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北星的心理防线比周朗溃退的早,但又因为周朗的坚定再一次筑起。
明明当年他们所有人就都清楚这条路充满了坎坷,周朗没有退缩,他为什么要退缩,他的退缩让周朗这八年的坚持像一个荒唐的笑话。
他拍了拍周朗的肩膀:“院里那边我去解决。”
以前都是院长追着陈北星跑,但这一年陈北星踏破了院长的门,他用自己一生的荣誉去替周朗担保,替周朗申请博士延毕第九年。
院长很为难,因为这不合规定,文件里白纸黑字写着,周朗这种特例很难开。
陈北星那段时间头发都愁白了,恰逢那年陆京迟博士毕业,院长在他那边做过很多思想工作,希望他留校任教。
之后是陆京迟和陈北星一起踏破院长的门,一起给周朗担保,最后又加上郑宁的推荐,上面才终于肯松口给周朗开了先例。
这一个先例一开就又是三年,以至于到最后院长都不忍心了,每逢周朗的事情就是唉声叹气,索性说一句由你们吧。
但其实每个人都知道院长头上也顶着巨大的压力,他没少往上面跑。
如今尘埃落定了,事情来得太突然以至于好像所有人都没有准备,他们匆匆忙忙跑来312,从早上七点开始验算,整整过去三个小时。
办公室里的人大气不敢喘,直到陈北星和陆京迟也放下手里的笔。
最后一轮验算结束了。
结果完全一致。
庄倦离得最近,看周朗拿着白板笔愣神,展开胳膊抱了抱他:“恭喜,师兄。”
办公室里就从这一刻开始有了人气。
陆京迟嗓音有点哑,看着手里的结果:“是对的。”
说完后他掏出手机飞快发了条消息:是对的,出结果了,要过来吗?
祁漾早就收拾好了,回了句马上到,然后亲了口家里的大胖猫就跑出了家门。
陈北星笑了声,低头抓了抓头发,又笑了声。
之后的笑声越来越多,像是互相传染了一样,激起一声又一声的浪潮与尖叫。
李越吹了声口哨:“诺奖预备役啊周师兄。”
邢雅和孟秋笑着笑着就哭了,两个人在那擦眼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越举手提议:“今晚去林老师工作室聚餐!”
祁渐踢他一下:“这么多人放得下吗?咱们都四世同堂了。”
那边掉眼泪的邢雅被这句“四世同堂”逗得一下又笑了,她用手扇着眼泪边说边笑:“我真是服了。”
孟秋:“这不挺好的。”
李越说:“咱师门这么大的喜事,我觉得真得把老郑请过来,老头多久没高兴过了?诶老陈你说了没?不会还没告诉老郑吧?”
“还有院长,院长也通知一声。”
祁渐:“低调点吧二师兄,发刊再摆席也不迟啊。”
祁漾来的很快,到的时候手里捧着一束花,办公室吵吵闹闹的又炸了起来。
李越:“还是咱祁老师准备的周到。”
祁渐:“你这么称呼我会觉得你是在叫我。”
李越啧了声:“小孩旁边玩儿去。”
祁漾笑道:“恭喜师兄!”
周朗捧着花,又笑又哭。
王彧钦看着眼前的一大群人,突然福至心灵拍下了一张照片,这一刻就这样定格了下来。
晚上大家都喜气洋洋的商量要去哪里庆祝,却没想到在出发前发现主角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周朗不见了。
邢雅:“刚还在我旁边。”
祁渐:“我也看到在师姐旁边站着。”
“去哪了?”
“不会去卫生间了吧?”
“我出去找找。”
这时,祁漾突然开口说道:“等一下。”
他看着手机上刚发来的消息说:“周师兄说今天先不用找他。”
“他回去看奶奶了。”
周朗的奶奶已经很老了,前几年身体总不好,他把人接来江城,托着陈北星和郑宁的关系给奶奶做了手术,手术很成功,但人老了,终究身体越来越差。
他这些年唯一出现过退缩念头的一次就是因为他奶奶,那年他看着刚从手术台上下来的老人虚弱苍白的脸,第一想法就是,就这样算了吧。
放弃吧。
所有人都能等他,但时间不能。
他在奶奶病床前哭得撕心裂肺,心里互相攻讦的念头在疯狂的撕扯着他,他进退维谷举步维艰。
奶奶知道他的想法,但奶奶当时什么都没说,只是望着他,摇了摇头。
奶奶什么都没说,但温热干枯的手一直紧握着他。
奶奶什么都没说,但奶奶又什么都说了。
别放弃。
周朗是奶奶带大的,他从一个很落后很偏远的小地方里考出来,那一年他在市里上高二,第一次学到李密的《陈情表》,也是第一次见到那句
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
那时他年纪还小,那时的奶奶也还年轻,他理解不深,直到那天,年近四十的他在奶奶床头哭成那样才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感悟之深,也明白了生命之重时间之短。
人生大限,无人能破,他只能再快一点。
再点一块。
就快一点。
如今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作者有话说】
“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出自李密的千古第一孝文《陈情表》
“人生大限,无人能破。”出自白先勇的《树犹如此》
明天还有一章周师兄的番外,应该能交代完。。。
第84章
六年后(五)
◎故余虽愚[配角剧情按需购买]◎
周朗是在中部地区的一个山坳农村长大的,
打从他记事起就没见过爹妈,小时候奶奶告诉他他爹妈在外打工给他挣学费,周朗起初也信,
但从来没见过有一分钱寄回家里。
再长大一点奶奶就不说了,周朗自己也能想明白。
他爹妈都死了,
他只有奶奶。
小时候家里穷,周朗每天起来都要喂鸡喂猪,喂得久了就有经验了,他能寻遍周围山上所有猪草长得最茂盛最新鲜的地方,那是他最擅长的事。
喂完鸡和猪就回家里帮奶奶做饭,
偶尔还跟着奶奶去地里看庄稼。那个时候他什么都不懂,
望着自己的一方天地就觉得,大概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是这样的。
直到八岁那年奶奶突然要送他去读书,去村里新开设的小学,全校上下一共也就两位老师,学生更是寥寥无几,周朗就是其中一个。
学校离得很远,
山路十分难走,周朗每天四点多就要爬起来,
依然是先喂鸡喂猪,
喂完才背着书本和干粮去学校。
从天黑走到天色大亮,
是他从八岁到十三岁每一天都要经历的,
脚踩黄土,
星辰在上,
他感受过自己走过的每一寸土地与天空,
好像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开始对世界和宇宙的一切感到好奇。
他想知道为什么太阳会东升西落,
想知道为什么夏天的清晨来得格外早冬天的清晨来得格外迟,
也想知道山的外面是什么,天的外面是不是还是天。
也正是从那个时候起他明白,这个世界并不是只有他看到的那一方天地。
村子里的教育水平很落后,但周朗聪明,他学得快,连老师也夸他有读书的天赋,奶奶知道以后很高兴,嘴里总念叨家里要出大学生。
周朗自己也很争气,成了村子里唯一一个通过了乡镇中学考试的学生,他自信满满的入学,却在第一个学期就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挫折。
他们村子里的教学进度和乡镇中学差的太多,周朗上课就像听天书一样,尤其那个时候镇上已经开始普及普通话了,村里还没有,他普通话说的不好,和人交流都成问题。
他孤身一人,茫然无措,奶奶总是打电话来问他,问他赶不赶得上学校的进度,问他和同学老师相处的怎么样,其实都不怎么样,但周朗不敢说,他怕奶奶担心,于是报喜不报忧的他只能晚上闷在被子里偷偷哭。
那时中学里的宿舍是大通铺,一个宿舍里睡着很多人,他连哭都不敢哭出声。
这种情况持续了很久。
他其他科目跟不上,英语更是零基础,什么音标句式语法发音他统统不会,一张嘴就要被人嘲笑好久,以至于有一段时间他根本不敢开口和人说话,于是就有人叫他哑巴周。
这个时候的周朗根本不会想到,现在说英文不敢张口的他很多年后会跟着天体物理行业内最好的导师去加州做交流,而那时的他早就已经能够说一口流利的英文了。
但现在的他因为这个称呼自卑敏感,更不敢与人交流,就这样哑巴周的外号被人叫了两年。
周朗拼命的学习,那个时候同学们之间都在说周朗学习学疯了,觉也不睡饭也不吃,每天都在抱着书拼命啃。
周朗什么都不听,这种情况在初三的时候才开始好转,他期末大考考到了全校第一。
不知道是因为周围赞扬他的声音变大了所以那些嘲笑和蔑视的声音都不太能听到了,还有因为他确实凭借实力让那些人都闭了嘴。
周朗不知道,但周朗已经不在乎了,第二年他考进了市一中。
那年他们乡镇中学一共就十二个人考进市里,而在这十二个人里,只有周朗一个人进了一中。
可能是因为有了初中这三年分外艰难的经历,他去了市里的高中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熬,尽管他家境贫穷成绩倒数。
一中的讲课进度很快,身边的同学总是不需要怎么听就会了,他想过求助班里的同学,但大家都很忙碌,起早贪黑朝五晚十匆匆忙忙,没有人有时间管他到底学没学会。
周朗只能课后去问老师,他们班当年的那位物理老师脾气很暴躁,讲过一遍听不懂就要发火,高一那年周朗在物理教研组挨过的骂比这辈子加起来都多。
所幸他基础打得很扎实,高二下半年一轮复习后他物理没下过九十分,曾经暴躁爱发火的老师也对他转变了态度,多了无数的耐心。
那年六月高考成绩放榜,周朗考了698,市一中理科第七,被青大物理系录取。
同年他读过的乡镇中学也挂起了横幅,上面写着:我校学子周朗以高考698的高分考入青城大学物理系。
横幅挂了整整三个月,每个人都说他是他们乡镇的骄傲,因为他是这些年来他们乡镇上第一个考上top10名校的学生。
周朗怀着无比憧憬的心情进入大学,他热爱物理,热爱这个能发掘到世界本质的学科,他苦读四年,没有一天松懈,这四年间他还自学了一部分天文学的基础课程,最后保研到了江大,因为江大的天体物理专业是全国顶尖,是所有热爱天体物理的学子梦寐以求的最高学府。
但偏偏当时的导师太水,方向也不是周朗热爱的,组内氛围不好,三年研究生生涯他过得很痛苦。
临近毕业时导师来找他谈过话,问他要不要继续在这里读博士,周朗想了很久,他有自己想做的方向,也有业内崇拜的前辈和导师,他不想在这里浑浑噩噩混那么多年,所以最后还是冒着得罪导师的风险毅然决然拒绝了。
博士面试当天他拿着和周围所有人格格不入的一份简历,在面试的教室里见到了陈北星。
他一直都知道陈北星年轻,他在新闻上见过很多次陈北星的照片,在报考前也联系到过陈北星,但饶是做足了所有准备,也还是没想到会这么年轻。
不到三十的年纪,看起来仿佛还没有他的年纪大,就已经坐在了博士面试答辩的委员席位上,而且有着举足轻重的权力。
周朗深吸了很多口气,反复给自己加油,然而轮到他时还是显得局促。
他身上穿着一件洗掉了色的格子衬衫,声音略带拘谨。
席位上有人说:“没事的,慢慢来,别太紧张。”
周朗阐述了三分钟之后才渐渐放开,而在前三分钟里,陈北星并没有抬头看过他几次。
有人问他:“为什么来这里读博?”
周朗用不高的声音说出了那一番热情洋溢的话:“我很热爱天体物理,我愿意将毕生的热情和精力都投入到天体物理的事业中,不过我不祈求成为天体物理的启明星,我只要成为一颗流星就好,在这个行业留下一点光亮就足够了。”
陈北星看了他一眼。
周朗和自己报考的导师对视了片刻,陈北星移开了视线,什么都没说,当时周朗心里凉了半截,直到最后介绍到他自己做的方向时,陈北星才第二次抬起了头。
就是这次抬头,让周朗成为了陈北星的第一个博士生。
到A312报道那天是九月十四,周朗永远记得那一天。
那一天他满怀信念,推开了A312的门,遇到了他这辈子最重要的老师与同门的师弟师妹们。
而在十一年后的九月十四日,这一天,周朗推开了颁奖典礼报告厅的大门。
他是这一年国家最高科学进步奖的获奖人之一。
满身荣誉,前途无量。
台下观众席上坐了许多他的亲人朋友和老师,他的视线一一看过,泪流满面。
没有知道此时的周朗在想什么,但他们都为眼前真诚热烈质朴的人而感到由衷的高兴。
吴绪今天也来了,不过他没和陈北星挨在一起,而是坐在一个很僻静的角落里。
他听着台上的人发表获奖感言,无意识的为他鼓了很久的掌。
那年周朗到陈北星门下求学,他第一次见到周朗的课题时嗤笑他初生牛犊不怕虎,他说周朗异想天开,什么都不懂。
而在很多年后的今天他再次回想起来,只觉得这些话是在说当年刚刚开启学术生涯的自己。
是他初生牛犊不怕虎,是他异想天开什么都不懂,所以他匆匆的闯进去,又狼狈的退出来。
可尽管已经这样,吴绪看着如今的周朗还是忍不住的去想,会不会有一个平行时空的自己当年没有放弃,会不会有一个自己如今也站在颁奖台上,会不会有一个自己也像周朗一样没有和曾经最重要的朋友老师走散。
没有人能够回答他这些问题。
吴绪失神的望着台上,不知何时,脸颊泪水冰凉。
这天颁奖典礼结束后的当晚,所有人都在朋友圈里刷到了周朗。
图片是他拿到的国家科学进步奖奖杯,上面金光熠熠的刻着他的名字。
他配文:
故余虽愚,卒获有所闻。
他们都知道,周朗的人生刚刚起步。