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叶北枳摇了摇头。
见叶北枳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百里孤城颇为无奈,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询问,忽闻使节团那边传来了喧闹声。
只见那使节团入城的长龙本来有序,却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宫门处突然就乱了起来,使节团的人惊慌乱跑,禁卫甲士纷纷朝那里用去,城墙上的弓矢手也将劲弩对准了那里。
可是乱子却一直没有停歇的迹象,城墙的箭矢也迟迟没有落下。
怎么回事?广场的众人心中都起了疑惑。
这时,有人来报江书黎,在他耳边飞速耳语,江书黎把疑惑的眼神投向了林客标。
林客标一愣,正奇怪这江公公为何看向自己,忽又有锦衣卫跑来,神色惊慌。
林客标怒骂:“快说!到底怎回事!?”
这锦衣卫赶紧半蹲下来,在林客标耳边把声音压低:“大人,不好了!杨姑娘想强闯皇宫,被禁卫拦了下来,幸好被锦衣卫弟兄认了出来护住,不然早就开机弩射了!现在咱们锦衣卫正在宫门处与禁卫对峙呢!”
林客标耸然变色,猛地转头看向了身后的百里孤城,他急促又问:“问清楚没,她为何要闯皇宫?”
锦衣卫也急:“就是不知道啊!除了杨姑娘,与她同行的还有个女的,最恼人的是她居然还带着刀,你说禁卫能不拿她吗?!”
军功队列中早已被那边的乱象吸引了注意力,憋坏了的将军们交头接耳吵闹开。
叶北枳和百里孤城却依然安静站着,没有参与讨论。
“你看,”百里孤城轻声开口,“他又在看我们。”
叶北枳瞥过去一眼:“是在看你,没看我。”
“你怎么知道?”百里孤城刚说完,就看到林客标领着锦衣卫朝这边匆匆走了过来。
走到跟前,林客标来不及再打招呼客套,直接开口:“百里公子快随我来,宫门处闹事的是你家杨姑娘!”
此话一出,百里孤城与叶北枳齐齐愣住。
下一刻,林客标只觉眼前白衫一闪而过,劲风扑面后,之前还在面前的百里孤城就不见了踪影。他感觉转头望去,只远远看见百里孤城的背影朝着宫门掠去。
“哗啦——”
耳边传来衣袂飘动声,林客标下意识转头:“叶……”
定睛看时,叶北枳亦不见了踪影。
百里孤城身体还在半空,远远就看见被锦衣卫围在中间的杨露与施淼淼二人,在锦衣卫外围,则是虎视眈眈拿着兵器的禁卫甲士。
中间似有锦衣卫的高官在与禁卫将军交涉,但那将军的情绪颇为激动,仿佛下一刻就要撕破脸。
“本将才不管她是谁!佩兵器闯宫城——死罪!这是大闰律令!代表的是陛下!”将军涨红着脸,“就是林客标在这里也不敢违抗!锦衣卫——你们是想造反吗?!再不让开——就将你们一并拿下!”
将军话音刚落,一个人影从天而降,就落在他的面前。
“谁?!”将军反应也是极快,抬手就要横枪上去,却被更快的一只手搭在了胸口。
绵远厚重的力道袭来,将军控制不住的连退数步,惊疑间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锦衣卫千户身边站着命白衫男子,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一头雪发,随风飘飞。
“来者何人?!”将军大喝一声,将长枪对准百里孤城。
他这一声仿佛是下了令,周遭禁卫甲士齐齐发出喝声,握紧兵器上前了一大步。
百里孤城却根本不予理会,他回头寻去,只见杨露被挡在众锦衣卫身后,施淼淼正搀扶着她,杨露捂着小腹,似乎受了伤。
百里孤城心中似有一团火,噌的一下就烧到了头顶。
那禁卫将军可不管这些,见百里孤城久不言语,心下一发狠:“众军听令——放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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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二七章——乱京之变(七)
“唰唰唰!”
随着机弩的扳机被扣动,弩矢齐发,从城墙上朝百里孤城射来!
百里孤城身边的千户悚然大惊,生怕被弩矢误伤,在听到弦声炸响的瞬间就朝旁边扑去。
百里孤城却见到杨露受了委屈,心里正是怒火中烧,忽闻耳边劲风响起,知是那禁卫军先发了难。但不见他有何动作,平地就无端起了狂风直冲天际。
空气中似乎响起了不知从哪儿传来的剑鸣声,肉眼不可见的气浪以百里孤城为圆心向四周扩散,只听百里孤城沉声喝道:“跪下!”
似是那君王下了谕令,此令一出,十丈范围内,无论是锦衣卫亦或是禁卫军,手中的兵器皆发出悲鸣,颤抖中兵刃出现弯曲,空中的弩矢似被无名的力道牵引,笔直往下坠去,一头扎进地里,只留下尾部竖立着兀自颤抖不停。
百里孤城怒目环视,视线扫过之处,兵刃纷纷折断掉在地上,叮叮当当的声音一时不绝于耳。
在场之人无不大惊失色,那禁卫将军更是骇极,他何曾见过这等鬼神手段?当百里孤城目光看过来,手中的长枪已经快弯成了半圆,将军慌了神,如触电般丢掉长枪,连连后退只差没躲到人群后去。
百里孤城依然没有收敛的迹象,就在这时,一直手从后面伸来,搭在百里孤城的肩上。
“这里人太多了。”叶北枳的声音传来,“就算不给皇帝面子,苏亦的面子也得给。”
百里孤城闻言,眼中怒意平息稍许,他冷哼一声,四周吹得人睁不开眼的狂风立时消散。
百里孤城看了看四周,只见外围的使节团人群全部用惊骇的目光望着这边,他吐出一口气,回过身来,朝叶北枳微微颔首:“惭愧,幸好有你拦着,不然真要做了错事。”
叶北枳正要摇头,示意无妨,忽闻身后不远处传来了施淼淼的哭喊——
“叶大哥——!南苇姐被人带走了!!”
叶北枳一愣,出现了片刻的失神。
下一瞬,粘稠如有实质的杀意当头罩下,似乎是天河倾覆下来,无尽的压力笼罩在每个人心头,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这可苦了在场的锦衣卫和禁卫,好不容易走了百里孤城,没想到又来这么一遭。所有人都脸色泛青,浑身寒毛直立,仿佛身周有无数锋锐贴在肉上,一动都不敢动。
百里孤城大惊,赶紧出手抓住叶北枳臂膀:“冷静!先问问怎么回事!”
叶北枳紧绷的神经一松,凝重的气氛顿时松弛下来。
只见叶北枳大步朝施淼淼走去,沿途挡路者不管是锦衣卫还是禁卫军,都被他随手就推飞出去。
“出什么事了?”走到施淼淼面前,叶北枳压抑着嗓音,“谁带走的她?”
施淼淼眼角挂泪,她一边把唐刀塞进叶北枳怀里一边哭着说道:“呜呜……是个老头,一来就说让南苇姐跟着他走,还打伤了老方,我和老方都不认得那人,但南苇姐似乎认得……老方说那老头是天人境高手,南苇姐被带走前让我来找你,呜呜……说是你仇家回来了……还有这个,这斗笠是那老头丢下的,你看认不认得……”
“我来的路上遇到锦衣卫盘查,说我带着刀兵,好在遇上杨露姐,锦衣卫都认得他,这才带我来了皇宫……不想却被这帮禁卫拦住不让进去,还要抓了我们……”
在听到“天人境”三个字后,叶北枳默默握紧了唐刀:“别说了,我知道是谁了。”
“司空雁的那只忠犬……浪淘沙。”
“原来是他!?”
杨露惊呼出声。
施淼淼还在哭着:“呜呜……他们走的时候又没说去哪儿,京城这么大,你怎么找呀呜呜呜……”
“没事,我知道他们在哪里。”叶北枳拍了拍施淼淼的肩,面色已经沉了下来。
百里孤城也听得清楚,听说是天人境来寻仇,毫不迟疑道:“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这一声却是两个人一起出口。
叶北枳与杨露对视一眼,然后闭上了嘴。
百里孤城看向杨露:“为何?”
杨露皱眉道:“傅一然既然出现在京城,说明鬼见愁肯定要有大动作了,这多半是鬼见愁的调虎离山之际,最大的隐患恐怕还是在皇宫里,你若也走了,皇宫这边出事可怎么办?”
叶北枳也认同点头。
百里孤城脸色几番变化,半晌后长长吐出一口气,看向叶北枳:“那浪淘沙的本事,当年在不归岛我也算见识过,凭一人之力拦住我与唐木匠雪蛮子三人,为鬼见愁残部争取到撤退的时间,然后才从容退去,他的实力不容小觑,你须得当心。”
“我省得。”叶北枳点了点头,对施淼淼说道,“你且回去照顾方大哥,等我带南苇回来。”
施淼淼呜咽着使劲点头。
说罢,叶北枳从施淼淼怀里拿过那顶斗笠戴在头上,将唐刀紧紧握住,拨开人群朝外面走去。
既然只是是傅一然故意想引自己前去,那他必然会在一个自己能找到的地方。叶北枳想明白这一点,要想找到傅一然就不难了。
……
京城西北角,山中有祠塔。
经过几年的时光,再加上无人打理,算天祠显得又破败了几分。
算天祠大堂里,傅一然跪在石碑前,小心翼翼将手中一炷香插进香案里。
池南苇安静地站在门口看着,等傅一然恭恭敬敬完成叩拜。
池南苇轻声开口:“我听说……当年就是你把李大人尸骨偷走,现在还来祭拜,不怕先人不领情吗?”
傅一然苍老的面容上没有出现神情波动:“死都死了,领不领情都无所谓了。”
“那你还祭拜什么?”
傅一然撕下一截袖子,站起身来,开始仔细地擦拭石碑上的灰尘。他淡淡答道:“我祭拜是我的事,跟他是死是活没有关系。”
池南苇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就像你明知道自己做的是错的,但仍然选择要做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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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二八章——乱京之变(八)(shukeba.)
第八二八章——乱京之变(八)
傅一然沉默不答。
“有意义吗?”池南苇又问,“你既出现在这里,说明鬼见愁必会有动作。但如今这京城,且不说有大军驻守戒备森严,况且还有哑巴与百里公子坐镇,鬼见愁颓败之势,又能翻起什么波浪?”
傅一然默默擦拭着石碑,动作缓慢,他半垂着眼睑,苍老的面庞上没有表情。
“你带我来这里,无非是想引来哑巴。”池南苇望着天色,“但有什么用呢?鬼见愁败局早定,已无回天之力,就算你们分出胜负,亦无关紧要了。你是天人境高手,趁现在离开京城,走得越远越好,无人拦得住你,何必要留下替鬼见愁陪葬。”
傅一然终于把石碑的每一寸都清理干净,他小心将那半截残布叠好,放进怀里贴身收好:“老夫只是奉命行事,鬼见愁能否成功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小主人要我这般做,所以我就来了。”
这次轮到池南苇沉默了,许久后,她才再次开口:“李大人在世时也在朝堂为官,按理说也是大闰朝官,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如今你们居然铁了心要与朝堂对着干?”
傅一然来到池南苇身边,在算天祠门前的阶梯上坐了下来,他望着远处的林间石径,似乎在寻找叶北枳的身影,他轻声开口:“当年的事……实在太久了,你想知道?”
……
皇宫。
之前宫门处的骚乱虽然是属于意料之外的变故,但还在也只是一个小插曲,骚乱很快平息下来,大典继续举行。
杨露随施淼淼一起回了福照院子,百里孤城本是担心她们安危,想随着一起回去,却被杨露劝了下来。
随后而来的林客标也在旁劝阻,他现在是生怕宫城再出乱子,恨不得把百里孤城给绑在皇宫里。
林客标半拉半拽,把百里孤城带回了广场队伍里。
出了这么次插曲,江书黎的脸色也不好看,但他也只能强撑着不露出心中不满,继续主持大典。
随着进入宫城的使节团队伍越来越多,金殿前的广场也渐渐被人群填满。
使节团分队而站,在群臣后方排列开。这些各国使节来带了不少稀奇东西,用精致宝箱盛着的奇珍散发着晃眼的宝光,关在兽栏里的异兽不时发出嘶吼,各式各样繁不胜数,哪怕是见多识广的朝官也都开了眼界,忍不住回头张望。
“咳咳!”长阶上,江公公清了清嗓子,以作提醒。
众人纷纷回神,重新肃立站好。
眼看就要到了正午,使节团终于全部入宫,在广场前静立。
江书黎看了眼天色,旁边有负责记录的朝官得眼色上前,轻声提醒:“公公,时辰到了。”
江公公微微颔首,将浮尘一挥,往前跨出一步,高声宣呼:“金乌高悬,吉时已至——天降威仪,真龙之躯——四海皆拜,八方具伏——文武争汇,万国攒聚——叩迎天子——”
宣呼声出,所有人纷纷矮身拜伏,口中齐呼:“叩迎天子——”
一身华丽龙袍的陈勋,在两名公公的搀扶中,从金殿迈步走出,身后跟出禁军侍卫,在他两侧一字排开。
“众卿平身!”陈勋虚抬双手,中气十足的声音传出去。
“万谢皇帝陛下——”又是一阵齐呼,众人纷纷起身。
长阶前,早有太监抬来龙椅,供陈勋坐下。
陈勋目光朝下扫视,在从马秀秀身上扫过时停顿了一下,然后朝她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片刻后,陈勋收回目光,看向江书黎,示意他继续。
江书黎会意,将浮尘搭在臂弯,宣呼道:“万国来朝,举天下齐喝——奉天子命——遣诸使节上贡——”
众使节团领命,按照之前早就交待了的顺序,派遣使者上前,将各色宝物呈到阶下近前,供皇帝一观。
至此,万国来朝大典正式拉开了序幕。
……
“我开始追随荀先生的时候,他已经在朝堂位高权重了。”傅一然仍然望着上山时的来路,只是目光变得深邃,已然陷入了回忆中。
“那时候他才开始对付鬼见愁——是当时还在阎镇鬼手中的鬼见愁。那时候鬼见愁尚没有如今的规模,顶多算是江湖中名震一份的邪派。我就是亲眼看着荀先生,是怎么一步步将鬼见愁逼上绝路,然后一口口吞进自己的肚子里。”
“哈……”傅一然自嘲般一笑,“哪怕是到如今,我依然想不通……他明明不会武艺,体魄甚至还比不上常年务农的佃户,就这样一个人,怎么就能……就能这般厉害?”
“荀先生与先帝的关系极好——不是陈开名,是陈开名的老子,陈仲。”
“听荀先生说,当年是陈仲亲自来请他入朝为官,一次不答应就两次,两次不答应就三次,后来实在推辞不了了,荀先生才答应。”
“但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荀先生答应当官,并不是因为推辞不过,而是为了他的两个学生。”
“荀先生和陈仲的关系好到什么程度呢?好到哪怕我只是荀先生护卫,都可随身配刀兵入宫;好到荀先生上朝时可赐座于龙椅之侧;好到哪怕是后宫,荀先生都能不经通报,直接入内拜访。”
“陈仲是个明君,只是生不逢时,其时大闰外有北羌虎视眈眈,内有江湖各派纷争,不尊朝廷,百姓怨声载道。好不容易遇到了荀先生,但等荀先生外驱北羌,内平江湖后,陈仲已是垂垂老矣。”
“我现在还记得当年那一幕,陈仲崩殂,他躺在龙榻上,央求荀先生扶持陈开名坐稳皇位,不使大闰陷入风雨飘摇……我当时就站在荀先生背后看着,荀先生对陈仲的要求,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直到陈仲咽气,荀先生都没有开口答应。”
“当时我还很遗憾,既然他们关系莫逆,为什么荀先生不肯答应。后来……我终于明白了。”
“不是荀先生不想答应,而是……陈开名容不下荀先生。”
67第八二九章——乱京之变(九)(shukeba.)
第八二九章——乱京之变(九)
“和当今这个小皇帝不一样。陈开名继位时,已经二十多岁。”
傅一然继续诉说着当年的往事:“在东宫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子,他早就学会了身在帝王家,该如何去思考,如何去做事,如何去当一个皇帝。”
“他有自己的想法,懂得分辨,懂得权衡。”
“也正是因为这样,所以他容不下荀先生。”
“他知道在朝堂之上,荀先生代表着什么。”
“但他唯独没想明白的是,为何陈仲能容得下荀先生,他却容不下。”
“这些事情,荀先生也明白,但他却没有任何办法。人在朝堂,身不由己,从偏居一隅的隐士到权高震主的国相,又何尝不是被万般不由己推到这个位置的?”
傅一然的目光有些恍惚了,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入了回忆中:“我……不知道荀先生当年到底有没有考虑过要离开京城,但我猜其实是没有的,那个时候,他哪怕像退一步都是千难万难,更何况,他的身后还有两名学生,他若退了,便是把自己学生放在了身前。”
“之前说了,荀先生一开始决定入朝,便是为了他的两名学生。”
“两位小主人年岁差得大了些,戚宗弼是自小就跟在荀先生身边,雁儿则是在一个冬天被捡回来的。荀先生不会照料人,那时戚宗弼还只是个半大孩子,便成天把襁褓背着,将雁儿拉扯大。”
“虽说一起长大,但两位小主人的性格却偏生迥异。”
“戚宗弼性子从小就正,处事稳重中正,最不喜歪门邪道。”
“雁儿却正好相反,他从小性子就偏激,却偏生聪颖过人。”
“所谓从小看到大,荀先生是何人?早早就对这两位学生的秉性了然于胸,亦挂念着自己学生,想为他们某个出路,这才决定了入朝做官。”
“陈开名继位时,戚宗弼亦已入了朝堂这汪浑水,荀先生若退,他又该当如何?陈开名不敢动荀先生,难保不会拿戚宗弼下手。”
“无奈之下,所以荀先生就只能另寻出路。”
说到这里,傅一然突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