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外,风过檐角,几片落叶悄然滑过石砖,夜色似乎也沉默了下来。
江无羡坐在宫外的石阶上,手里拿着一盏温酒,指尖染了点红。他没有再进宫,也没有再下令追查信,已经送了,人,也动了,局,也翻了一半。
但此刻的他,却忽然有点累了。
“从什么时候起,我变得这么像她们了?”
他指的“她们”,是青鸾,是女帝,是这些年围绕在他身边的女子聪明、冷静、狠辣,每一个都不输男人,甚至比男人更懂得藏锋。
“可我原本,不是这样的。”
他低头自嘲一笑:“我本来,只是个捞尸的。”
那时候的江无羡,靠一根钩子、一副锁骨符走遍湖底,连活人都不信,更别提信命。
可现在,他却要操控朝局,要赌一个帝王的心,要拆一个女子的身份网,还得在所有人面前装出一副“我已经算尽”的模样。
“挺累的。”他小声说。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脚步声响起。
他没有回头,只道:“你来的比我想象的晚。”
青鸾站在他身后,静静看着他斜倚在石阶上的身影,眼中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情绪。
“你为什么停手?”她问。
江无羡抬起酒杯,饮了一口。
“因为我累了。”他说得很平淡。
“也因为我还在等女帝最后的那一步。”
青鸾轻声道:“你在等她心软?”
江无羡笑了笑:“我在等她……想清楚,我们到底是敌是友。”
“就像我现在,也还在想你,到底是被逼的,还是……真的想杀我。”
青鸾没有回答。
风过树影,拂起她一缕青丝,她忽然坐到了江无羡旁边,动作很轻,像怕吵醒了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她低声道,“如果我们都不是棋子,如果这局棋压根没人下,是不是就不会走到今天?”
江无羡沉默了一下,然后缓缓开口:“如果没人下棋,那棋盘早就被别人抢走了。”
“我们能做到的,只是坐上桌子,不被吃掉。”
青鸾侧头看着他,眼神第一次有了一点点“不是杀意”的东西。
“你现在很像以前的你。”
江无羡挑眉:“你以前就认识我?”
青鸾收回目光:“那时候你还在捞尸坊,一身臭水气,嘴里骂天骂地,死要钱,也死要面子。”
“可你那时候啊从不动人心。”
江无羡看着她,忽然笑了。
“那你现在,是不是心动了?”
青鸾没有接话,只是低头笑了笑。
“你若真是江家人,”她轻轻说,“那我们俩,从第一天见面开始……就注定站在对立面。”
江无羡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良久,才慢慢道:“对立,就一定要下死手吗?”
青鸾轻声:“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你不会放过她,她也不会放过你。”
“那你呢?”
青鸾转头,眼神透彻:“我也放不过我自己。”
深夜,御书房内。
烛火摇曳,帘帐半卷,女帝披着素色寝衣,神情不怒不喜,只静静盯着案上的那封信,像是在读,又像是在回忆。
身后传来脚步声。
“陛下,江无羡到了。”
女帝轻轻点头:“让他进来。”
片刻后,江无羡踏入书房,衣着仍是白日那件半旧官袍,风尘未洗,眼下有青色,精神却极稳。他行礼,也没跪,只是微微躬身:“参见陛下。”
女帝淡淡开口:“你送来的信,我看了。”
江无羡笑了笑:“那我送的,是实情,还是疯话?”
女帝看着他,目光有一瞬间变得锐利:“你想要什么?”
“一个答案。”
“我这些年到底,是你手里的人,还是你心里的人。”
这句话一出口,空气顿时沉了一瞬。
女帝没有回应,只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掀开一角帘子,望着宫墙外一盏孤灯。
“江无羡,我把你留在身边,是因为你能办事。”
“我信你,是因为你狠得下心。”
“可我从未说过,我宠你。”
江无羡点头,语气平静:“是,我也没求过宠。”
“但我以命救你三次,替你清过两场血账,连我娘的旧案也被你压了十年。”
“这些你都记得吧?”
女帝没有转头,声音冷下来:“你在和我算账?”
“不是。”江无羡摇头,“我只想知道,你这一回,是不是打算连我也清了。”
两人对视。
这一瞬,没人说话。
只听见窗外风穿廊柱,隐约有花瓣落地的声音,细碎到几乎让人忽略。
女帝终于开口:“你想让我说什么?”
江无羡缓缓走近一步:“你可以不说,但你要想清楚我是活人,不是别人捏出来的刀。”
“你若真想除我,那就别含糊。”
“现在下旨,我转身就跪下。”
他站在那里,挺得笔直,目光沉静,没有咆哮,也没有试图激怒谁。
女帝却忽然低笑一声。
“你现在……真像你爹。”
江无羡脸色微动,片刻后才问:“你见过他?”
“见过。”
“我做太女的时候,他还替我挡过刺客。”
“他跟你说话的样子,一模一样。”
江无羡的喉结轻轻动了下。
“他是怎么死的?”
女帝没有回答。
过了好久,她才低声说了一句:“他……不肯退。”
江无羡静了几息,点点头。
“我也不会。”
“因为你错了。”
“我不是他。”
“我比他……心还狠。”
御书房内,气氛压得沉重。
女帝转过身,终于不再冷眼相对,而是望着江无羡的脸,像是在认认真真打量一个很久没看清的人。
她开口,语气比刚才轻了一些,但并不温和。
“你想要什么样的答案?”
“你要我承认这些年对你有感情?”
江无羡没说话。
女帝继续:“还是你想听我说一句‘我信你’,然后就什么都揭过去了?”
她笑了一声,自嘲似的:“江无羡,我坐这个位置这么久,早就知道‘信’是最不值钱的。”
“你也别高看了我们之间的那点牵绊。”
“你身上担着江家的尸线,我不动你,是因为你还有用。”
“现在你敢送信试探我,那我就告诉你从你送出那封信开始,你就不是‘我这边’的人了。”
江无羡听着,神色不变,手却在袖中微微收紧。
“我送信,不是为了分阵营。”他缓缓道,“我是想告诉你,有人已经动手,我还在等你救我一命。”
“可你要不救,我也不会怪你。”
“我只是会下次不再回头。”
女帝沉默片刻,忽然道:“你娘,是怎么死的?”
江无羡一愣,眼神顿时变了。
女帝盯着他,一字一句:“她死前留下的东西,宫里还有一份。我不动,是因为那东西,一旦传出去,江家就永远翻不了身。”
“我藏了十年,如今你要来问我信不信你。”
“那你呢?”
“你信我吗?”
江无羡喉头滚动,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想信的。”
“我真想信。”
“你比青鸾聪明,比我狠,也比我稳。”
“可你一旦出手,就不会回头了。”
“所以我怕。”
“不是怕你,是怕我自己怕我有一天……真的会后悔。”
女帝轻轻叹了口气,像是放下了什么。
“你怕晚了?”
江无羡点头:“我怕晚了。”
“但今天,我还愿意来找你。”
“就这一回。”
“下次你不救我,我就当你从没救过我。”
“我们两清。”
她没有说话,只是走到案边,从暗格里取出一封被黄绢包裹的信,推到他面前。
“带走。”
“你娘死前的遗信。”
江无羡手抖了一下,但没伸手去拿。
女帝没看他,只道:“我不知道你还会不会回头。”
“但我知道你要是不拿走,下一回,你也没命来看了。”
他缓缓伸出手,接过那封信。
那一刻,他没笑,也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那封信藏进了怀里,然后转身。
临出门,他回头看了她一眼。
“陛下。”
“愿你一直睡得安稳。”
夜已深,江府灯未熄。
江无羡回到院中,院门刚合上,他才长出一口气。
他坐在榻前,一盏清茶已经冷了,炉火也熄了一半,只有窗外那点星光还在默默陪着他。
他摸出那封黄绢信,一直没有动,只是静静地放在桌上看着。
信封有些旧,边角微卷,信纸是极薄的桑皮纸,写信的人,落笔却极稳。
封口处贴着一枚细小的玉封是江家的印。
他低声自语了一句:“娘。”
然后拆开了信。
开头一句话,就让他整个人怔住了。
“阿羡,娘这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好事,但写这封信,是想你以后少走弯路。”
他缓缓念着,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你爹不是个好人,我也是。”
“我们江家,不是忠臣之家,也不是英雄世族,我们是死人堆里刨命的人。”
“你若还想活,就别信宫里的人,也别信江家的人。”
“你只要记住”
“你命里没靠山,就别给别人当靠山。”
他手指紧了紧,眼角却缓缓落下了一滴泪。
“娘那年不该嫁给你爹。”
“可我真的很喜欢他说的一句话。”
“‘既然活着不值钱,那就死得像样一点。’”
信纸到这里断了一笔,像是犹豫,也像是墨干。
而最后一行,像是写了删,又像是涂过,再用极小的字,塞在角落里:
“你若有朝一日要翻江家的旧账,别去找你姑婆,她……也脏。”
“去找你那位舅舅,他没有杀过人。”
江无羡眼皮跳了一下:“舅舅?”
他脑海中顿时浮现出那蛊主血肉模糊的脸。
“她……说的是他?”
“她居然知道他没死……”
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胸腔发闷,像是有什么十多年都没敢碰的东西,忽然一下子倒在眼前。
不是悲,是重。
是他这些年拼命活着、算着、斗着,却从未有机会回头去读的一封信,告诉了他所有仇恨背后的那句:
“你也不过是个小孩。”
他把信慢慢收起,靠着榻坐下,一言不发。
过了很久,他才低声开口:
“娘,对不起。”
“我今天……信了一个人。”
“但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害我。”
“我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信下去。”
“可我想……你当年,应该也是这么活过来的吧?”
他闭上眼睛,喉咙一阵干涩。
风吹进屋,信纸边角飘起一点微微卷曲。
那一刻,他忽然想喝酒。
可桌上,只有冷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