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燠热,火盆烧得旺,灶下煮汤的香气透过墙缝渗进来。
这是灶房旁的一间偏房,原用来堆放旧柴与陶盆,地脚乾净、墙t厚实,四娘吩咐人清扫後铺上草蓆与厚被,便暂做了病人歇息之所。
榻上,阿豆躺着,脸se未褪苍白,额角贴着温帕,气息缓慢却匀,眉心仍紧紧蹙着,像梦里还没走出来。
小皮蹲在她身侧,一动不动,眼睛紧盯她的脸,手指收在袖里,不敢碰也不敢移开。三根窝在墙角,双手环膝,时不时ch0u一下鼻子,整张脸皱成一团,不知是怕还是累。
灶房那头偶有声响,有人添柴、有人调汤,木杓与铁锅敲击的声音穿墙传来,像一层薄薄的生活烟雾,笼着这间静得发闷的小屋。
气味是热汤的、是艾叶的、是sh棉被晒不乾的,混在一起让人头昏,也让人清醒。
没有人说话,所有的声音,都在等榻上的人醒来。
……有谁在哭?
阿豆觉得耳朵里黏黏的,像隔着一层sh棉被听人讲话,声音断断续续、远远近近。有人叫她,有人在喊,但她听不懂他们说什麽。
身t是沉的,像泡在一锅温水里;又像被人整个按进泥里,骨头都软了。
但鼻子里有一点熟悉的味道——柴火、汤香、艾叶烟气……还有一点点焦布味。
这是灶房的味道。
她想张嘴叫人,可舌头不听使唤,只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
接着,她哭了。
眼泪从眼角慢慢渗出来,脸一0u地,像是梦里还没醒,却已经先吓回了现实。
她小小的声音颤着,嗓子哑得厉害:
「娘……娘……我没偷吃……我……饭吃了……娘别骂我……」
「阿豆!」
是哥哥的声音。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被一双手抱住,摇得她脑袋都晕了。
「阿豆你醒了!你醒了!我就说你会醒的!」
小皮扑在她另一边,眼睛红得像兔子,嘴角却笑着抖得厉害:
「傻瓜!都说了是假的……吓成这样……」
「你才吓成这样……你哭得b我还大声……」三根嘴上呛,眼泪还在掉。
阿豆眨了眨眼,眼前一片模糊,只见两张脏兮兮又皱巴巴的脸挤在她旁边,一脸又哭又笑。
「好了好了,别再压着她了,小姑娘刚醒,骨头都还软着呢。」
小蚕的声音带着一点笑,伸手把两个男孩往後推开一点。她动作轻,口气却带了点调侃:
「你们三个也真是……命都快丢了,这时候也不记得说声谢?」
小皮一愣,三根也呆了呆,一起转头。
阿豆听见了,也努力地转头,眼神慢慢扫过屋子。
她记得她快沉下去时,好像……好像有个人来拉住她。
那是谁?衣服sh了、手指冰冰的……眼睛很安静,像天上月亮掉到井里,没有声音,也没有波。
她努力地寻找着那张脸,在这间暖融融的偏房里,一张张熟悉的脸旁边,想找出那个陌生又不陌生的影子。
门帘一掀,一阵外头清晨的气味随风卷进来,胡先生踱步入内,眼神先扫过榻上躺着的阿豆,再望了望炕边的三个孩子与四娘。
「醒了就好。」他点点头,将手中药箱往木几上一搁。
「还得再把个脉,看看气血回得稳不稳。」
四娘侧身让出一处,口气仍是客气却不失分寸:
「胡先生,劳您亲自跑一趟,天也才亮不久。」
「命是紧的事儿,哪能慢。」
他蹲下身,一面熟练地0着阿豆手腕脉门,一面又问了几句:
「吃东西没?退热没?咳了没?」
四娘一一作答,阿豆也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鼻音里还带着哭过的sh气。
胡先生手指在腕间停了几息,这才收回手,语气带些欣慰:
「还好,脉浮转平,气不虚了,惊过一场,寒气散得差不多。回头还是要喝汤,别让身子空了,容易留下虚底。」
胡先生捋了捋胡子,声音不疾不徐地道:
「孩子命大,这一遭虽凶险,却能捡回一条命,说不得是老天护着。小儿大难不si,日後自有後福,只当是吃了苦,换来平安长大。」
四娘听了,轻轻莞尔,对他一揖,道:
「托胡先生吉言。」
她回身唤了小蚕一句:
「送胡先生出去,顺便帮他在灶下添个早饭。先生连日跑诊,我看脸se都瘦了些。」
小蚕笑着应声:
「成,胡先生可别嫌咱们灶下咸粥清淡。」
「咸粥解乏,我才要吃这个。」
胡先生笑笑,正准备提起药箱,又听见四娘补上一句:
「若姑娘那边也醒了,就顺道过去看看。这几日她乏得紧,怕也是季节里气弱。」
胡先生点点头:「姑娘的脉我熟,去看看也好。」
说罢,他轻拍了拍箱子,与小蚕一道掀帘出门,背影慢慢融进晨光里的院角转弯。
「谢……谢你……救阿豆……」
是小皮先开口的,他低着头,声音虽小却不含糊。说完还抹了一把鼻子,眼角还红着。
三根也跟着点头,结巴着说:「刚、刚才……我也、我也想说……谢、谢谢姐姐……」
榻上的阿豆听着,脸侧向榻边,眼睛还没完全张开,嘴唇微动,像是也想说话,但声音太小,便只勉强挤出一个感激的眼神。
四娘望着这三张沾了泥气与眼泪的小脸,点了点头:
「嗯,记得感谢,是件事。」
她语气转为柔和些:
「你们命y,也是遇上个心够y的。再晚一刻,我们恐怕连话都听不着了。」
小皮与三根不敢抬头,只是更低声地「嗯」了一下。
但四娘没让气氛继续柔软下去。她的声线忽然转直,语气带了几分不带火的冷:
「现在说说吧,大清早不在家待着,是怎麽跑出来的?怎麽就出了这麽大一桩事?」
屋内立刻静了。
小皮与三根像被冷水泼了头,一齐缩了脖子,阿豆也紧紧抓住被角,眼神闪避。
「说。」
四娘的话仍不重,但毫无讨价还价余地。
「一早我想回家……我怕爹娘不见我们会打人……」
三根小声开口,眼神闪烁。
「我说去看一眼就回来……」
小皮低头嘟囔。
「就……就是那个昨天说书的……我们想看看是不是真的有鬼……」
「哪里?」四娘语气未变,但声音压了些
「什麽地方?」
小皮咬了咬牙,含糊道:
「南……南边……那间破屋子。」
四娘眉头微动,语气略沉:
「烂屋子?你们是说南门靠西那片?旁边是旧井,有墙倒了一半,屋角还长着一棵歪槐树的那间?」
三人互望一眼,然後一头。
「是……就是那里……」阿豆声音细得像线,话说完就又把头缩进了被里。
四娘没立刻说话,只看着他们,目光从三人的脸上扫过一圈。
四娘皱了皱眉,语气不重却带着责备意味。
不管那地方到底是什麽,小孩子哪能没个分寸,乱跑到那种烂屋子里?墙都快塌了,一个不小心压着砸着的,谁来担得起?」
她不是大声责备,也没骂,只是那句话说出口时,像灶火被猛地浇了一壶冷水,屋里的热气都低了下去。
四娘没再说什麽,只是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你们以为有城墙、有巡街,就到处太平?」
她语气不重,却压得稳:
「那街上也不是全是好人,特别这大清早的,正是三教九流起身游荡的时辰。你们三人这样乱晃,碰着些偷j0狗的还算运气,要真叫人盯上,连命都不知道怎麽没的。」
三人听得一个b一个低头,像晒皂的衣裳都给雨淋了。
「知、知道了……」三根悄声说。
「再不敢了……」小皮也点头。
「对不起……」阿豆小小地说。
屋里沉了片刻,只剩火盆里木柴「啪啪」作响的声音。
忽然,阿豆低低开口,声音有些迷蒙,却带着一丝执着:
「我记得……有一个人……救了我。」
阿豆话音刚落,四娘才刚张口,外头就响起帘子一掀的声音。
四娘,我带她来了,衣裳换过了,头发也擦乾了。」是小蚕的声音,语气轻快。
随後,一道身影随她进入屋内。
那是个nv孩,身形瘦小,穿着府里寻常的旧浅青se衣裳,发已理顺,脸洗得乾净,眉目平静,眼神也清。
若不是眼尖的,一时还真看不出她就是早上从烂泥里跳下去、浑身sh透的那个。
「这就是救了你的那个人。」四娘轻声说,望向榻上的阿豆,语气没那麽严肃了。
「她先一步下井拉你,後来咱们才赶上。」
阿豆睁大眼看着那nv孩,像是有些发愣,小皮与三根也一齐转头望去。
……谢谢你,姊姊。」阿豆小声说,声音还有些沙哑。
还有一个大哥哥,抱着你帮你拍水出来,是他把你拖到地上的。」四娘又说。
「谢谢那个哥哥……」三根小声补上,虽然人不在,但语气倒真诚。
「还有那个老先生!」小皮忽然说。
「帮你把脉、r0ux口那个……他也有帮!」
「谢谢那个胡……胡什麽来着?」三根转头问。
「胡先生啦!」阿豆补了一句。
三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像在记功劳,也像在补感谢,说得七零八落,但一脸认真。
四娘笑了,摇头说:
「好了好了,人都不在,你们说得这麽大声,他们会打喷嚏的。」
小蚕在一旁也笑,捂着嘴说:
「下回胡先生再来,可得听你们亲口说。」
只有阿冷没笑。
她站在屋里,手垂在身侧,神情平静,像不太习惯被这样盯着看,也不知该不该回应这些感谢。
她只是点了点头,眼神无波,也无拒。
四娘看着阿冷站在那儿,目光打量了片刻,忽然轻叹了一声。
「这才像个小丫头的样子。」
她说得不重,语气倒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某种迟来的感慨。
小蚕在一旁咧嘴笑道:
「可不是嘛,平常那身泥巴灰布,头发又乱,嘴又不开,走起路来一声没响,远远看着还以为是灶间的影子。」
四娘没接话,只是略微点了点头。
现在看她,换了件乾净衣裳,发上没了泥,脸上洗得清清爽爽,像是个十三四岁的姑娘了。
门帘再次被掀开,一个年纪尚轻的小丫头快步走了进来,眉眼灵动,身姿俐落,举止虽恭却不怯,眼中还带着一点尚未磨平的稚气。
她一进屋便压低声音道:
「四娘,姑娘听说阿豆落了水,说怎麽都得来看看,这会儿已经在外头了。」
四娘一惊,几乎脱口而出:
「姑娘要来?怎麽能来这灶下偏房?!」
那小丫头闻言没慌,只轻声回道:
「姑娘说,她想亲自来看看,不碍事的。」
话音未落,门外便传来一道柔和的nv声:
「我来看看孩子,不打扰你们。」
阮姑娘进来了。
她身着月白se短袄,腰系蓝织细纹绣带,袖口素缎,头发简洁挽成小髻,髻间仅cha一枝素玉簪。
虽衣着不华,气质却自有一种书香门第的端凝,眉眼之间温柔含光,站在这间偏屋里,仿若春日寒梅初绽,淡却不失清韵。
四娘忙上前低头行礼:
「姑娘,这里是灶房偏间,烟气sh气重,怎敢让您进这种地儿。」
阮姑娘摇了摇头,语气柔和却不容推辞:
「我又不是瓷人,外头天凉,孩子才刚醒,别让她们心里空着。我看看就走。」
说着,她已迈步走向榻边,目光落在阿豆身上。
还疼不疼?身上有哪儿不舒服吗?」
阿豆刚还有些懵,此刻看到她靠近,只觉眼前一亮。
她睁大眼,不由自主地坐起一点,呆呆望着这位从未见过的漂亮姐姐。
小皮和三根也张着嘴,像一时忘了怎麽说话。
「你、你是……」三根一脸迷茫。
「从来没见过……这麽好看的姊姊……」小皮接话。
阿豆眨了眨眼,点点头,补上一句:
「真的,b画上的还像仙人……」
一屋人全愣了一下。
小蚕先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四娘也摇头低笑,轻声说:
「这几个小崽子,嘴倒是实在。」
阮姑娘却不生气,反而弯了弯眼,笑意淡淡地浮在眉眼间。
「我不是仙nv,也不住画里。」她温声道。
「只是路过来看看你们。」
她伸出手,轻轻替阿豆拉好被角,手指细neng,动作却很自然,不带一丝矫r0u。
三人说得真,却也实在太直。
小蚕再次笑出声来,连四娘都低咳了一声,掩了嘴角。
但她还是轻轻摇头,朝三人低声斥道:
「哪里来的话,没规矩。这是咱们府里的姑娘。」
三人一听,齐刷刷地直了腰,像被火烧着一样坐得笔直,眼神又惊又慌。
四娘语气不重,只道:
「是老爷和夫人的嫡长nv,阮姑娘。」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
「姑娘从小念书、学礼,气x温厚。今日亲自来看你们,是情分,不是本分,记着心里。」
三个孩子用力点头,不敢再多话,眼里却仍是惊讶中夹着敬佩。
阮姑娘闻言只是微笑,并未多作矜持,只道:
「小孩子说话直白,我不放在心上。你们也别拘着,我又不是来问罪的。」
她目光柔和地在三人脸上扫过,眼里没有厌,也没有轻慢,只静静地观察,像是要一个个记下这些人的模样。
阮姑娘环视三人,眼神柔和,语气也放得更低了些:
「你们年纪还小,这次是命大,不能再有下次了。」
她说罢,从袖中取出一个小荷包,交给云雀:
「这里头是糖果点心,叫四娘送几样去给他们家里,算是我这一回的惊魂礼。」
四娘立刻接过,低声应道:
「姑娘放心,我会亲自吩咐下去。」
阮姑娘微微颔首,接着便向三人笑道:
「你们也不必拘着,我先回去了,回头好好养养,别让你们娘亲c心。」
三人还来不及回话,只呆呆地望着她转身掀帘离开,直到门帘轻轻落下,那抹月白衣影也隐入晨光里。
门帘一落,阮姑娘的背影隐入晨光,屋里一时静了下来。
三个孩子仍呆呆望着门口,像还没从那道温柔清澈的声音里回过神来。
她转头吩咐:
「小蚕,把姑娘交下来的糖果和点心包好,外头再备一个篮子,我们再备些礼品送去。」
「是!」小蚕早已动作俐落地取了荷包,转身去了灶间。
四娘又看了眼三个孩子,除了在塌上的阿豆,另两个一身sh泥,脚底还踩着烂叶,有个连鞋都没了。
她摇头,语气温和却不容置喙:
「这样子哪能见人?传出去说阮府送人回家,也不该是这副模样。」
她抬手吩咐一旁站着的下人:
「去帐房边挑几件乾净的旧衣裳来,记得照身量挑,鞋袜也备几双。快些,别叫人等急了。」
「是。」
那小厮立刻应声而去。
四娘低头与阿豆三人说道:
「先去把身子擦乾净,换身衣裳再走。不急这一时半刻,回了家也叫你们父母放心些。」
三人面面相觑,小皮低声嘟囔:「可那鞋不是我的……」
「穿回去再脱下便是了,又不是讨你们的。」四娘笑骂一声,目光仍带着长辈的宽容。
四娘目光落到门边一个人影身上,那人自阮姑娘离开後便站得笔直,没动一步,也没开口。
福旺。」
「在。」福旺立刻应声上前。
「待会你送这三个小家伙回去。把篮子提好,也帮我传话给家里大人:府里知道他们吓着了,备了些东西安抚。」
「明白。」福旺抱拳,神情一贯地沉稳。
四娘又看向另一个方向,那里,一个瘦削的身影安静地立着,眼神既不闪躲,也不探问。
她沉y了一下,缓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