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勋的容貌又枯槁了几分,裹着厚实的衣服,整个人窝在轮椅里:“朕明明能走,却非要朕坐这东西……”
“听说昨夜陛下又发烧了……”苏亦笑了笑,“其实想想,坐着总比自己走要舒服,臣有时候也想试试被人推着走是怎么种享受。”
陈勋翻了个白眼:“那你来坐,朕推着你。”
苏亦低声一笑,偏过头把眼神藏住:“臣……不敢。”
“……先生知我。”
走过最后一截小道,二人从山脚拐出,眼前豁然开朗。
辽阔的跃鲤湖微波荡漾,湖畔的雪白一直连绵到视野尽头。
陈勋的眼中今天第一次有了神采,他扶着轮椅扶手坐直,望着远处:“花开了。”
苏亦淡淡笑着,附和点头:“应是昨夜开的吧……一夜枝头尽披雪,千树绕水挂满白。”
陈勋望着漫山遍野的梨花,不知不觉就出了神。
“陛下,陛下?”苏亦小声唤着。
陈勋回过神,他重归靠回轮椅,微微抬手:“走,再走走。”
苏亦推着轮椅,缓缓往前走去,二人很默契地都没有说话。
行走在一片雪白中,脚下偶见零星落下的花瓣,与泥土杂糅在一起。
某一时刻,陈勋轻声开口:“其实,朕……我对母后的感念不深,甚至都记不清她长什么样子了,但却真的很羡慕父皇。”
苏亦没接话,他知道陈勋还未说完。
果然,陈勋又继续说道:“……父皇明明只有母后一人,却似得了天下。我现在还能想起,幼时他每每与我提起母后,都是发乎真心地高兴。”
“如今我有后宫佳丽千人,绝色各不相同,却无一人能使我真心欢喜。”陈勋顿了顿,“昨夜听闻有嫔妃收买内侍,偷换牌子,更令我不喜。”
苏亦小声接道:“后宫如此难免,陛下毋须为此劳神,嫔妃甚多,有怨也是正常,能为陛下诞下子嗣龙种便是大功。”
陈勋摆了摆手,半晌后说道:“朕不欲立后便是因为这个,若真有了子嗣,等续下龙脉,这些嫔妃便遣散罢,先生全权安排便是。”
“是。”苏亦小声应下。
“先生……”
陈勋眼睑半垂,已有困乏迹象,他声音小得好像是在喃喃自语。
“你说……朕为何就遇不到那名……”
“能让我为她种下遍山梨树的女子呢……”
……
大闰二百一十八年启,戚宗弼因妄自毒杀重犯司空雁,戴罪入狱。
苏亦以太师、内阁首辅身份,兼行宰相之责。
陈勋已卧病良久,久居深宫,不理朝政,遂朝中一切事宜皆由内阁、司礼监商议作决。
自此,戚党一脉人心惶惶,试探几次欲借朝中势力营救戚宗弼出狱,皆尽无果。不久之后,戚党势力树倒猢狲散,从此烟消云散,党内官员纷纷转投苏党亦或武将一脉。
朝内无主,其时,有掌兵权者武将,欲借此机会生事,削苏亦之权。却不料还未彻底冒出头来,就有于世邦与齐晏竹发话威胁,这二位实权将军一内一外,不声不响就把生事者摁了下去。
至此,苏亦一手把持内阁,一手紧握六部,军方亦有于世邦齐晏竹坐镇,旁侧更有锦衣卫护航,还有那名义上归司礼监管的东厂——江书黎虽领了司礼监掌印,但向来小心翼翼,不与苏亦作对,所以从不敢真把自己当做东厂之主。
在这个朝中无主,最容易出岔子的节骨眼儿上,苏亦硬是凭借一己之力扶住了朝野,硬生生没让大闰朝堂掀起什么风浪来。
……
同年夏,芒种。
宫中喜报,经过陈勋与太医院的不懈努力,终于传来了有嫔妃怀上龙种的消息。
苏亦连夜入宫,命锦衣卫与东厂加派人手,日夜护卫嫔妃住所宫殿,下了死命令,若是龙种出事,所有人一应斩首。
后宫嫔妃之间多为不和,苏亦并不了解其中因果,但不妨碍他把所有人都列入防备名单。
怀上龙种的嫔妃苏亦之前也并不认识,只知道是一名来自大同府的富商家女子,在当地以貌美闻名坊间,所以才会被选作秀女入了宫来。
……
入秋。
陈勋病重。
其实距离嫔妃怀上龙种不过五个月。
龙榻前,数名太医跪伏在地,不敢抬头,江公公站在床侧,偷偷抹着眼泪。
苏亦站在坐在床的边缘,神色有些落寞。
床上,陈勋闭着眼,面色蜡黄枯槁。
“下去吧。”陈勋放在外面的手有气无力地挥动。
太医们磕了一个响头,默默退下。
陈勋又挥了挥手:“江公公……你也下去吧。”
江公公顿时崩溃,重重跪下,嚎声大哭:“陛下!”
陈勋叹了口气:“去吧,下去吧。”
江公公涕泗横流,平生第一次抗旨,他接连磕着头,哭喊道:“陛下!就让奴婢再送你一程吧!”
“吵……太吵了。”陈勋缓缓睁眼,似乎费了很大力气。
江公公闻言,忍住哭声呜咽。
陈勋伸出枯瘦的手掌,搭在苏亦手背上。
苏亦微微俯身,凑近了些:“陛下。”
“先生……”陈勋发不出太大的声音,“你说,朕这皇帝,真的当好了吗?”
苏亦勉强露出笑意:“当然。”
陈勋嘴唇微张,似乎想笑,但马上又消失了,他微微摇头:“皇祖给父皇取名开民,是想让他开得个万民盛世,这是皇祖未能做到的。后来父皇给朕取名单字一个勋,是期望朕能做到勋业有成,为大闰开疆辟土,这是父皇未能做到的……大家都想把期望寄于后来人,这下轮到朕了……”
苏亦拍了拍陈勋手背:“陛下,要我把佟妃叫来吗?她……毕竟怀着龙种,也应是想见见陛下的。陛下也好当面把皇子名字告诉她。”
“不用了……”陈勋轻轻摇头,“见了难免哭哭啼啼,再动了胎气就不好了。”
“那陛下是想取个什么名字?”
陈勋露出淡淡笑意,片刻后说道:“朕……没有皇祖和父皇那么大的野心,这名字便取简单些。”
“……就叫太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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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第八五三章——先生,先生(shukeba.)
第八五三章——先生,先生
“太平……”苏亦喃喃念着,“好……我知道了。”
陈勋停顿了很久才再一次开口,他似乎光是说话,就已经有些累了:“先生……”
“我在。”苏亦弯下腰,又靠近了些。
“先生有大抱负……”陈勋的气息逐渐不稳,停顿也变得更多了,“那孩子生下来,先生……先生保他平安就好……”
苏亦小声说道:“陛下莫急,慢慢说,先喝口水吧。”
陈勋微微摇头,继续说着:“既是叫太平……那平安就好……皇帝……皇帝做不做都无所谓了……”
“陛下莫说这种话。”苏亦微微皱眉,“既是帝王血脉,该是他的,便只能是他的。”
陈勋又一次摇头,只是幅度更小了:“帝王如何?心力交瘁罢了……不如太平一生……朕有肺腑之言,无试探之意……先生……心怀大略……与其有皇帝压着,不若放开手脚施展……”
看着陈勋虚弱模样,苏亦感觉心脏都抽紧了,他想要说什么,可刚开口话就梗在了喉咙里,到头来只吐出两个字:“陛下……”
陈勋却仿佛没有听见,他好像已经很疲倦了,闭着眼睛,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轻:“先生……后宫那些女子……都遣散罢,要安置妥当……”
“先生……多操劳些,莫使大闰分崩离析……”
“先生……还有百姓……莫……让百姓再多灾多难……”
“先生……”
“……你说,朕的孩子……是什么模样……”
“朕还没见过他……”
“先生……”
“先生……那跃鲤湖畔的梨花,明年……还开吗……”
“先生……”
“先生……”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逐渐要听不清了。
苏亦把手覆盖在陈勋手背上,指尖微微颤抖。
感觉到温度,陈勋下意识翻过手腕,想要握住苏亦的手。
“先生……”陈勋嘴唇翕动。
“朕……还没活够呢……”
“……还不想死……”
随着最后一声叹息,陈勋的手掌无力垂下,气息消逝。
……
大闰二百一十八年秋,陈勋病逝。
……
京城飘素半载,百日内禁作乐,禁屠宰,禁嫁娶。
半年时间里,还未等有任何乱子兴起的苗头出现,苏亦就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强硬手段,立新法,颁严政,查百官。锦衣卫与东侧人马尽出,从朝堂大臣到地方官员,上至行贿受赂,下至作风荒淫,一经查出,轻则贬官流放,重则人头落地。
朝中不满者有之,但只要有敢发声者,第二日便是锦衣卫登门严查,若查不出什么还好,但凡查出点东西来,那便是诏狱走上一遭,道道酷刑下去,所犯罪责连吐,还能牵连出一大片人来。
文的都不过苏亦,便有人想动武的。有人招揽江湖高手若干,欲直接行刺来个干净利落。
且不说苏亦身边常年有锦衣卫护卫,这一年多下来,唐锦年窥天经营得如日中天,精挑细选出无数江湖高手供苏亦差遣,这些刺客甚至都见不着苏亦的面,便死得悄无声息。
百日过后。
苏亦第一时间下令释放戚宗弼,允其告老还乡,并亲自送至京城十里外。
事后,苏亦去祭拜樊翁,讲说未负所托。
一个月后,佟妃怀胎九月,自持怀有龙种,作谋划,游说江公公,欲接管后宫,行皇后之权。
被江书黎婉拒。
一日后,江书黎主动请辞司礼监掌印之职,苏亦允其留居宫中,迁职内侍总管,日后侍奉腹中龙子。至于佟妃,由江书黎安排宫中内侍太监百人,日夜轮守,软禁宫中,且不允许独处一室,做任何事都在监管之下。
同月,卓不茹接替掌印之职,入主司礼监。苏亦修书传令,命林客标回京复职,统锦衣卫大权。
第十月末,佟妃临盆,苏亦亲守门外整夜,于日出时分,才见稳婆出来,赶紧问之,答曰:“母女平安。”
……
大闰二一九年春,陈太平出生。
似乎所有人都忘了考虑,也可能是刻意没往这方面想——要是这好不容易怀上的龙种,是个女孩怎么办。
消息传出的当日,整个朝堂如一滩死水,无人发声,安静得让人害怕。
所有大臣都觉得天塌了下来,只有苏亦跟个没事人一样,每日照常处理政务。
等了几日,大臣们终于忍不住了,六部尚书齐聚苏府,想问问苏亦的考虑。
苏亦放下笔,语气云淡风轻,只是一句话却惊骇了整个朝堂。
“谁说女子就不能当皇帝?”
……
大闰二百二十四年春,时隔五年,跃鲤湖畔的梨花又开了。
这五年时间里,苏亦做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田地改制已见成效,逐年下来,粮食产量大增。
设办新学堂,摒仪制,留礼教。弃迂腐,存善谏。简书经,兴格物。
废除周边诸国每年的纳贡,以此为条件命其与大闰共开通商道路。
改变百姓观念非一朝一夕之事,但也有了起色,大批启用工匠艺人,纳为国用。
这些事带来的改变也是肉眼可见的。
集市上的粮价菜价降了下来,越来越多的孩童懂得识字了。营中将士们的兵器更利了,甲胄更结实了,火器营的神威炮可以量产了,东海的水兵舰队数量翻了一番,新的大舰船已经开始建造了。
等等等等。
跃鲤湖旁,梨花遍开。
林间的石板路上,苏亦牵着陈太平肉乎乎的小手,慢慢行走在团团雪白中。
陈太平的头发快有她身高一半那么长,垂在腰际。她似乎不太开心,低着头踢脚下的石子。
“苏亦苏亦。”
陈太平小声呼喊。
苏亦微笑着低头:“怎么?”
“娘亲是什么东西?”陈太平掰着黄豆般的小指头。
“娘亲就是生你的人。”苏亦答。
陈太平又问:“那爹爹是什么东西?”
“爹爹就是……”苏亦停顿了一下,“你在哪里听来的?”
陈太平理直气壮地说:“听宫宫她们说话的时候听到的。”
陈太平不识字,还分不清“宫”和“公”的区别,所以对宫中的宫女、太监、公公,一律都叫做“宫宫”。
陈太平肉嘟嘟的小脸上噘着嘴:“不是说当皇帝什么都有吗,那为甚她们都有娘亲和爹爹,我就没有?”
“你以前是有的,”苏亦笑着蹲下来,“只是现在没有了而已。”
陈太平哼的一声把头偏开:“那我现在也要有。”
苏亦哭笑不得:“我又不会变戏法,还能给你变一个出来?”
“那你就当我的娘亲和爹爹!”陈太平揪着苏亦的耳朵,想往他身上赖。
“我不能当。”苏亦摸了摸陈太平的头发。
陈太平不依:“不管,我就要这样叫!”
“不行。”苏亦摇头,态度坚决。
陈太平瘪着嘴,看样子要哭了:“为什么?”
苏亦张了张嘴,望向不远处熟悉的听波亭,一时有些恍惚。
“你要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