分地亲吻。卫重霄举着瓷茶杯,望着窗外平静的湖面,良久转过头,正撞进了凌潭倒映着水光的眼眸。
他半张脸隐在阴翳中,只有那双眼睛带着从未熄灭的光芒。
仿佛触碰到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卫重霄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几分温柔。
他栽进这双眸子里,就真的再也出不来了。
“我可以亲你吗?”凌潭笑着请示。
“......”
卫重霄没理他,身子却缓缓地向他贴近。
穿越了雷雨,冲破了生死,翱翔于蓝天紧攥二百条性命的天之骄子,回到地面,也不过是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
凌潭搂着他的脖子,不断地加深这个吻,甚至忍不住轻咬那人的嘴唇,直到两个人都快断了气才放开。
“Captain。”凌潭红着脸叫他。
“嗯?”卫重霄直起身子,拉开和那人的距离。他的耳尖也红透了,眼神飘忽,显然还没回过神来。
“复合吗?”
卫重霄一愣,思索了一下:“不。”
“?”
“等你愿意把所有往事都告诉我,我再考虑。”
“......”
还没等凌潭做出反应,木船就发出了轻轻的碰撞声,显然是到岸了。他颇不在意地率先站起身,示意后面那人下船。站在港口,他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问卫重霄:“困吗?”
卫重霄摇摇头:“?”
“再去个地方。”凌潭狡黠地冲他眨眨眼。
十分钟后,卫重霄站在港湾夜市的嘈杂人群中,无奈地扶额。夜市的气氛与刚刚的静谧清幽截然相反,路边摊的大喇叭放着劲爆的歌曲,老板吆喝着“又来了您哪!羊肉串五十串!”,光着膀子的大汉们举着酒杯相碰,扯着嗓子大喊。
凌潭拽着他的手腕挤过人群:“你得体验一下这种生活,像你那样儿的,绝对从小到大就没九点之后回过家。没体验过逛夜市的快乐怎么能算活过一场呢??”
卫重霄心想,这还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