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川府南市口的「乐鸣楼」里,今日座无虚席。窗子敞着,yan光斜斜地照进堂中,拂过一张张搓得油亮的茶桌。
堂中说书台上,一位头戴皂巾、胡须微白的老先生正说得眉飞se舞,手中竹板啪地一声拍下,满堂应声而静。
「那是梁炽帝在位烬和第八年,京城内寒冬乍退,乞丐未散。咱这主角,姓周名六子,号称"狗都嫌",脸皮厚得可搁锅盖!」
众人哄笑。
老先生继续道:
「他饿得实在慌,往西城胡同里一钻,见一处楼上红纱飘、灯笼高挂,心说:这怕不是馆子?便迈步直入,也不管姑娘们问他点菜还是点人,他就坐那儿说:我先来一锅红烧r0u,烫酒两壶,慢慢再挑!」
楼上阵阵笑声灌下,前排坐着的几位穿锦衣的少年公子哥,个个笑得打跌。
其中一位年纪略长些,穿靛青滚边长衫,翘着腿摇着茶盏笑道:
「他倒真有胆子,这是青楼当饭馆吃,该给他立个匾:"文胆天下一餐客"!」
身侧小厮听得眼睛发亮,小声对主子说:
「这位周六子,b我那三叔还厉害些,三叔也试过混席酒……不过那回是被人抬出去的……」
说话间,茶楼门边的老板笑眯眯地斜靠门柱,听得兴起,拍着手掌对夥计说:「这老周六子我喜欢,回头让说书先生多来几回这一段,看能不能出个《六子奇闻录》。」
夥计却靠着门边,头点得快着地了,睡眼惺忪应声:「唔……红烧r0u……有啊,今早才上锅……」
门外街边,一堵半人高的砖墙边,小皮和三根两兄弟扒着头从窗缝看进去。
三根手里捏着一根蒸过的白馒头啃得滋味,听到「红烧r0u」眼一亮:
「哥,你说他跑进那种地方吃饭也不被打?真能活着出来啊?」
小皮皱眉思索:
「那楼里的人怕是也没见过这麽饿的,说不定想留他看笑话……结果他真跑了。」
三根啧一声:
「我以後也去试试——」
小皮立刻打了他後脑一巴掌:
「你要是敢,我先打断你腿!娘要是知道,还不把咱俩绑去卖了!」
不远处一旁,阿豆则靠在柱子後头,偷偷从包袱里掏出一颗果子啃着。
她没说话,眼睛却亮晶晶地望着那说书先生,不知想着乞丐,还是红纱楼里那些会给人笑的姑娘们。
她咬下一口果子,默默地想:如果我有一锅红烧r0u,谁都别想跟我抢。
而说书先生正拍着竹板,讲到关键处:
「那六子喝得大醉,打了个酒嗝,姑娘们闹哄哄,却谁也没拉住他!他一脚踏上窗沿,大喊一句:这顿,我欠着!,竟从二楼翻墙逃了!」
堂中哄然。小皮忍不住也笑出声,三根还打了个响指。
而老板笑得更是欢:
「有意思,真有意思。记着,这人逃了没?官府抓不抓?」
老先生一甩拂尘,悠悠道:
「谁说抓?这人後来成了酒楼的活招牌,每年冬天都请他回去吃一顿,还给他立了个牌匾"坐过最贵的位子,喝过最暖的汤"!」
众人掌声与笑声一片,而门外那几个小的,眼睛里也都闪着光——有的笑闹、有的羡慕、有的,只是静静地记住了这个名字:周六子。
堂中笑声未歇,说书台上的老先生已放下竹板,抹了把嘴角,拿起桌上茶盏喝了口,顺手抓了几粒炒花生嚼起来。
「今儿这一段也算值你们这几杯茶钱了,我这嗓子可也不是铁打的……」
语未尽,楼下一片哄声响起。
「哎老先生别急啊,还早着呢!」
「再来一段、再来一段!我这小爷今儿可是空着肚子等你说故事!」
「要不你说说那个什麽……那个醉书生爬墙的续集?」
说书老先生嘴一抿,眼珠一转,看向门边,忽然语调一沉,压低了声音:
「醉书生的事儿明日再讲,今儿这时间……可正巧适合讲那段……"破庙夜声"的奇案。」
堂中一静,几个原本调笑的男子顿时收了声。门外的小皮正偷啃着馒头,被这一下低语震得抬头,三根不自觉地往哥哥身後缩了缩。
老先生慢慢站直身子,手中竹板不再拍击,只用那沙哑却稳的嗓音说道:
「那是烬和十年秋,西北有乱,宁州通往京城的官道多被军旅封闭,商队不行、信差不通。却有一个穷书生,自称白文谦,坚持步行北上,为的是赶那年秋闱。」
「这白生啊,途中钱粮断了,只得借宿山中一座……无人破庙。」
他说到这里,伸手在灯下拈了把茶叶,细细地撒在案上,动作轻缓,声音却越来越低。
「这庙荒了十年,香火不旺,屋顶有雀鸣,瓦下生蛇。那书生进去时天已黑,只见佛像断头,蒲团生苔,角落里还有半个旧香炉……」
楼上一位戴玉冠的青年靠近栏边,兴致来了:
「这有意思,然後呢?」
「你可别学白生。」老先生抬头一笑,那笑容在灯下微颤。
「他也是听说那庙里有nv鬼,才当笑话讲。可那夜三更一过,他便听见墙角传来声音……」
他声音一顿,忽地低喃:
「有人哭,nv声,像在耳边,说:有人吗……救救我……我……还没si……」
堂中众人身子皆是一紧,哪怕白日yan光透窗,那语调落下时,仍叫人皮肤一紧。
门外的小皮悄悄转头看了阿豆一眼,只见她已捧着膝盖不敢动,眼睁得圆圆的,嘴巴微张。
三根缩在哥哥身後,低声问:
「哥……那nv的……是鬼吗?」
小皮吞了口口水,自己也不确定,却仍回得y气:
「鬼你个头,说书的唬人!」
可他自己也悄悄往门边挪了两步,不敢靠窗太近。
茶楼内那群年轻公子哥反倒越听越jg神,摇着扇子催道:
「来来来,别吊人胃口了,那书生接着怎麽样?去找那
&人了吗?有0到什麽没?」
说书先生t1嘴唇,眼神却忽然变得深远,像是远望着千里之外的山中残庙。
「白生……便起身,循声而去。可那破庙中空无一人,墙角只立着一口……封了泥的水缸。」
「而那声音,还在缸里说话——」
「说:你打开我,我便跟你走,我知谁会中榜,知哪户人家富……也知谁……会si。。」
那一瞬,茶楼外忽有风拂过,竹帘轻响。
门边打盹的夥计猛地抬头,嘴里还含着「红烧r0u」三个字,呆呆看着全楼目光如钩,心中一虚。
老先生说到这里,忽地低下头来,让那一句「我知谁会si」几乎只贴在桌面上说出来的,声音像风从门缝钻进人心。
堂中气氛凝住了三分,连楼上拨扇子的手都慢了。
茶水微凉,却无人再续壶,似都在等他揭开那缸。
老先生沉默了片刻,然後语调忽转,眼角浮出一丝狡黠笑意:
「白文谦啊,也不是傻子。他当时心想:‘庙里无人,声音出缸。若真有鬼,还会怕水封泥?便没动那缸,反倒……退了几步,坐回原地,装睡不动。」
「到了五更,那声音没了,他佯装打个哈欠起来,假意收拾行李。这一动静,缸後果真有人小声骂:怎不开缸?这穷鬼不中套!」
全堂哄然大笑。
楼上一位年轻公子捧腹:
「哈!敢情是装神弄鬼来骗考生的!」
老先生也笑了,摇着手中竹板道:
「可不是?原来是两个山匪装作男nv声,专等独宿书生误信y话。骗得了便敲晕抢财,骗不成就换下一个。」
他一敲桌面:
「白生第二日出了山,报官抓人,拆了那缸,真有个机关通往後山密道。那两人当场被捕,後来……罚三十杖,送去守关筑城了!」
堂中人皆笑——有笑山匪技拙,有嘲书生机灵,也有幸灾乐祸者拍掌叫好。
门外,小皮嘴角g着:
「哈,我就说没鬼。吓si我了还以为真有水缸会说话……」
三根啃着馒头小声问:
「哥,那要是真的……你会救吗?」
小皮哼了声,装作不屑:
「我才不开,万一她说:我知道你偷过城北糕饼铺的杏仁糕怎麽办?」
阿豆抱着膝盖,悄声嘀咕:
「缸里那人好会装声音喔……」
她没说完,只心里想着,若她藏在缸里,会不会也没人救她?
茶楼中,说书先生将茶盏喝尽,语音一敛:
「所以说啊,世间奇事多,鬼未必真,人才最诡。防鬼不如防人,懂得没?」
他笑着拈起一颗最後的花生,朝堂中众人一点,语带戏谑:
「就跟你们今儿抢着不让我走一样,说不定我说的,才是最会骗人的那个呢!」
掌声与哄笑声一片,有人拍桌喊:
「好段子!明日再来说那个周六子下江南的事!」
也有人窃语:
「不如问他知不知这附近哪家香舖有暗门,说不定也是贼道……」
老板在一旁听得高兴:
「老先生这段要写招牌的,明儿起就在门上挂:说鬼吓你,说人教你,乐鸣楼,专卖真话假话与奇话!」
门边夥计又打了个瞌睡,这次倒梦呓说了句:
「水缸……里头有红烧r0u……」
而天se已西斜,楼内楼外,笑语渐淡。
只那一段「我还没si」的幽声,彷佛仍黏在听者心底——不再惊悚,而是引人思索:
究竟什麽声音,才会让人甘愿冒险去打开一口封泥的缸?
说书老先生放下竹板,楼中笑语未散,堂外yan光已微偏西。
小皮还趴在茶楼墙边,伸长了脖子往里望,一脸不甘:
「我敢说他还藏着第三段没讲,肯定故意的!」
三根却早望着天se变急,小声扯他衣袖:
「哥,日头都快过正了!娘他们下田回家歇午要找不到咱俩,等着扫帚打断腿吧你!」
「就你怕!」
小皮撇嘴,脚下却不再往前。
阿豆拍掉裙子上的灰,小声说:
「我不想被娘关厨房,我上回被罚关在那里好闷……」
三人嘀嘀咕咕,拐过两条街,穿过东市尾的油行与豆铺,钻进人cha0逐渐退去的巷子。
春光晒暖石缝,叫卖声从远处传来,一阵阵的茶叶、咸鱼与药材香气从铺子门缝中溢出。
这一条巷子连着西坊与南坊之间,房屋低矮,墙角斑驳。是宁川城里住得最密最挤的地方之一,庶人多、孩子也多,熟门熟路的,一脚踩过去,连j都不让开。
宁川府是金陵地界上的中府,一座不大不小的城,四门四坊,官在北、市在南、船泊东水、西靠原野。城墙不高,人情不冷,日头好时,妇人晒衣,男人抬柴,孩子满街跑。
若有人问这是哪年哪月,大约只记得是烬和四十年,皇帝还在,百姓也能吃上热粥。
像小皮他们家这种,有间靠墙的矮房,父母清晨一早从西门出城,到郊外田头翻土种菜,中午赶回来吃顿热饭、歇口气,再看日se决定还去不去第二趟。
日子不紧不慢,不富也不苦。孩子们若早上没被叫去帮忙,就会在街口偷跑,看人吵架、偷看茶楼、学书生走路模样,也有的跑去庙後捉蛐蛐、爬树抓蛋。
阿豆是三人中年纪最小的,才八岁,话说不多,却记x好。
她总记得哪家婶婶会藏糖、哪条路水最少,还记得哪户的墙後去年冬天si过一只猫,今天就没敢靠太近。
三根则怕打、怕鬼、怕热水,但最怕的还是娘打哥哥自己也得跟着挨。
小皮嘛,他嘴上说「怕什麽」,心里哪有不怕的,只是那怕g得他更想去看一眼。他就这样,总说不信,总嘴y,然後一个人偷偷走前头。
而今天,他就是那个走得b弟弟妹妹快一步的。
巷子转了两转,小皮的脚步终於慢了下来。
他抬头望天,一手还紧抓着刚才捡来的小石子,不知是想拿去丢水还是丢鬼。
「你们记得东角那间破屋吧?去年夏天还有个瘸腿老头在那儿睡过几晚,後来就没人了。」
三根瞪大眼:「你别乱说,那屋子门自己会开……春节时我和喜鸭跑过去,远远看到……还有风把帘子吹起来……」
「风会吹帘子你也怕?」小皮冷哼一声,嘴上y得很,「说不定还真有鬼呢。明儿咱们去瞧瞧。」
「我不去!」阿豆立刻摇头,头发跟着晃,「我要回家吃热的。」
三根也结巴着:「明、明天我得帮爹去田边……挑水……」
「那我自己去,你们胆小鬼就回去吃菜饭配糯米汤罢了。」小皮一撇嘴,脚步快了半分。
阿豆撇了撇嘴没再说话,三根小声嘟囔:
「回家还得先挨打咧……你去,肯定也躲不过。」
小皮听得一清二楚,却没回头。
那句话他也想过,但一想到破屋里可能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便觉得被娘打两下,似乎也没那麽严重了。
三根的家在西坊靠墙根的巷子里,一进门就听见劈柴声。他刚跨门槛,还没脱鞋,皮爹手上的竹条就已经落下来。
「说好让你帮看锅的,跑去哪了!」一边打,一边嘴里还骂着。
「哥带我去的!」三根边躲边喊。
「你哥不会挨打吗?」
「他、他也要挨!」
不出所料,小皮隔墙那边,也正被皮婶撵得满屋跑,骂声传出三户人家远:
「再敢偷跑,我就把你关猪圈里喂你吃草!知道你爹午後回来找你找得满头汗吗?!」
但等娘气消了、碗一摆,小皮还是端着饭吃得香,边吃边想——明天得早点出门,不能让阿豆先吓退。
而阿豆那边呢,她娘也发现她晚回了。
「阿豆,怎麽才回来?有没有吃饭?」
「……还没。」
她娘没打她,只叹了口气,0了0她脸:
「下次不准乱跑了,城里也不是没坏人。」
她点点头,一边吃饭一边想——如果明天再去,我不进门,我只在外面等。
可第二天,她还是跟着走到了门前。
天才刚亮,东边的雾还没散,巷口cha0气重得像洒了水似的。
宁川的春天就是这样,天一转暖,早晨总有几分sh冷。
三根蹲在门後墙角,从缝里偷偷往外看。
只见自家爹背着锄头、娘提着水壶,双双从巷口弯出,一边说着「中午回来看火,一炷香就够」这样的话,转眼就往西门走去。
另一头,小皮从院墙跳下来,拍了拍pgu上的灰,低声说:
「走啦,我娘刚才也出门了,今天还要翻小g0u,她午前不回来。」
阿豆躲在角落里,见两人都出现了,才小跑着凑上前,小声问:
「你们娘都走了?」
「走啦走啦,快走,不然等一下後巷那几个捡j毛当剑的家伙又要闹来了。」小皮摆摆手。
三人一声不响地出门,小步快走,穿过街角还没开门的布铺与米行,绕过早上刚泼过水的石板街。
路上有卖豆浆的挑夫经过,热气冒着白雾,他们低着头,快步穿过,像三个小小的贼。
巷尾,那间破宅依旧静默伫立,门斜墙塌,昨夜的风似乎也没将它吹得更乾净一点。
门还是那道门,木板发黑,铁环生锈,风一吹,「吱呀」地晃了两下。
小皮先站前头,两只手紧握拳,y声说:
「今天我们要看看,这屋子里到底有什麽。」
三根咬牙不动,阿豆皱眉低声问:
「真的要进去吗?」
没人笑,风声却从屋脊滑下来,檐角沙沙响。他们站了好一会儿,终於伸出手,推了那扇半掩的门。
门内幽黑,空气静得像藏了一口气没出声。
下一刻,吱的一声轻响。
他们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